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三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2-16 23:16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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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快到分娩的时候,王龙对他的女人说:“到时候我们必须要有个人来帮忙----得有个女人。”

但她却摇了摇头。晚饭后她正在洗碗。老父亲已经上床睡了,晚上的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唯有一盏油灯那闪烁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油灯是用小罐头盒做的,里面装上豆油,棉花搓成的灯芯浸在油盒里。

“不用个女人?”王龙惊愕地问道。

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了以这种方式和她谈话,谈话时,她这边只是一些头部和手部的动作,或者至多偶尔不情愿地从她宽大的嘴里冒出一句话来。

他甚至逐渐觉得这样谈话并不缺少什么。“可家里只有两个大男人怎么行呀!”他继续说道,“我母亲那时候还从村子里找了个女人帮忙。我对这些事可什么都不懂。你在那个大户人家里,就没一个跟你关系不错的老妈子能来帮忙吗?”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提起她离开的那户人家。她跟他变了脸色----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现出了隐忍着的怒气。

“那家的人,没一个能来!”她冲着他喊道。

他放下正在装烟叶的旱烟斗,瞪着眼睛看着她。而她的脸色忽然又变得像平时一样了,她把筷子收拾到一起,就好像她什么都没说过似的。

“噢,这可真是个事儿!”他有些吃惊地说。可她却什么话也没说。接着他继续争辩道:“家里就我们两个大男人,对生孩子的事一点也不懂。父亲他,进你的房间都不方便----而我自己呢,连大牛生小牛都没见过。我这笨手笨脚的可能会弄坏孩子。我说呀,还得从那个大户人家里找个人来,那里的使唤丫头们也常常生孩子的......”

她细心地把筷子在桌子上整齐地摆放好,然后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才说道:

“我再回到那家的时候,我怀里要抱上大儿子。我要给他穿上一件红袄和一条红花裤子。他头上要戴上一顶前面缀着金色小菩萨的帽子,脚上要穿上一双绣的虎头鞋。我自己也要穿上新鞋,穿上新的黑缎面外衣,我要到我以前干活的厨房去一趟,还要到太夫人坐着抽鸦片的大厅去一趟,我要让他们全都看看我自己和我的大儿子。”

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么多的话。这些话虽然说得很慢,但却是实实在在地一口气说了出来。他意识到她其实已经把整个事情都安排好了。她在地里跟着他埋头干活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盘算着这些事!

她这个人是多么令人惊叹啊!他原以为她很少会想到孩子,因为她日复一日地总是默默地埋头干活。然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孩子,看到了孩子生出来,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而她自己作为孩子的母亲也穿上了一件新衣服!

他还是第一次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使劲地捏成一小团,然后拿起他的旱烟袋,把烟叶装进烟袋锅里。

“我想你会需要一些钱的。”他终于说了一句话,语调明显有些生硬。

“要是你能给我三块大洋......”她有些害怕地说,“我知道这不是一笔小钱,但我仔细算过了,我决不浪费一个铜子儿。我要让卖布的给我剪得一寸都不差。”

王龙在自己的腰带里摸索着。就在前天,他到过城里在集市上卖过一车半的芦苇,那都是他从村西头地边的水塘里割下来的,腰包里的钱比她想要的还要多一些。

他掏出三块大洋放在桌子上。然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了第四块大洋,这块大洋他一直带在身上已经好长时间了,打算万一哪天早上在茶馆里赌赌运气时好当个赌本。但他总担心手气不好怕赌输了,所以他从未赌过,只是围着赌桌转来转去的,看着骰子在赌盘里叮当乱响地碰撞着。他通常是在城里的说书棚里消磨着自己的闲暇时光,因为在那里,人们可以听到古代的故事,而且最多在收钱的大碗伸过来时扔进一个铜板。

“你最好把这一块大洋也拿着。”他一边说,一边用点着的捻纸点燃了旱烟袋,然后迅速地把捻纸上的火吹灭。“你也可以用一小块丝绸给孩子做件外套。毕竟是头一个孩子。”

她没有马上就把钱拿起来,而是低头盯着钱看着,她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地凝固着。然后她才像耳语般地低声说道:

“这是我第一回手里有大洋。”

突然她把钱拿起来攥在手里,匆匆走进她睡觉的屋里。

王龙坐在那里抽着烟,想着刚才桌子上放着的大洋。这几块大洋,是从土地上得来的,是从他辛勤耕耘的土地上得来的。他靠着他的土地活着,他靠着一滴一滴的汗水从土地上得到粮食,从粮食得到大洋。

在此之前,每次他把大洋掏出来拿给人的时候,就像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随便送给人一样。但是现在,还是头一回这样把钱给人而不感到痛惜。他并不是看到这几块大洋落到了城里陌生商人的手里,而是看到这些大洋变成了要比大洋本身更有价值的东西----穿在他儿子身上的衣服。

他这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只干活不说话的女人,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却是第一个看到了这样穿戴起来的孩子!

她分娩的时候,拒绝让任何人呆在她的身边。

那是一个傍晚,太阳刚刚落山,她正和他一起在一块地里收割庄稼。小麦成熟收割后,田里放上水再插上稻秧,现在稻子也该收割了,稻穗已经熟透,由于夏天丰润的雨水灌浆和初秋温暖的阳光催熟,稻粒非常饱满。

他们全天都在一起收割稻子,弯着腰用短把镰刀把一茬一茬的稻子割下来。由于她挺着大肚子,勉强地哈着腰,所以她割得比他慢多了,他们前后拉开了,他割到了前面,她落在了后面。

从中午到下午又到黄昏,她越割越慢,他有些不耐烦地扭过头看看她。她停下来,然后站起身,把镰刀扔到地上。她的脸上冒出新的汗珠,这是一种新的痛苦的汗珠。

“到时候了,”她说。“我得回家去。等我叫你时,你再进屋来。你只要给我拿一根新剥的芦苇,把它劈开就行。我好用它把孩子的脐带割断。”

她穿过田地朝家里走去,仿佛没事人似的,他望着她一会儿,然后走到田地远处的池塘旁边,挑了一根细长的绿芦苇,仔细地剥好,用镰刀把芦苇劈开。这时,秋天的夜幕很快就降临了,他带着镰刀往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晚饭已经热乎乎地放在桌子上了,老父亲正在吃着。原来她停下手中的活儿是回来給他们做饭的!他心里暗暗自语着,这样的女人到哪儿去找呢。然后他走到他们的屋门口叫了一声:

“苇子拿来了。”

他等在那儿,以为她会叫他把苇子拿进屋去。但她没有叫他。她走到门口,从门缝里伸出手,把苇子拿了进去。她一句话也没说,可他听见她沉重地喘着气,像一个跑了很长路的动物那样在喘息着。

老父亲从碗上抬起头看了看说道:

“吃饭吧,要不全都凉了。”接着他又说:“现在还用不着你操心----要很长一段时间呢。我清楚地记得,我那头一个孩子一直到黎明时分才生下来。唉,想想我和你娘生的所有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可能有十来个吧----我都记不清了----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一个女人要生了一个又一个。”

然后,他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又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成爷爷了,一个男娃的爷爷!”他突然开始大笑起来,停下来也不吃饭了,在昏暗的屋子里,哈哈地笑了好一阵子。

而王龙仍然站在屋门口,听着她沉重的动物般的喘息声。一股热血的腥味从门缝里散透出来,那是一种令人担惊的难闻的气味。屋里女人的喘息声变得更为又急又粗,就像是低声在喊叫,只是她强忍着没发出大声来。当他再也忍不住,正要冲进屋里的时候,一阵尖细而有力的哭声传了出来,让他忘记了一切。

“是个男的吗?”他急切地喊着,竟忘记了他的女人。尖细的哭声又传了出来,锐利而坚韧。“是个男的吗?”他又喊道,“至少要告诉我一下嘛----是不是个男的?”

那女人的声音像回声般微弱地回答道:“是个,男的!”

他走到桌子旁坐下来。这一切来得多快呀!晚饭早就凉了,老父亲坐在板凳上睡着了,而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吧!他摇了摇老父亲的肩膀。

“是个男孩!”他得意地喊道,“你当爷爷了,我也当爹了!”

老父亲突然醒来,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他是从刚才的睡梦中笑出来似的。

“是呀----是呀----就是呀,”他哈哈笑着说,“当爷爷了----当爷爷了!”他站起身来朝他的床走去,一直在哈哈地笑着。

王龙端起那碗凉饭开始吃了起来。他突然间觉得饿极了,恨不得把碗里的饭一下子倒进肚子里。从屋里,他能听到那女人拖着身子走动着,孩子的哭声尖尖地持续不断。

“我看这个家从此再也不会冷清了。”他得意地自言自语着。

他痛痛快快地吃饱了之后,又回到了那屋门口。她叫他进去,他马上就进去了。空气中仍然飘浮着那种热乎乎的血腥气味,但除了木盆里以外,其它地方没有任何痕迹。不过,她已经往木盆里倒了水,并把它推到了床底下,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屋子里点着红蜡烛,她躺在床上,盖得整整齐齐。在她的身边,躺着他的儿子,按照当地的风俗,婴儿用他的一条旧裤子裹着。

他走上前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涌上了胸口。他俯下身去看着孩子。他的小脸圆乎乎的,布满着皱纹,看上去挺黑的,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长,还湿漉漉的。他已经不再哭了,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他看看自己的老婆,她也回眼看了看他。她的头发仍然浸透着极度痛苦的汗水,细小的眼睛深深地凹陷着。除此之外,她还和平日一样。但她躺在那里,让他不免有些感慨。他的心扑向了眼前的母子二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说道:

“明天我要进城买一斤红糖,冲红糖水给你喝。”

然后他又看了看孩子,忽然说出这几句好像他刚刚想起来的话来:“我们一定要买一大篮子鸡蛋,把它们全都染红,然后分给全村的人吃。这样,大家全都会知道,我有了个大儿子!”


2023年11月 @Toronto


《大地》第三章 视频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pfiyN6E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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