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三十一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8-30 21:53
加拿大
王龙从小到大,总是听说这里或是那里发生了战争,但除了年轻时逃荒到南方城市那次,他从来没有见过打仗。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开始,他就经常听人们在说,“今年西边打起仗了”,或者在说,“东边或是东北边打起来了”,但除了南方那次,战争从未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发生过。对他来说,战争就像大地、天空和流水一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战争存在,只知道会有战争发生。他不时听到人们在说:“我们要去打仗。”人们说这话的时候,往往是他们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们宁愿当兵也不愿当乞丐;有时候,有些不安于呆在家里的人也说这种话,就像他叔叔的儿子那样,但不管怎样,战争总显得那么遥远,好像战争总是发生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然而,突然有一天,就像一阵无缘无故的风从天而降一般,战争竟然逼近了。王龙最早是从他二儿子那里听说这事的。一天,他二儿子从粮行回家吃午饭,对父亲说:“粮价突然上涨了,因为现在南方发生了战争,而且战火一天比一天近,我们必须要把粮食储存留到以后,随着军队越来越近,粮价也会越涨越高,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卖个好价钱了。”“嗯,这可是件怪事,我倒是挺高兴能看看战争到底是个什么样,我这辈子老是听说过,可从来没见到过。”他想起来自己曾经一度非常害怕战争,因为那时候,他很可能被抓去当壮丁,但现在他太老了,没什么用了,再说,他已经富起来了,富人什么都不用害怕。所以,此后他并没有太在意此事,除了有点好奇并没有为其所动,他对二儿子说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龙还像以往一样生活着,心情好的时候就和孙子们玩玩,还像以前那样睡觉、吃饭、抽烟,有时去看看他那坐在院子墙角的可怜的傻丫头。之后在初夏的一天,一大群大兵像一群蝗虫似的从西北方向蜂拥而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早晨,王龙的小孙子和一个男仆站在门口闲望,远远看见一大队身穿灰色衣服的人,急忙转身回家跑到爷爷跟前,嚷嚷着:王龙为了让孙子高兴,便和孙子一起走到大门口,他看见了那些人,满街满城到处都是,他觉得好像空气和阳光一下子就消失了似的,一队一队穿着灰色军服的大兵正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从城里走过。他还仔细地看了看他们,看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把武器,上面还插着刺刀,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那么野蛮、凶狠和粗暴,尽管有些人看上去还只是个小伙子。王龙看到这些人的面孔,赶紧把孩子拉到身边,小声说:“咱们进去吧,把大门闩上。这些人不是好人,别看了,我的小宝贝。”但是,突然间,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身,队伍中的一个人看见了他,冲着他喊道:王龙听见这喊声抬头一看,他看见了他叔叔的儿子,他穿得和其他人一样,一身灰军装上沾满了尘土,显得更为灰白,但他的面孔要比别人更加野蛮而凶狠。他哈哈大笑着,对着他的同伙们喊道:“弟兄们,我们可以在这里站一下,这是一家有钱人,是我的亲戚。”惊慌之中的王龙还没有来得及动弹,这群大兵就一窝蜂地从他的身边涌进了大门,他被裹挟在中间毫无办法。这群大兵,就像是邪恶而肮脏的污水冲进了他的大院子里,浸满了每一个角落与缝隙里,他们有的仰面躺在地上,有的把手伸进池塘捧水喝,他们把刺刀哗啦啦地扔在雕花木桌上,他们随地吐痰,还互相喊叫着。这时,王龙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一筹莫展,便拉着孩子跑到后院去找他大儿子。他走进大儿子的院子里,大儿子正坐在那里看书,他看见父亲进来了就站起身来,当听过王龙气喘吁吁地小声告诉他之后,就急忙走了出去。当他看见他堂叔的时候,真不知道是该骂他还是该以礼相待。但他看了看,向身后的父亲低声说:“既然都是你带来的客人,那就欢迎欢迎啊,”王龙大儿子说着,“我这就去准备饭,让他们吃了饭再走。”“去吧,但不用太着急,我们要在这里休整几天,没准儿要住上个把月或是一两年呢,我们要驻扎在城里,等打起仗来才走。”此时,当王龙和他大儿子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乎无法掩饰内心中的惊恐和沮丧,但他们俩不得不强作笑脸,因为整个大院里到处都闪着刺刀的寒光,他们只好尽量陪着笑脸,说道:“我们真是幸运......我们真是幸运......”大儿子假装他必须要出去准备饭了,就拉着父亲的手,两人急忙跑回到后院,大儿子把门闩上,爷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恐万分地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这时候,二儿子跑回家零使劲敲门,他们打开门让他进来时,他几乎无法自助地跌倒了,匆忙之中气喘吁吁地说道:“家家户户都有兵......甚至穷人家也有......我跑回来是要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反抗,因为今天我店里有个伙计,我跟他很熟......他天天和我一起站柜台......他听说城里进来大兵了之后就赶忙回家一看,连他生病的老婆睡觉的屋里也住进了大兵,他抱怨了几句......大兵就往他身上捅了一刺刀,就像往豆腐上扎那么随便......人哪,真就像豆腐一样软囊囊的......刺刀一下子就穿透了......穿过他身子从另一面捅了出来。所以呀,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我们只能祈求战争不久就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他们父子三人沉重而恐惧地彼此对视着,此时他们都想到了家里的女人们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兵。大儿子更想到了自己那位仪态万方的老婆,他说道:“我们必须要把女人们集中在最后边的院子里,而且还必须要日夜守护着她们,一定要把大门关好,后面的太平门需要时再打开。”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们,都一起安置在荷花和杜鹃以及她们的丫鬟们住的后院里,尽管都挤在一起住很不舒服。大儿子和王龙日夜看守着院子的大门,二儿子能回来就回来帮忙,他们不分昼夜地仔细守护着后院。但是有一个人,谁也没办法把他拒之门外,这就是王龙他堂弟,因为都是家里的亲戚,他经常是敲敲门就进来,带着他明晃晃的刺刀,随便地走来走去。大儿子只好跟在他堂叔的后面,脸上堆满了痛苦但什么都不敢说,因为他堂叔身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刺刀,他堂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评头论足地打量着每个女人。“喂,大侄子,你娶了个漂亮的老婆,一个城里女人,她的脚小得像个莲花骨朵。”“看,这是个乡下产的胖红萝卜......一块红彤彤的肥肉。”他这样说,是因为这女人身子胖、骨头粗、满面红光,但并不难看。当他瞅大儿媳妇的时候,大儿媳妇就用衣袖遮住脸故意避开;而二儿媳妇则笑了起来,有些粗俗而冒失地开着玩笑:“是啊,有些男人喜欢吃辣萝卜,有些男人却喜欢吃肥肉。”王龙的大儿子看到男女之间的这种对话,感到很羞愧,男女之间甚至是连话都不应该说的,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为他堂叔感到丢人,也为他弟媳感到丢脸,自己的老婆比她更有教养,他堂叔看出来他在老婆面前有些胆怯,便充满恶意地说:“哼,我宁愿天天吃肥肉,也不愿吃一块食而无味的冻鱼片!”听到这话,王龙的大儿媳妇自尊地站了起来,退进了里屋。而王龙他堂弟粗鲁地笑了笑,对着正在抽着水烟袋的荷花说:“我说你那,老夫人,如果我还不知道我堂哥王龙更有钱了的话,那我应该看一下你就知道了,看看你呀,全身堆满了肥肉,你吃的多好多丰富啊,有钱人家的阔太太才像你这个样子。”此时,荷花非常高兴他管她叫老夫人,因为只有大户人家的女人才被这样称呼的,她高兴地笑了起来,从肥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咯咯的笑声,甚至都把烟袋锅里的烟灰都给吹了出来,她只好把烟袋递给一个丫头重新装上烟丝,转过身来对杜鹃说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风骚地瞟了一眼那个堂弟。现在她胖胖脸膛上的那双眼睛,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像个大个的杏仁,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羞答答的,那个堂弟看到她这个样子,不禁大笑起来,接着又大声喊道:“哈哈,照样还是个老婊子!”说完,他又大声地笑了起来。在这段时间里,王龙的大儿子一直愤怒而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完了一圈之后,王龙领着他去见他母亲。她躺在床上,昏昏地睡着连她儿子几乎也叫不醒,他用枪托在床头的地砖上咣咣地敲了几下,才把她弄醒。她好像还在梦中似的,死死地盯着他看了又看,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她从床上坐起来,又盯着他看了又看,这才半信半疑地说道:“我儿子......是我儿子......”她看了他很久,最后她好像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就把鸦片烟枪递给他,好像这是给儿子一件最好的见面礼,她对伺候她的丫头说:“给他准备点鸦片去抽。”王龙站在床边,突然有些害怕了,怕他堂弟会把怒火转过来发泄到自己身上,怕他堂弟会这样说:“你对我娘都干了些什么,她怎么会这么枯黄,她那些精气神都跑哪儿去了?”“我也希望她能少抽点,倒不是为了少花钱,抽一天能花多少钱,可是她偏要抽那么多,她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们可不敢惹他生气,她想抽多少就抽多少吧。”王龙一边说一边叹气,偷偷地看了一眼他叔叔的儿子,但这家伙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看他母亲变成什么样了,当她翻身又睡过去了的时候,这家伙手里拄着枪咣当咣当地走了出去。前面的院子里那么一大群懒懒散散的大兵中间,谁也没有比这位堂亲更让王龙和他们一家人感到讨厌和害怕的了。那些大兵主要是把院子的景观给破坏了,他们为所欲为地扯拽着树木和正在开花的李子树、杏树,用大皮靴把长椅给跺坏了,他们还毁坏了漂亮的金鱼池塘,把里面的游鱼都给弄死了,死鱼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而这位堂亲,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跑进跑出,而且色迷迷的眼睛老是盯着女人,王龙和他儿子们只能面面相觑不敢吱声,还因为不敢睡觉而弄得眼睛凹陷面容憔悴。杜鹃看到了这种情况,她说道:“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必须要找个丫头给他,要不然的话,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王龙急忙抓住她的这个想法,因为他觉得家里现在有这么多的麻烦,日子怎么过实在是受不了,所以他说道:他吩咐杜鹃去问问他堂弟喜欢哪个丫头,反正他堂弟已经把所有的丫头都看了个遍。那个丫头叫梨花,是王龙在一个饥荒年里买来的,当时她又瘦小又可怜,饿得半死,因为她身材娇弱,荷花很喜欢她,就让她做了杜鹃的帮手,只给荷花干点零活,点烟倒茶什么的,所以王龙他堂弟才看见过她。杜鹃在院子里大家坐的地方把这一切都说了出来,当时梨花正给荷花倒茶,她一听见这话立刻失声哭了出来,手里的茶壶也掉在砖地上摔成了碎片,茶水溅得四处都是,但这丫头并没在意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扑通一下子跪在荷花的面前,在砖地上磕着头,十分痛苦地哀求道:“夫人,我的好夫人,我不去......我不去......就是死了我也怕他......”“他不就是个光棍的男人吗,一个光棍的男人,和多了个丫头的光棍男人,有什么两样,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荷花转身对杜鹃说道:“把这个丫头给他送过去。”这个小丫头可怜地双手合在一起,大哭了起来,好像要哭死和吓死一样,瘦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看这个人的脸又看看那个人的脸,哭喊着,哀求着。王龙的儿子们不敢在父亲的二夫人面前表示反对的意见,他们的老婆也不敢,王龙的小儿子们虽然也不敢说,但他站在那里,眼睛瞪着荷花,紧紧攥着的拳头就放在胸前,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紧锁着。那些孩子们和那些丫头们也都是看着,都一声不吭,只有那个小丫头可怜而惊恐地哭着。此时,王龙被搅得心烦意乱,心里很不舒服,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他感到有些犹豫不决,但又想惹荷花生气,不过内心里还是受到了触动,他一直都是一副软心肠。那个小丫头看出了他内心在脸上体现出来的表情,就跑了过去,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腿,低下头放在他的脚上,呜呜地痛哭着。他低头看着她,看到她那两个肩膀是那么瘦小,抽动得又是那么剧烈,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他堂弟那副早已过了青春年华反而是五大三粗、充满野性的躯体,心里感到无比的厌恶,他声音温和地对杜鹃说道:“叫她干啥就得干啥,我说呀,为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傻不傻呀,女人早晚都要走这一步。”“咱们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要是你愿意,我给你再买个丫头,要不买点别的也行,让我想想怎么办。”荷花早就想要一座外国的钟表,还想要一个红宝石戒指,所以听到这话突然就不吱声了,这样王龙就对杜鹃说道:“去告诉我堂弟,他要的那个姑娘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还是恶性的。如果他还想要她,那也行,哪天她一定过去;如果他和我们一样害怕那病,那就告诉他,我们这还有一个更好的丫头。”王龙的目光朝站在周围的丫头们身上扫了一圈,她们都转过脸去,吃吃地笑着,做出一副很害羞的样子,只有一个二十岁左右身材粗壮的胖丫头没有这么做,她红着脸笑着说:“好吧,这件事我听得差不多了,我想试试,如果他要我的话,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跟我来吧,没准能行,我知道他是逮着什么抓什么。”她们便走了出去。而那个小丫头还在紧紧抱着王龙的脚不放,只是停止了哭泣,趴在那里听着刚发生的一切。可荷花还在生她的气,就站起身来,没说一句话就进了自己的屋里。王龙轻轻地把那个丫头扶起来,她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脸色苍白,王龙看到她长着一张娇小而柔软的鸭蛋脸,非常精致而白净,还有一张粉红色的小嘴,他和蔼地说道:“孩子,这一两天就不要去伺候夫人了,等她消消气再回去,要是那个男的再来的话,你就藏起来,免得他再打你的主意。”那位堂亲在大院里住了一个半月,他和那个胖丫头睡在了一起,让她怀了孕,也让她在大院里有了炫耀的资本。之后,突然接到了战斗的命令,那群大兵像风卷残云似地走了,只留下他们造成的脏乱与破坏。王龙那位堂弟腰间别着刺刀,肩上扛着步枪,站在他们面前,嘲讽地说道:“好啦,就算我回不来了,我也留下了后代,给我娘留下个孙子,在一个地方就停一两个月,有几个人能留下个儿子的,这就是当兵的好处......人走了,种子开始发芽了,还有人照顾。”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Xo5snVx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