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十二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4-20 07:09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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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现在,对王龙来讲,当初面临着的最为严酷的饥饿已经过去了,他看到孩子们天天都可以吃到东西了,也清楚每天的早晨都会有米粥喝,而且他一天的劳动所得加上阿兰的乞讨所获,足够付得起早晨的粥钱,于是他在这里生活中的陌生感逐渐消失了,他开始去了解这个城市是个什么样子,尽管他只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街道上东奔西跑着,渐渐开始了解了这个城市在时尚后面的风貌,看到了这个城市各种各样神秘的地方。

他了解了早晨拉的那些客人,如果是女的,那就是去市场买东西;如果是男的,不是去学校就是去商行。但这些学校是个什么样儿他却无从知晓,他只知道学校的名字叫什么“西洋大学”或叫什么“中国大学”,因为他从未进过校门,他清楚假如他进了校门,就会有人来问他:到这个不该来的地方干什么。他拉人去的那些商行,他也一点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反正他只知道拉人坐车交钱就行了。

到了晚上,他知道拉的那些人,都是去大茶馆或是别的地方找乐子的,公开的地方是大街上放着音乐,在木桌上用象牙或竹子做的麻将去赌博,而秘密的地方则是悄无声响并隐藏不露的在大墙后面的深处。

但王龙自己对这些娱乐场所浑然不知,除了他家的窝棚,他的脚还从来没有跨过其他任何的门槛,因为他拉车最后总是停在某个门口。他生活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却与其格格不入,就像是有钱人家里的一只靠吃残羹剩饭活着的老鼠,这里躲躲那里藏藏,永远也不会成为那家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现实就是这样,百里不及千里遥远,旱路不如水路悠长,而王龙和他家的妻儿老幼生活在这个南方城市却像是外国人似的。

诚然,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也都长着黑头发黑眼睛,和王龙一家人没什么区别,和王龙老家那地方的人也没什么不同,说话上虽然有点困难,但还是能听得懂。

然而,安徽毕竟不是江苏。在王龙出生的安徽,人们说话的语音缓慢而深沉,就像是从喉咙里面发出来似的。但在江苏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城市里,人们说话的音节是从嘴唇和舌尖上爆破出来的。

在王龙老家的田地里,一年中总是缓慢而悠闲地收获着两季,一季麦子和一季稻子,还有一些玉米、豆子和大蒜;而这个城市周围的农村里,农民不停地用恶臭的大粪施肥催土,除了种稻子之外,一茬接一茬地栽种这样或那样的蔬菜。

在王龙老家那地方,一个人有张白面烙饼卷根大葱就是一顿美餐,不再需要别的了。而在这里,人们讲究地吃着四喜丸子、竹笋烧肉、栗子炖鸡、盐水鸭肝,还有五花八门的清炒时蔬,当闻到一个路过的老实人身上一股昨天的大蒜味时,他们就捏着鼻子喊道:“这是个臭烘烘的留个猪尾巴的北方佬!”身上的大蒜味会让布店的店主抬高蓝布的价格,就像他们对外国人抬价那样。

因此,沿墙而建的这个窝棚村永远都不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也不会成为城外乡村的一部分。

有一天,在夫子庙的拐角处,王龙听到一个青年人在对一大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讲,那是个只要有勇气人人都可以站上去演讲的地方,那个青年人说,中国必须要革命,必须要站起来反对外国人,王龙听了有些震惊,就偷偷溜走了,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青年人义愤填膺地反对的外国人。

又有一天,在他住的街角处,他听到又一个青年人在演讲,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青年人在演讲,那个青年人说,中国人民必须要团结起来,必须要在这个时代里进行自我教育,但这次王龙没觉得他说的是自己。

只是有一天,他在绸缎行的街面上寻觅乘客时,才学到了比他所了解的更多的东西,让他知道了在这个城市里,还有着一些人要比他更是外来人。

那天,他正好经过一家商店的门口,那是家女人常去买绸缎的商店,有时候他在那里能遇到比一般人付更多车钱的客人。

就在那天,突然有个人从商店走出来就碰上他了,这个人的样子以前他从未见过。他说不清这人是男是女,但是个高个子,身上穿着一件用一种粗料子做的笔挺的黑色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动物的毛皮。

当他经过的时候,这个人向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把车杠放低。对他来讲,这个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他都得照着去做。当他又站直身子之后,他茫然地看了看这个乘车人,这人操着蹩脚的口音告诉他要去枫桥街。

于是他开始拉着车奔跑起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叫住那天拉车碰巧认识的另一个车夫问道:

“你看这个----我拉的是个什么人?”

那个车夫喊着对他回答道:

“是个外国人----一个美国女人----你发财了----”

但王龙还是有些害怕身后的这个怪物,拉着车尽可能地快跑,等他到达枫桥街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汗流浃背了。

这个女人下了车,仍然用着蹩脚的口音对他说:“你用不着拼命地跑。”然后在他的手心里放了两块银元,这比平常的车钱多了一倍。

这时王龙才明白,这是个真正的外国人,在这个城市里比他更是外来人,同时他也知道了,黑头发黑眼睛的人毕竟只是一种人,还有另外一种黄头发黄眼睛的人。打那以后,他在这个城市里不再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来人了。

那天晚上,他带着收到却未动的两块银元回到窝棚后,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兰,她说:

“我见过这些外国人。我总向他们乞讨,因为只有他们才往我碗里放银钱而不放铜钱。”

但是,王龙和他老婆并不觉得外国人给你银钱是出于什么善心,而是因为他们无知,不知道给乞丐铜钱比给银钱更合乎情理。

然而,通过这次经历,王龙学到了那个青年人不曾教给他的东西,那就是他和那个青年人属于同一个民族,都长着黑头发和黑眼睛。

离着这个宽广的、延展的、富裕的城市郊区这么近,好像至少不会缺少吃的东西。王龙一家已经离开的那个老家,那里的人们挨饿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吃的,无情的天灾让地里寸草不生。所以在那里,银钱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有钱什么也买不到。

而在这儿,在这个城市里,处处都有吃的东西。

在鱼市上,那条用鹅卵石铺的大街两旁,一排排大筐里装满了银白色的大鱼,那是昨夜里在水深的河里捕的;一盆盆闪着磷光点点的小鱼,那是用渔网撒在池塘水面上捞的;一堆堆橙黄色的螃蟹,在惊恐中蠕动着,在愤怒中张咬着;还有一条条蜿蜒扭动的鳝鱼,那是美食家餐桌上的佳肴。

在粮市上,有一些很大很深的粮囤,大得一个人可以走进去,深得人进去可以自己陷下去,就算是埋没了也没人看到,就算是憋死了也没人知道。白白的大米,棕黄、深黄和浅金色的小麦,黄色的大豆、深枣色的红豆、青绿色的蚕豆,鲜黄的小米和暗灰的芝麻,五颜六色。

在肉市上,整个的猪被钩住脖子挂着,劈开的猪肚子露出红色的鲜肉和肥实的猪膘,柔软的猪皮又厚又白。在鸭店的棚顶和门梁上,到处都挂着一排排亮棕色的烤鸭,那是在炭火上用铁钎穿着鸭子慢慢地转着烤制出来的,除了烤鸭之外,店里还挂着一只只的白色盐水鸭和一串串的鸭胗鸭肝。在那些卖鹅、卖山鸡以及卖各种家禽的店里,同样也是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

在菜市上,那更是什么都有,只要是地里长的,人们用手采摘的,这里是应有尽有,鲜艳的红萝卜,空心的白藕,灰白的芋头,鲜绿的卷心菜,水嫩的芹菜,卷曲的豆芽,棕红的栗子,还有调味的香菜。

在这个城市的市场上,凡是人们想吃的东西,几乎都可以找到。到处都是叫卖的小商小贩们,有卖糖果、水果和干果的,有卖香甜的糖浆山药的,有卖蒸包子的,也有卖糯米糕的。城里的那些孩子们,手里攥着一把铜钱,跑来跑去地到这些摊贩面前买东西吃,他们买了就吃,吃了再买,直到他们的皮肤都变得像糖一样亮亮晶晶的和像油一样闪闪光光的。

的确,有人会说,在这个城市里不可能有人挨饿的。

然而,每天清晨,在天亮后不久,王龙他们一家还是从窝棚里钻出来,带着自己的碗筷,站在一起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

每个从窝棚钻出来的人,走在河边潮湿的空气中,穿着显然过于单薄的衣服,浑身发抖地弯腰顶着寒冷的晨风,向着济贫的粥棚走去,在那里花一文钱可以吃到一碗稀米粥。

尽管王龙拉着黄包车四处奔跑,尽管阿兰拖老携幼四处乞讨,可他们还是得不到足够的钱买米每天在窝棚里自己做饭。要是在交了粥钱之后还有点剩余的话,他们就会买一点点卷心菜。但不管卷心菜什么价,对他们来说都是非常昂贵的,因为要在阿兰用两块土砖支起来的锅里做菜,两个男孩子就必须要出去找柴禾,而他们不得不从农民那里去偷点,那些农民要把一车车的芦苇和草枝运送到城里的柴市上去。

有时孩子们被抓住了就会遭到一顿痛打。大儿子比小儿子更胆小,干这种事更为害羞,一天夜里,他被农民抓住打成了乌眼青,回家后眼睛都睁不开了。可小儿子却越来越熟练,实际上他干小偷小摸比去乞讨更在行。

阿兰觉得干这事并不算什么。要是男孩子不笑不闹就不能乞讨的话,那就让他们偷点东西至少能填饱肚子。但王龙不这么看,虽然他没有回应她,但他打心底里厌恶儿子们的这种偷窃行为,因此对大儿子偷东西的笨拙也没有责备。王龙并不喜欢这种在大墙阴影下的生活。他的土地正在等着他呢。

一天夜里,他回来晚了,见到锅中炖的菜里有一块挺大的猪肉。这是自从他们杀了自己的牛以来第一次有肉吃,于是王龙的眼睛瞪着老大老大的。

“你今天肯定是向外国人讨到东西了。”他对阿兰说。而她一如既往,一声也没吭。这时,年幼天真的小儿子,正为自己的机灵劲感到骄傲,便说:

“是我拿回来的----这块肉是我的。是卖肉的把它从案板上的大块上切下来后往别处看的时候,我从一个来买肉的老太太胳膊底下钻过去,抓住这块肉跑进一条小巷,藏在一家后门旁的泔水缸里,一直等到哥哥来接我。”

“我不吃这种肉!”王龙生气地喊道。“我们吃肉要吃买来的肉或者讨来的肉,但不能吃偷来的肉。虽然我们是要饭的,但我们不是贼。”说完这话,他用两个手指从锅里把肉夹出来,扔到了地上,没理会小儿子的哭叫声。

这时阿兰走了过来,不愠不火地捡起地上的肉,用水洗干净,又扔进了沸腾着的锅里。

“肉总归是肉啊。”她平静地说。

王龙没再说什么,但他心里又生气又害怕,因为他的儿子们在这个城市里正在沦为小偷。阿兰用筷子把煮得鲜烂的猪肉撕成碎块,给老父亲一大块,然后又给男孩子几小块,甚至还往小女儿嘴里塞了一点,她自己也吃了点。但王龙一言不发,并且坚决不吃,他宁愿吃自己买的卷心菜。吃完饭之后,他把小儿子叫到街上,领到他女人听不见的一所房子后面,他把儿子的脑袋夹在自己胳膊底下,狠狠地打了起来,儿子怎么哭叫他都不肯住手。

“叫你偷,叫你偷,叫你偷!”他喊道。“当小偷就得挨揍!”

最后当他把哭哭啼啼的儿子放回家之后,他对自己说:

“我们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2023年11月 @Toronto


《大地》第十二章 视频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fsgGGHgY1I&t=60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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