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一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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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2024-02-02 23:29
加拿大
一清早,他就醒了,在床帐里面还黑乎乎的床上睁开眼睛,他想不出来这一天的黎明和往天的有什么不一样。家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老父亲不时发出的微弱咳嗽声。他父亲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侧,与他自己的房间正对着。每天早上,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王龙通常是躺在床上听着父亲的咳嗽声,等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在吱吱声中打开,咳嗽声越来越近时才会起床。可这天清早,他却没有再等了。他挺身跃起,掀开了床帐。这是个夜色依旧朦胧、天色已泛微红的黎明,晨风吹动着窗户上一小块破裂的窗纸,透过那个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瞥闪闪发亮的铜色天空。他走近那个窗孔,把窗纸一把给撕了下来。他不好意思大声说,他希望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家里面看上去应该更整洁一些。那个窗孔并不大,可他愣是把手伸了出去,顿时感觉到了外面的空气。一股柔和的微风从东面徐徐吹过来,温软而清滑,湿漉漉的好像夹满了雨雾。这是个好兆头。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尽管这天不会下雨,可如果这样的湿风一直吹下去的话,几天之内肯定会下雨的。太好了。昨天他还对父亲说过,如果老是这样烈日当头、久旱不雨的话,小麦就不会灌浆了。现在好了,仿佛苍天选好了这天大喜的日子来向他祝贺似的。大地就要结满果实了。他匆匆走到中间的堂屋,一边走一边把蓝色的外裤穿好,把蓝布的腰带系在腰间。他光着上身,去把他洗澡用的热水烧好。他走进搭建在正房旁边的一间侧屋,这是他们家的厨房。厨房里面黑黢黢的,一头牛摇头晃脑地从门旁的角落里探出来,对他低声叫着在和他打招呼。和正房一样,厨房也是用土坯盖的,这种土坯是他们从自己的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的麦秸也是他们自己的地里产出来的。他爷爷在年轻时就用自家地里的泥土垒了这个炉灶,历经多年的做饭烧菜,现在已经被用得又黑又硬了。在这个土造的炉灶上面,座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王龙用水瓢从旁边的水罐里往铁锅舀了半锅水。水很珍贵,他舀水时小心又小心。最后,他犹豫了一下,索性把水罐提了起来,把里面的水一古脑地全都倒进锅里。这天他要把整个身子都洗个透。自从他还是个倚在母亲膝上的小孩时起,谁都没有看见过他的整个身子。而今天有人要看见,他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才行。他绕过锅台走到后面,从厨房的墙角那边抓了一把干草和秸秆,仔细地放在灶口里面,连一片干叶子也没露在外边。然后,他用一把旧火镰在火石上打着火苗,马上塞进干草中,火焰腾地一声窜了起来。自从六年前他母亲去世以后,每天的早晨他都要起来生火。他天天早上烧着火,把锅里的水烧开了,把开水舀到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他父亲总是坐在床边,一边咳嗽着一边在地上摸着穿上鞋子。六年来的每个早晨,老父亲都等着他的儿子把开水端来,喝下几口来平伏一下他一早的咳嗽。从今以后,爷俩终于可以歇歇了。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王龙再也不用寒来暑往地一大早就起来生火了。他自己也可以躺在床上等着了,也会有人把开水送到自己的面前,而且,如果年景好的话,开水里还会放上一小撮茶叶。每隔几年总会有个好年景的。并且,如果那女人累了,她还会有孩子们起来帮她生火,她会给王龙生养好多孩子的。一想到这儿,王龙停了下来,呆呆地想象着孩子们在三间房的里里外外跑进跑出的情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三间房对两个男人好像显得太大了,有一半是空荡荡的。而他叔叔一大家子人,有一大群孩子,老是对他们说那些让人生厌的鬼话:“现在,你们两个单身汉,干嘛要这么大的房子?你们爷俩不能睡在一起吗?年轻人身上的热火气会让老年人的咳嗽转好些的。”但他父亲总是这样回答:“我的床是要给我孙子留着的。我老了的时候,我孙子会暖暖我这把老骨头。”而现在,孙子就要来了,而且会一个接一个地来一群的孙子。他们家得在堂屋里靠墙也放上床。整个房子里到处都得放上床。就在王龙想象着半空的房子里能放多少张床的时候,灶膛里面的火熄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下来。这时,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上披件衣服。他边咳嗽边吐着痰,喘着说:“怎么还不把开水端来好暖暖我的肺呢?”王龙望着父亲,收起心思,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柴火有点湿。”他在灶台后面低声说着,“潮气太重了......”老父亲不停地咳嗽着,一直等到水烧开了才止住一些。王龙忙把一瓢开水舀到碗里,然后,他迟疑了一下,打开放在灶台边上的一个上釉的小罐子,从里面抓出十来片卷曲的干叶子,撒在了开水的上面。老父亲贪婪地睁大了眼睛,可又马上开始埋怨起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王龙笑着回答道。”喝吧,喝了会舒服一些的。“老人用干瘪而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嘀嘀咕咕地还在埋怨着。他盯着卷曲的茶叶在水面上慢慢舒展开,还是舍不得喝下这么珍贵的东西。“是呀......是呀……”老人有点慌忙地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来。他就像一个贪吃的小孩子,变得跟动物一样满足。不过他并没有忘乎所以,他看见王龙正在毫不顾惜地把开水从大锅里舀到一个深深的木澡盆里,他抬起头来,严厉地盯着儿子。王龙继续舀着他的水,一直到把水舀完也没说一句话。“哎,说你呢!”父亲朝他大声吼着。“过了年到现在,我还没洗过一次澡呢。”王龙低声嘟哝道。他不好意思对他父亲说,他是想让新过门的女人能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他匆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板松松垮垮地挂在有点翘曲的门框上,老是关不严实。老父亲跟着他走进堂屋,把嘴凑到门缝上大声喊着。“要是我们一有个女人就这样,可不是件好事----一早上开水里就放茶叶,还要这样洗澡!”“就一天,”王龙也大声喊着。接着他又补上了一句,“洗完澡我就把水都倒到地里去,这样水就不浪费了。”老人一听这话也就不再作声了,于是王龙解开腰带,脱掉衣服。在从窗户上射进来一束方形的光线中,他从热气腾腾的水中拧出一条小毛巾,使劲地擦洗着他那黝黑的瘦长身体。虽然他觉得天气挺暖和的,可身体一沾上水还是有些冷,于是他加快了动作,不停地用小毛巾往身上撩水,直到他浑身上下都冒起了微微的热气。洗完后,他走到母亲原先用过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蓝布衣服。这天他不穿棉衣还是有点冷,可他突然觉得不能把那件旧棉袄穿在自己刚刚洗干净的身上。那件棉袄的面子又破又脏,里子又黑又潮,棉絮也从破洞里露了出来。他不想让新过门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一个身穿露着白絮棉袄的他。以后她是一定要缝缝洗洗的,可不能过门的第一天就干这些活儿。他在蓝布新衣服的外面,套上一件同样布料做的长衫----这是他唯一的一件长衫,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穿,一年也只穿十来天的时间。接着他又敏捷地用手指解开垂在背后的辫子,从小破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那我今天不吃饭了?”他父亲抱怨说。“到了我这把年纪,身子骨在早上都是虚的,非要吃点东西才行。”“我这就去做,”王龙说着,迅速把辫子编得顺顺溜溜,而且还在辫子中间编进了一条带穗儿的丝绳。只穿上了一小会儿,他就脱下长衫,把辫子盘在头上,端着装满水的澡盆走了出去。他几乎把早饭的事都给忘了。平常他都做苞米面粥给他父亲。而他自己却不吃什么东西的。他端着澡盆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把水倒进离家门最近的自己家地里。这时他才想起来为了洗澡他已经把锅里的水都给用光了,他还得重新生火烧水。于是有一股对他父亲的怨气从心底升起。“这老爷子就知道吃饭喝水。”他只是对灶口低声嘟囔着,但没有大声说出来。这是他必须要给老父亲做饭的最后一个早晨了。他从门旁边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往锅里舀了一点儿水。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他在里面搅拌了一点苞米面,然后端给了老父亲。“今晚我们吃米饭,爹,”他说。“不过早上还是这苞米粥。”“筐里只剩一点米了。”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用筷子搅着稠糊糊、黄橙橙的苞米粥。“那我们在开春后就少吃一点吧。”王龙说。可老父亲没有听见。他正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粥。而后,王龙走回到自己的屋子,又穿上了那件蓝色的长衫,把盘在头上的辫子也放了下来。他用手摸了摸剃光的额头,又摸摸脸。他想,也许最好再剃一剃?反正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他还来得及拐到剃头匠的那条街,先剃个头刮个脸再到那家去接在等着他的那女人。假如他的钱还够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用灰布做的有些油腻的小荷包,数了数装在里面的钱。有六块银元和两把铜板。他还没有告诉父亲,他已经请了几位亲戚朋友晚上来吃饭。他请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那个小儿子,为了他父亲的面子还请了他叔叔,另外还请了三位住在同村的街坊邻居。他打算上午去城里买点肉、一条塘鱼和一些花生瓜子。他甚至还想买点南方来的竹笋和牛肉,和自己菜园子里种的蔬菜配在一起做。不过,得先买了豆油和酱油之后,看看还剩下多少些钱再定。要是他剃了头,可能就买不成牛肉了。然而,他突然拿定了主意,宁愿剃个头。他没有告诉老父亲,一清早就出了门。虽然天空还是暗暗的红色,可太阳正爬上天边的云层,照着生长着的麦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本就是农民的王龙,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他不禁弯下腰察看着刚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是瘪的,在等着下雨。他嗅了嗅空气,有些担忧地抬眼望向天空。雨就在那边,躲在乌云后面,浓重得期待着狂风。他要去买一束香,烧给小庙里的土地爷。在往年这样的日子里,他都要这么做。他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灰色的城墙。在他要穿过城门的那一边,坐落着黄家大院,那女人从小便是黄家的使唤丫头。有人这么说,“娶个阔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呢。”可当时他问父亲,“我真的永远就不会有女人了吗?”他父亲回答道,“在这么混账的世道里,娶个亲得花多少钱呀,每一个女人都还没过门呢,就要金戒指、绸缎衣服,而穷人家就只能讨个使唤丫头了。”他父亲起身去了黄家大院,询问有没有要嫁出来的使唤丫头。“丫头不用太年轻,也用不着好看。”他父亲这么说的。王龙曾经为她肯定不会好看而有些闷闷不乐。娶个好看的老婆,对他来说可是件大事,别的男人都会羡慕他的。而他父亲看到他那副不大高兴的脸色,就对他喊道:“好看的女人有什么用?我们要娶的女人得会操持家务,得会生孩子,还得会在地里干活,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做这些事吗?她们倒是总想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来配上自己漂亮的脸蛋儿!不行,对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再说了,谁听说过有钱人家的漂亮丫头还会是个黄花闺女?那些少爷们早就把她们玩腻了。贞洁的丑女总要比污秽的美人要好得多。你想想看,一个漂亮女人会觉得你这个庄稼人粗糙的手同人家阔少爷柔软的手摸起来一样舒服吗?你那张黢黑的脸同人家那些人金黄的肤色一样漂亮吗?”王龙知道他父亲说的都没错。只是在回答之前,他还想要再争一下。于是他有些倔强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想要一个麻子或是豁嘴儿的女人。”“那我们就看看你能娶个什么样的吧。”他父亲应付着。实际上,那女人既不是麻子,也不是豁嘴儿。可他也就知道这么多,其他的都一概不知。他和父亲买了两只镀金的银戒指和一副银耳环,父亲把这些东西拿给了黄家的女主人,算作是订亲的礼物。除了这些,对于将要嫁给他的那女人,别的什么事他都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到了这天他可以去黄家把她接回来。他走进阴森灰暗的城门。给城里运水的人就在外面,他们的推车上装满了大大的水桶,整天出出进进的,水从桶里溅出来,洒在石头路上。在厚厚的砖土城墙下面,城门洞里总是湿漉漉的,就算在夏天也很阴凉。所以那些卖瓜的小贩常常把瓜摆在石头上,让切开的瓜能吸收潮湿的凉气。而此时因季节尚早,还没有卖瓜的,只有一些篮子盛着又小又硬的青桃沿着墙边摆着,卖桃的人高声喊着:“春天的第一批鲜桃----第一批鲜桃啊!买桃了啊,吃了这桃,保你肚子里冬天留下来的晦气全都没了啊!”“要是她喜欢吃青桃,回来时我一定要给她买。”他有点无法想象在他回来再走过城门的时候,会有个女人跟在他的后面。他在城门里边就向右拐,走了一小会儿就到了剃头刮脸一条街。在他之前几乎很少有人这么早进城,只有一些农民在头天晚上挑着他们自己种的菜进城来,为了能在早市上尽快把菜卖掉,然后赶回家去干地里的活儿。他们卷曲地睡在菜筐旁边,曾经冷得瑟瑟发抖,而此时他们脚边的菜筐里面已经是空空的了。王龙闪躲着他们,生怕有人能认出他来,因为他不想让人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开他的玩笑。在这一整条街上,一长串的剃头师傅都站在他们的剃头挑子的后面,而王龙走到最远处的那位,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招呼着正在和旁边人闲聊的剃头师傅。剃头师傅马上转过身来,很快就从他座在木炭火盆上的水壶里往铜脸盆里倒上热水。“全剃吗?”他用一种职业的口吻问道。“剃头和刮脸。”王龙回答。“四个铜板。”剃头师傅说着,开始把一块黑布手巾放进热水里投洗,然后拧出来。“那就刮一个耳眼和一个鼻孔,”剃头师傅立刻回答道。“你打算刮哪一边的呢?”他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的另一位剃头师傅做了个鬼脸,那个师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王龙这才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人家的嘲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感到自己是不如这些城里人,就像他老想着的那样,哪怕他们自己只不过是剃头匠而已,也都是最下等的人。于是他赶紧说:然后他就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了剃头师傅,打肥皂,揉压,剃发,刮须。剃头师傅毕竟还是挺大方的,熟练地给他捶背揉肩,松弛他的肌肉,并没有额外收钱。他在给王龙刮前额时还点评着:“把头给剃干净了,瞧上去可就不是个难看的农民了。现在时兴的是把辫子剪掉。”他的剃刀紧挨着王龙头顶上的发圈周围刮来刮去的,王龙忍不住喊着:“还没问我爹呢,我可不敢把辫子剪了!”剃头师傅这就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剃刀就绕过了他头顶上的发圈。剃完头刮完脸,当剃头师傅用他那又湿又皱的手里数钱的时候,王龙感到一阵恐慌。花了这么多的钱。但当他走到大街上,清风拂面吹到他刚刮过的头皮上,他便对自己说道:接着,他去了市场,买了两斤猪肉,盯着屠户用干荷叶把猪肉包好,在他犹豫了一下之后,又买了六两牛肉。一切都买好了以后,甚至还买了两块新鲜的豆腐,在叶子上像果冻一样抖抖颤颤的,他又去了一家蜡烛店,在那里买了一对儿高香。随后,他带着相当羞怯的心情迈步向黄家大院走去。等他一走到黄家大院的门口,他就感到恐慌起来。他怎么就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呢?他应该请他的父亲----或者他的叔叔----哪怕是离他最近的邻居老秦----什么人都行,和他一起过来。他以前从未到过富人家的豪宅。他怎么能就这样拎着办喜酒的东西进门就说“我是来接亲的”?他在大门口徘徊了很久。大门紧紧地关着,两扇漆成黑色的大木门,门边上箍着铁皮,钉满铁钉,紧紧地闭合在一起。两头石狮子一边一个,守立在门口。门外什么人都没有。他转身走开了。不可能这么做。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要先去买点什么吃的。他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呢----是忘了吃东西。他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馆,在桌上放了两个铜板,坐了下来。一个脏兮兮的穿着油腻发亮的黑围裙的小堂倌走到他身边,他对其叫道,“来两碗面条!”等面条一端上来,他用竹筷子把面条挑进嘴里,呼噜呼噜地吞了下去,那个小堂倌就站在那儿,用他油黑的拇指和食指转动着铜板。王龙摇了摇头。他坐直身子,四处看看。在这个又小又暗又挤满桌子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有零星几个人坐着吃饭或是喝茶。这是个穷人来的地方,在这些人中间,他显得最干净整洁,就像个有钱人,于是一个乞丐走过来向他乞讨。“发发善心吧,先生,给我点钱吧----我要饿死了!”王龙以前从没有碰到一个乞丐向他乞讨,也从没有什么人叫他先生。他一高兴就朝乞丐的碗里扔了两枚小钱,相当于一个铜板的五分之一。那个乞丐迅速缩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钱,摸摸索索地塞进他的破衣服里。王龙坐在那里,太阳已经爬上很高了。小堂倌有些不耐烦地在他身旁晃来晃去的。“你要是什么都不买的话,”他终于非常不礼貌地说,“你就得付板凳钱了。”王龙对这种无礼感到挺愤怒,如果不是想到他要去黄家大院接亲的话,他原本会发火的,他全身都冒着汗,就像他正在地里干活似的。“给我拿杯茶。”他有些懦弱地对小堂倌说。还没等他转过身来,茶就来了,小堂倌尖酸地说:王龙对堂倌这么说话感到很吃惊,可也毫无办法,只好从腰间再掏出一个铜板。“这等于抢钱一样。”他低声咕哝着,心里很不情愿。这时,他看到他已约好了来家吃喜酒的一个邻居走进店门,于是急忙把铜板放在桌子上,一口气把茶喝完,匆匆地从侧门溜了出去,又走回到大街上。“总还得去呀。”他绝望地对自己说着,慢腾腾地朝黄家大门走去。这回,因为已经过了正午,大门半开着,看门人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他刚吃完饭,正在用竹签剔牙。他是个高个子,左面脸颊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长的黑毛,从来就没有剪过。当王龙走近时,他见到挎着篮子的王龙,以为又是一个来卖东西的,便粗声喊道:“噢,王龙,种地的,什么事?”看门人又问,除了老爷和太太的有钱朋友,他对谁都不怎么客气。“我是来----我是来----”王龙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出来了。”看门人装作挺有耐心地说道,一边用手捻弄着他黑痣上的长毛。“这儿有个女人,”王龙说,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低到像耳语似的。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脸上直冒汗。“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男的了,”他大声说道,“今天叫我在这里等一个新郎官。可你胳膊上倒挎着篮子,我也看不出来你就是个新郎官呀。”“这是买的一点肉。”王龙抱歉地说,等着看门人带他进去。可看门人却一动不动。最后王龙焦虑地说:接着,他看到王龙有点太天真了,便说道:“一点银子就是一把好钥匙。”(有钱能使鬼推磨)天真的王龙真的就把篮子放在石阶上,撩起长衫,从腰间掏出钱包,把买东西剩的钱都倒在左手里,看门人一见到钱就咧嘴笑了:有一块银元和十四个铜板。“那我就要这块银元吧。”看门人冷冷地说。王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就已经把银元收进他的袖子里,转身跨进大门,边走边喊着:王龙尽管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气愤,并对这样大声通报他的到来感到惊讶,可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入乡随俗了。他提起篮子,目不斜视地跟着走了进去。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一个大户人家的豪宅,但事后他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满脸通红,低着头,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只听到前面有个声音在叫喊,四下里发出格格的笑声。他仿佛走过了上百个院子,突然,看门人不再喊叫了,默默地把他推进了一间小过厅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门人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转回来说:“你不能就这样胳膊上挎着个篮子----又是猪肉又是豆腐的----去拜见一位尊贵的夫人!你怎么鞠躬施礼呀?””对呀----对呀----“王龙激动地说。但他不敢把篮子放下来,唯恐篮子里的什么东西给偷了。他不会想到的,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想要这些东西的:两斤猪肉、六两牛肉和一条小塘鱼。看门人看出来了他的担心,很轻蔑地喊道:“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我们把这种肉都拿去喂狗!”说着他抓住篮子,把它推到门后,又把王龙推到前面去。他们沿着一条狭长的外廊走下去,长廊边上的柱子被雕画得十分精致,然后他们走进一间王龙从未见过的大厅。大厅又宽又高,十几个像他自己那样的房子都装进去都显不出来。他只顾着仰头惊奇地看着头顶上粗大的雕梁画栋,差点被门口的高台阶所绊倒,辛亏看门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声喊道:王龙非常羞愧地定了定神,抬头看着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个高座上,他看见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她瘦小的身上穿着闪光的珠灰色缎衣,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一根还在燃着的烟枪。她用又小又尖的黑眼睛打量着他,那双凹陷而锐利的眼睛,在她消瘦并布满皱纹的脸上,就好像是一双猴子的眼睛。那只拿着烟枪嘴儿的手上的皮肤,包裹着她那纤细的手骨,光滑而泛黄,如同一个人在身上镀的一层金箔一样。王龙跪下来,头磕在铺了瓷砖的地面上。“叫他起来,”老太太威严地对看门人说道,“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他是来接那个女的吧?”“他是个傻子,太夫人。”看门人一边说,一边捻着他黑痣上的长毛。“我只不过是个粗人,尊贵的太夫人。”他说。“在这种场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太太仔细地、十分威严地打量着他,好像刚要说话,但一只手却抓住了一个丫鬟给她装好的烟枪,于是她似乎一下子又把他给忘了。她俯下身来,贪婪地在烟枪上猛吸了一阵,她那敏锐的目光不见了,一层迷茫的薄雾蒙上了她的眼睛。王龙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直到她飘忽的眼神瞟过来,看到了他的身影。“这个人来这儿干什么?”她突然生气地问道。好像她已经把什么事都给忘了。看门人的脸上空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女人?什么女人?......”老太太又开口说话了,而她身旁的那个丫鬟弯下身低声提醒了她,她想起来了:“啊,对了,刚才我忘了----小事一桩----你是来接一个叫阿兰的丫头的。我记得我们答应把她许配给一个庄稼人。你就是那个庄稼人吧?”“快把阿兰叫来。”老太太吩咐着她的丫鬟。她突然像是要赶快把这件事搞定,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大屋子的寂静中抽着她的大烟。一小会儿的功夫,丫鬟回来了,她领来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身上穿着干净的蓝布衣服。王龙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的心里嘭嘭直跳。这就是他的女人。“过来,丫头,”老太太心不在焉地说着,“这人是来接你的。”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着头,双手合十地站在那里。王龙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看着站在他前面的她的背影。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尖不垮,平和朴实,显得脾气不错。她的头发整齐光滑,穿的衣服也很干净。只有一点叫他看到了感到挺失望,她的脚没有缠过。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下,老太太就对着看门人说了话:“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门口去,让他们走吧。”接着她叫王龙过来并说,“我说话的时候,你要站到她的身边。”等王龙走上前去,老太太又对他说,“这女人进我们家时才十岁,就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我是在闹饥荒的那一年买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没有饭吃,逃荒往南面去。他们原籍是在山东的北部,后来又回到那边去了,至于他们别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看得出来,她有山东人强壮的身体和方正的脸庞。她在地里会很好地给你干活,挑水和干其它活也都会让你满意的。她长得不算好看,可你也用不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有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才需要个漂亮的女人来寻欢作乐。她也不算聪明。可你叫她干什么,她都能干得很好,而且她的脾气也很好。就我所知,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她不够漂亮,就算她不是一个厨房里的丫头,我那些儿子孙子们也都看不上。要是真有什么事的话,那也只能是跟哪个男佣。可是这个大院里跑来跑去的有好多漂亮的丫头,我看不会有谁会看上她。你就把她接走吧,好好地待她。虽然她有点愚钝,可还是个好丫头,要不是我在庙里许了愿,有生之年多积些功德,给世上多添些生命,我还会留着她呢,因为她厨房里的活干得非常好。不过,如果有人想娶我的丫头,我就把她们给嫁出去,反正老爷们是不会要她们的。”“听他的话,给他生儿子,多生几个。等生了老大抱过来让我看看。”他们站在那里犹豫不定,王龙更觉得非常窘促,既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了,走吧,你们走吧!”老太太有些不大高兴地说道。王龙急忙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那女人跟在他的后面,看门人则跟在她的后面,肩上扛着她的箱子。他把箱子放在王龙回身找篮子的那个过厅里,就不肯再往前扛了,实际上,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然后,王龙转向那女人,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她。他的脸方方正正的,显得很实诚,鼻子短而宽,两个又大又黑的鼻孔,她的嘴也挺大,就像她脸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她的眼睛细小,呈淡黑色,充满着某种无法清晰表达的忧伤。这是一张惯于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耐心地让王龙端详着自己,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直等到王龙把她看了个够。他看见她的脸确实一点也不好看----一张棕黑的、普通的、枯燥的脸。不过她黝黑的皮肤上没有麻子,她的嘴唇也不豁裂。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那副耳环----是他给她买的那副镀金耳环,她的手上戴着他送过来给她的戒指。他转过身去,心里暗暗兴奋着。太好了,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她弯下身子,二话没说,提起箱子的一端,把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在箱子的重压下挣扎着想要站立起来。他望着她,突然说道:于是他把箱子扛在自己的背上,也顾不上身穿着的这件最好的长衫。她还是一言不发,把篮子提了起来。他想到了刚走过的那上百个院子,还想到了自己扛着箱子的某种怪样子。“要是有个侧门就好了----”他低声说。她想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好像她并没有马上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然后,她带着路穿过一个不怎么用的小院,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水池子也干了,在院子里一棵弯曲的松树下有个陈旧的圆门,她拉开门栓,他们穿过那道门来到街上。他回头看了她一两次。她跟随着走着,那双没有缠过的大脚走得很稳当,好像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走似的。她宽大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走到城门口那里,他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一只手在腰间摸索着他剩下的几个铜板,用另一只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稳。他掏出两个铜板,买了六个小青桃。她像个贪吃的孩子似地抓住那几个青桃,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沿着麦田的田埂走着的时候,他有一次看了看她,见她正在小心地一点点地啃着一个青桃,但当她看到他正瞅着她时,她赶紧把青桃捂在手中,下巴也一动不动了。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村西头地边的土地庙。这个土地庙就像座很小的房子,只有一个人的肩膀那么高,是用灰砖砌的,顶上盖的瓦片。王龙的爷爷曾经在这块土地上耕种过,现在王龙自己也以此为生,是爷爷用手推车从城里运来砖盖了这座小庙。小庙的墙外面抹了层石灰,在一个收成好的年景里还雇了位画匠在白石灰的墙面上画了一幅山间竹林的风景画。可由于多年的雨水冲刷,现在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像似羽毛的竹子,而原来画的群山几乎全都看不见了。小庙里面紧贴着屋顶供着两尊庄严的小神像,是用小庙周围地里的泥土塑成的。两尊神像一位是土地爷一位是土地奶。他们穿着红色镶金的纸袍。土地爷那些稀疏下垂的胡须还是用真的毛发做的。每年一到过年,王龙的父亲都买些红纸,精心地为这对神像剪裁新的纸袍。因为每年的雨雪袭进来,夏日的太阳照进来,都会毁坏他们身上的纸袍。然而,因为今年刚开始不久,此时他们的纸袍都还是新的,王龙对他们漂亮的外观感到骄傲。他从女人的胳膊上取下篮子,十分小心地在猪肉下面翻找着他买的香。他生怕把香给弄断了,那样的话就意味着一种凶兆,但幸好香都完好无损,在他找出来香之后,把他们并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里----那是别人烧香时积攒起来的,因为所有的街坊邻居们都来供奉这两尊小神像。然后他摸出火镰,用一片干树叶做引火,燃起火苗点着了香。王龙和他的女人一同站在他们土地的神灵面前。他女人看到焚香的末端燃红后变成了香灰。当香灰太重时,她俯过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弹掉。接着,她好像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后怕,赶紧看了看王龙,眼神有些疑惑。然而他喜欢她这样的举动,因为这仿佛说明她觉得这香是他们俩共同的;这是他们成亲的时刻。他们肩并着肩,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两柱香焚成了灰烬;随后,因为太阳渐渐西沉下去,王龙扛着箱子,他们回家了。在家门口,老父亲站在那里,让最后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王龙和那女人走近时,他站着没动。他要是关注她就有失身份了。因此,他假装观赏着云彩,大声说道:“挂在新月左角的那块云预示要下雨了。最晚明天夜里就会下。”然后,当他看见王龙从那女人手里接过篮子时,他又大声说道:“你花了不少钱吧?”王龙把篮子放到桌子上。“今晚有客人。”他简短地说,然后把箱子扛进他睡觉的屋子,摆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边。他新奇地看着这对箱子。可那老父亲来到门口,又喋喋不休地说道:虽然他暗自高兴他的儿子请来了客人,但他觉得在新儿媳妇面前对这么花钱不能不说几句,不然的话,她可能从一进门就开始乱花钱。王龙没有吱声,他走出去把篮子拿进了厨房,那女人也跟了进去。他把买来在这些吃的一样样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冰冷的锅台上,对她说:“有猪肉、牛肉和鱼,吃的一共有七样。你会做菜吧?”他对那女人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她。这样显得不大融洽。那女人用朴实的声音回答说:“自从进了黄家,我就做厨房里的丫头。黄家顿顿都做肉。”王龙点点头,把她留在厨房里,没有再看她,直到客人们蜂拥而至,他的叔叔人虽精神却奸猾贪吃,他叔叔十五岁的儿子,是个蛮横无礼的坏小子,还有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羞怯地咧嘴笑着。还有两个村里的人,王龙经常与他们交换种子,收割时也互相帮忙,其中一个是他的隔壁邻居,这人姓秦,是个身材矮小性情沉静的人,除非万不得已总不愿开口说话。出于礼节,客人们为座次让来让去了一阵,等到他们在堂屋里都坐定了之后,王龙走进厨房,叫女人上菜。接着他很高兴她能对他这么说:“最好我把菜碗先递给你,你再把它们放到桌上。我可不愿在那些男人们跟前抛头露面的。”王龙心里很得意,这个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见他,却不愿见其他男人。他在厨房门口从她手里把菜碗接过来,然后把它们摆放在堂屋的饭桌上,并大声招呼着:“吃吧,叔叔、兄弟们。”他那位爱开玩笑的叔叔说:“也不让我们看看描着娥眉的新娘子吗?”王龙坚定地回答道:“我们还没有成婚。在完婚之前别的男人是不能见她的。”他劝促客人们先吃饭,他们便尽兴地吃着那些美味佳肴,他们吃的很开心,没功夫说话,不过还是有人称赞浇汁鱼做得好吃,也有人夸赞红烧肉做得好吃,而王龙则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不过他在心里还是对那些菜肴感到很满意,因为那女人只用家里仅有的糖、醋、一点酒和酱油,就把肉的美味巧妙地给烹调了出来,而王龙在他朋友家的酒席上,还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美味的菜肴。那天晚上,客人们又说又笑地喝了很久的茶,而那女人一直还围着锅台忙乎着。当王龙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走回厨房时,她已经卷曲在牛旁边的草堆里睡着了。当王龙叫醒她时她的头发上还粘着草棍儿,当他叫她时她突然下意识地举起了胳膊,仿佛是怕自己挨打似的。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用她那惊奇而无语的眼神望着他,让他觉得在他面前的她好像是个孩子似的。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那天早上他为了她洗澡的那个房间,随后点燃了桌子上的一支红蜡烛。在烛光下,当他发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单独在一起时,他突然感到一丝羞涩,于是他不得不提醒着自己:于是他硬着头皮开始脱着自己的衣服,而那女人,她蹑手蹑脚地掀开床帐的一角,开始不声不响地铺床。王龙粗声粗气地说:然后他先躺下来,把厚被子拉上来盖住肩膀,假装睡了。但他并没有睡着。他躺在那里,浑身有些发抖,好像全身的神经都被激活了。过了好长时间,当屋子变黑了之后,那女人缓慢而无声地爬到他的身边,一阵狂喜快要撕裂了他的全身,他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把她抱进了怀里。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8BRD5pj-z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