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三十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8-23 23:21
加拿大
点击上方蓝字 关注海东词语
对王龙来讲,他目前的状态,应该算得上最为惬意的了,可以坐在椅子上和傻丫头一起晒晒太阳,可以无忧无虑地抽抽烟袋,土地租出去了有人种,租地回来的钱,有人往他手里交,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如果不是因为大儿子,日子可能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而大儿子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总是要寻求更多的东西。这天他又来到他父亲面前说道:“我们这个家还需要不少东西,千万别以为我们住在这些后院里就算是一个大户人家了。二弟的婚事还有六个月就要办了,招待客人的椅子都不够用的,家里的碗也不够用,桌子也不够用,屋里的东西啥都不够用。另外,最丢脸的是,让客人们走进大门穿过前院,周围都是些浑身发臭、吵吵嚷嚷的老百姓,二弟要成亲,还要有孩子,我还要有孩子,所以我们需要前面那些院子。”看着身穿精美衣服的大儿子站在那里,王龙闭了一下眼睛,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袋,然后咆哮般地喊道:年轻人虽然看出来父亲有些不耐烦,但仍然固执地提高了嗓门说道:“我是说,我们应该把那些前院全都租下来,像我们这样有钱有地的大户人家,应该拥有整座这个大院。”“是你,爹呀,”年轻人冲着王龙喊道,“是你想让我成为识文断字的人,可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庄稼人的后代时,你却瞧不起我和我老婆。”年轻人说着猛地转过身要冲出去,好像他要冲进院子里把脑袋撞向那颗歪歪扭扭的松树上。一看见这种情景,王龙有些害怕了,他担心这个以前经常冲动的年轻人,一气之下真的伤害了自己,所以就急忙朝他喊道:“你想干啥就干啥吧,随你的便吧,只要别给我添麻烦就行。”听到这话,大儿子转怒为喜后马上就走了,生怕父亲变卦。这样,他尽量快地从苏州买来了雕刻精美的桌椅,买来红缎门帘挂在了门上,又买来大大小小的花瓶,还买来画轴钉在了墙上,里面有很多是美女图,他弄来了不少奇形怪状的石头,比照他在南方见过的式样,在院子里造了几座假山,就这样,他一直忙忙碌碌了好几天。由于进进出出地做这些事情,他不得不多次穿过前面的院子,每当他从那些老百姓中间走过的时候,都得捏着鼻子,他实在受不了那些人,而住在前院的那些人在他走过去之后,都在他背后嘲笑地说着:“这小子已经把他爹乡下过道里的臭㞎㞎味,都给忘了。”当然,在他经过他们身边时,没有人敢这么说,因为他毕竟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每到年初月底的时候,也就是重新签订租约的时候,住在前院的老百姓们发现他们的房租涨了很多,因为有人出高价要租房,他们要是付不起就得搬走。后来,他们打听到原来这都是王龙大儿子干的,他办事聪明并且从不多言,只是写了封信给住在外地的黄家少爷,人家什么都不管,只要能从老房子上多收点租金就行。就这样,那些原来一直住在黄家大院的老百姓们不得不搬走了,他们抱怨着、咒骂着可以这样为所欲为的有钱人,他们收拾好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满怀怒气地搬走了,他们在离开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着,他们总有一天还要回来的,就像以前那样,富人太富了,穷人就会回来。而这一切,王龙都没有听见,因为他住在后院,很少出来,加上年纪大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消磨时光,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大儿子去做了。原先在房屋和院落之间的月亮门,被那些生活方式粗俗的老百姓给弄坏了,大儿子请来木匠、泥瓦匠,把它们修缮一新,他又重新建了池塘,投放了一些斑点鱼和金鱼。这些都做完之后,又按照他的审美观在池塘里栽上了荷花和百合花,周围还栽种了印度红竹和一些他在南方见过的植物。他老婆出来欣赏自己老公的园林建设成果,他们俩走过每一个庭院、每一间房子,她指指点点地说这儿缺啥那儿缺啥,他毕恭毕敬地听着,满口答应着都去照办。在城里,人们都听说了王龙大儿所做的这一切,他们谈论着黄家大院里面发生的事情,都说现在是又有一个大富户住进了大院。从前把王龙叫做“种地的老王”的那些人,现在改称他为“王大人”或叫他“王财主”。花的钱就像流水一样,从王龙的手指缝间流走了,而他却几乎都不知道是怎么花掉的,总是听到大儿子过来这么说:“我要一百块大洋”,或者说,“有个挺好的旧门,只需要花点钱就能修得像新的一样”,或者又说,“有个地方应该放个长条桌子。”就这样,王龙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边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休息,一边一块一块地把银元给着大儿子,每到收割的季节之后,或是需要钱的时候,以前都是钱来的容易,如今则是钱去的容易。要不是有天早上太阳刚爬上墙他二儿子就来院子里找他,他都不会清楚自己到底花出了多少钱,二儿子对他说:“爹呀,你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还有完没完?难道我们要住在一座宫殿里吗?要是按两分利把这些钱都贷出去,那得赚回来多少钱呐。这些水池了,那些光开花不结果的树,还有开花的那堆破百合,都有什么用?”王龙看出来了,这兄弟俩还会为这些事争吵不休,这样下去恐怕永无宁日,王龙赶紧说道:“办个婚礼的花费是花在新娘身上的十倍,真是件怪事。这可是我们共同的财产,您老百年之后是要平分的,可现在大哥就为了摆阔气,自己做主把钱就这样白白花掉了。”王龙了解二儿子的犟劲,他很清楚,只要话头一打开,二 儿子会一直和他缠下去的,于是他急忙说道:“好啦,好啦,我再也不给钱了,我要跟你大哥谈谈,手头把紧点。好了,不谈了,你说的都对。”年轻人掏出来一个单子,上面写着他大哥的各项开销,王龙看了看这张长长的账单,马上说道:“我还没吃饭呢,这年纪大了,早上不吃饭,一天都没劲。过一会儿有空我再看吧。”他说着就转身走回自己的屋里,就这样把二儿子给打发走了。“刷也刷了,亮也亮了,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这已经可以了,说到底,我们就是个庄户人家。”“我们已经不是普通庄户人家了,城里的人们都开始管我们叫王家大院了。我们家的生活要配得上这个名称,就算我二弟认识不到这一点,两眼只盯在钱上,我和我老婆也要维护家族的这份名誉。”王龙一点也不知道人们在这样称呼他们一家人,因为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很少去茶馆,更少去粮行,他二儿子就在那里为他做生意,不过,他对这个称呼还是暗暗地感到高兴,他说道:“可是,说是王家大院,也是从乡下来的,我们的根还扎在那片土地里。”“那倒是,不过,王家大院不在乡下,是在城里繁衍生息,开花结果。”王龙不想让大儿子像这样轻易而仓促地回应他,于是就说:“我已经说了就这样吧,银子已经花出去不少了。是要开花结果,根必须要扎在这片土地的土壤之中。”夜晚已经降临了,王龙希望大儿子离开这个院子回到他自己的院子里去。他希望这小子早点走,让他能在黄昏的暮色中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然而,有他大儿子在这儿,他就不会得到安宁。不过,他大儿子现在还是挺愿意听从父亲的,毕竟他非常满意能住在这样的大房子大院子里,至少暂时是这样,而且他也已经把想要做的事情都给做了,可他又开始了:“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我儿子。这是为了我那小弟弟,你的亲儿子。他长大后不能不识字吧,他现在就应该去学点什么。”王龙睁大了眼睛,大儿子说这些话倒是挺新鲜的。其实以前他早就计划好了小儿子未来的生活,所以现在他才能这么说:“家里不需要那么多的读书人。有两个就够了,我死后他得照管着这片土地。”“那倒是,不过,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夜里老是哭,他的脸色才那么苍白,他的身材才那么瘦小。”王龙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问问小儿子这辈子想干什么,尽管他已经决定了要有个儿子留在家里照管土地,但大儿子的一番话还是令他十分震惊,他沉默了下来。他从地上慢慢地捡起烟袋,想着他这个小儿子。小儿子不像他的两个哥哥,倒是有点像他母亲那样不爱讲话,平时不吱声所以没有人注意他。“不过,总得有个人照管土地吧。”王龙突然争辩地说道,声音很大。“为什么呀,爹?”年轻人有些冲动地说着,“你自己是个大男人,怎么却要求自己的儿子像个使唤丫头那么听话。那太不公平了。人们会说,你这人心眼太窄,人们还会说,有人自己过得像个皇阿哥,却让儿子去种地。”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得很聪明,他知道父亲最要面子,最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可以请个教书先生来家里教他,也可以送他到南方的学校去学习,有我在家帮你照管土地,二弟去做好生意,让三弟选他喜欢的去做吧。”不一会儿,小儿子过来了,站在父亲的面前,王龙看着眼前的小儿子。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只有他那严肃和沉默的样子和母亲有点像,但他长得比母亲好看,单就长相而言,他比其他几个孩子都要漂亮,除了二女儿之外,而二女儿已经送到了婆家,就不算是王家的人了。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前额上横着的两道黑眉毛,在他年轻而苍白的脸上显得太重太直了。当他生气的时候,很容易皱眉,两道黑眉毛就会连到一起,在额头上合成一道又粗又黑的直线。王龙磕掉烟袋里面的烟灰,用拇指慢慢地重新装上烟丝。“嗯,我在想,你的意思是不想务农了,我有好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想要照管我这片土地。”他非常痛苦地说着这番话,但那大男孩却一声不吭。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身上仍然穿着夏季的白色长衫,终于,王龙对他的沉默不语有些生气了,冲着他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待在地里务农?”王龙看着他,终于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这些儿子们真是管不了啦,反而给自己添麻烦成了负担,实在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才好,反而觉得这些孩子不好好对待自己,于是他又大声喊着:于是,大男孩马上转身走了,王龙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他对自己说,还是两个女儿要比儿子们听话,一个是他那可怜的傻丫头,除了吃点东西和玩点布头,别的什么都不要;另一个女儿已经成亲并离开了家。暮色降临在院子里,把他一个人笼罩在里面。然而,正如他以前常做的那样,一旦自己的怒气消去后,他就会让儿子们按照他们各自的意愿去做了,他把大儿子叫来,说道:“如果老三想要念书,你就给他找个先生吧,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做吧,只要别再给我添麻烦就行。”“既然没有儿子给我照管土地,那么收租子的事情,还有每年秋收时粮食卖钱的事情,就都得由你来管了,你能称重会算账,就算是我的管家了。”二儿子非常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所有的钱至少都要经过他的手,他会清楚收入共有多少,如果家里花得冒了头,他就可以汇报给父亲。王龙觉得这个二儿子比其他两个儿子要怪,到了成亲的这一天,他还对花在买肉买酒的钱十分仔细,他将宴席分成不同的档次,把最好的酒菜留给他城里的朋友,他们知道酒菜的价位,而对那些必须要请来的佃户和乡下人,他就把餐桌摆在院子里,给他们一些次等的吃喝,他们平日都是粗茶淡饭,稍微好一点就很满足了。二儿子盯着收进来的红包和礼物,尽量少给那些丫头和仆人的钱,当他把区区两块银元放在杜鹃手里的时候,她故意用能让众人听见的大嗓门嘲讽地说:“哟,真抠门呀,这哪是一个真正的大户人家呀,这么一件小事就看出来了,这户人家哪配住在这个大院里呀。”大儿子听到这话觉得很丢脸,他担心杜鹃四处嚼舌头,便偷偷多给了她一些银元,并且对他二弟有些不满。这样,就在成亲的大喜日子当天,当客人们围桌而坐看着新娘的花轿抬进大院的时候,这兄弟俩之间就出现了矛盾。大儿子只请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来赴宴,因为他对二弟挑了一个乡下姑娘感到有些丢人,他轻蔑地站在一边,说道:“瞧瞧,我二弟挑了一个瓦罐,凭我父亲的地位,他本来满可以捧一个玉杯。”当两位新人来到哥哥嫂子面前鞠躬行礼的时候,哥哥只是轻蔑而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嫂子也只是端庄而傲慢地躬了躬身子,这样至少不会有失她的身份。现在,所有住在这个大院里面的人们,除了那个小孙子之外,似乎没有一个人过得安宁而舒适。就连住在荷花院子隔壁房间里的王龙,也经常在半夜里从他张雕花大床的阴影中醒来,他有时会梦见自己回到那个简陋、昏暗的土坯屋子里,在那里他可以把凉茶随意泼到地上,不至于溅到什么雕花的木头上,而且他一抬腿迈下台阶就可以走到自己的那一片土地里。至于王龙的几个儿子,他们也一刻都没有安宁,大儿子唯恐花钱太少,让他在别人眼里很不体面,还担心叫来城里的朋友来家时,会遇上进出大门的乡下佬,让他很丢脸;二儿子则唯恐花钱太多;小儿子正在奋力弥补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所失去的岁月。只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东奔西跑着,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这个人就是大儿子的儿子,王龙的小孙子。这个小家伙,从来没有想过,要到除了这座大院子以外别的什么地方去,对他来讲,这个大院子不大不小,正好是他的天地,这里有他的母亲,有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爷爷,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围着他转。此时,王龙从小孙子身上获得了极大的慰籍,他怎么看也看不够,整天对他笑着不停,小家伙跌倒了,王龙马上把他抱起来。王龙想起了自己老父亲的办法,高兴地拿来一条布带子,围在小家伙的腰上,他拽着布带子跟着跑,小家伙就不会摔倒了。爷孙俩从一个院子跑到另一个院子,小孙子小手指着池塘里面的游鱼,戳戳这点点那,还乱摘枝头上的花朵。王龙放任小家伙自由自在地去玩,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也不是只有这个。大儿媳妇也很踏实,她怀孕了,生了孩子,又怀孕了,又生了孩子,定时而忠实地生育着,每生一个孩子就找一个奶妈。就这样,王龙眼看着大院里面的孩子越来越多,奶妈也越来越多,所以,当有人对他说“大儿子的院里又要添一张嘴”的时候,他只是笑着说道:让他感到很高兴的是,他二媳妇也如期生了孩子,她生了个女孩,这好像是出于对嫂子的尊重,显得得体而圆满。就这样,在五年的时间里,王龙有了四个孙子和三个孙女,大院里面充满了孩子们的哭声和笑声。五年,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算不上什么,除非是特别年轻或是特别年老。如果说,这五年给王龙带来了许多,同样,这五年也给王龙带走了一些,他叔叔去世了,王龙除了还记着给他叔叔他婶子送些吃的穿的和鸦片之外,几乎把他叔叔都给忘了。那是在第五个年头的冬天,天气非常寒冷,是三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在王龙的记忆里,护城河还是头一次结了冰,人们可以在冰面上来回穿行。夹着冰雪的东北风持续不断地呼呼刮来,穿上什么也暖和不了,就算是穿上羊皮和其他毛皮的大衣也无法御寒。在这个大院每个屋子里,都点起了炭火盆,然而,天气还是太冷了,都能看得见从嘴里呼出的热气。王龙他叔叔和他婶子由于抽鸦片而瘦得皮包骨,他们两人整天躺在床上,就像是两根枯干的柴禾棍子,浑身没有暖和的地方。王龙听说他叔叔在床上已经坐不起来了,身子一动就得吐血,他回去看了看,觉得这老头没有几天好活的了。王龙买了两口木料尚好但不是最好的棺材,抬到了他叔叔的屋里,他想让老头子看见了棺材就知道有地方放遗骨了,这样,也许去世的时候会舒服点。他叔叔声音颤抖地对他说:“唉,你就是我的儿子啦,比我那个流落在外的亲儿子可强多了。”而那老婆子的身子骨还是比老头子结实不少,她对王龙说:“要是我死了之后儿子才回来,你要答应我给他找个好姑娘,他或许能给我们生个一男半女的。”王龙应承了下来。王龙不知道他叔叔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只知道一天晚上当女佣人进屋送汤时,发现他叔叔已经躺在床上过去了。王龙葬他叔叔那一天,天气非常寒冷,大风卷着雪花铺天盖地,他把棺材安放在王家坟地里他父亲的墓地旁边,位置低一点,但高于王龙百年之后的墓地。王龙让全家人对他叔叔披麻戴孝,而且戴了整整一年的孝,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人真正在悼念这个只会添麻烦的老头子,而是作为一个大户人家,有亲人去世了都应该这么做。他叔叔死后,王龙把他婶子接到了城里来,这样她过得不至于太孤独,王龙在最远处的一个院子尽头,专门给了她一间屋子,吩咐杜鹃派个丫头照料她。这个老婆子非常满意地天天躺在床上抽鸦片,整天都是昏昏欲睡的,为了让她放心,她的棺材就放在她身边能看得见的地方。王龙惊奇地想到,他曾经怕过这个女人,这个又高大又肥胖、又懒惰又爱吵闹的农村女人,而如今,只能躺在那里的她,变得又干瘪又焦黄,一声都不吭了,就像当年黄家破落后的那个看门老婆子一样。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zNiQqlM29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