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二十一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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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2 04:40
加拿大
一个屋檐下,要是有超过一个女人的话,那是不会太平的,而王龙的家里,一下子又进来两个女人,一个荷花姑娘和她的使唤丫头杜鹃,这个家里怎么会不引起麻烦,怎么会不发生冲突。而王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他也从阿兰愁眉不展的面容和杜鹃尖酸刻薄的言语上面,看出来有些不对劲,可他还是不大在意,只要他的欲火还在熊熊燃烧,那他就什么都不在乎。然而,当白天变成了黑夜,黑夜又变成了黎明,王龙看到,荷花姑娘一直都在他的身边,无论是清晨时分的旭日东升,还是月明时节的玉兔中天,她都在那里,随时随意都可以去抚摸她。而当他如饥似渴的欲望得到某种缓解的时候,他才开始察觉到从前没能察觉出来的一些事情。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他以前以为也许阿兰会憎恨荷花姑娘,这种事他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了,当自己的丈夫把另一个女人领回家里的时候,有的女人会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悬梁上吊自杀,有的女人则会把丈夫骂得狗血喷头让他过得生不如死。让他欣喜的是,阿兰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至少她没想出什么难听的话去怼他。但他却没有料到的是,阿兰在对荷花姑娘保持缄默的同时,却把怒火都发泄到了杜鹃的头上。王龙现在的心里只有荷花姑娘一个人。那天她恳求他说道:“让杜鹃作为使唤丫头来伺候我吧!你看,我在这个世上孤孤单单的,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不会说话呢,后来我叔叔看我长大变得漂亮起来,就把我给卖了,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荷花说这话的时候,晶莹剔透的泪花,就在她那美丽的眼角里饱含着。她就这样仰着脸庞看着他,向他提着自己的要求的时候,而王龙是不会拒绝的。另外,这位荷花姑娘要是没个人伺候她,她一个人在家里肯定会很孤单的,阿兰显然不会服侍他的第二个老婆,不会和她讲话,甚至会无视她的存在。家里还有个他婶子,可他婶子东瞅西看地主动靠近荷花姑娘,背后谈论着王龙,这让王龙感到很讨厌。这样看来,杜鹃就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了,他清楚没有别的什么女人能来伺候荷花的了。然而,能看出来阿兰一看到杜鹃就恨得咬牙切齿的,王龙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从不知道阿兰竟有这么大的火气。而杜鹃却很愿意和阿兰成为朋友,因为是王龙付钱给她了,尽管她还没有忘记在黄家大院的时候,她是老爷的内室丫鬟,而阿兰只不过是个众多帮厨中的一个丫头而已。尽管如此,当第一次看见阿兰的时候,杜鹃还是亲近地对阿兰喊着:“哎,老朋友,我们俩又一起在一个家里了。现在你是大太太,家里的女主人了----我的妈呀,这变化有多大啊!”但阿兰只是盯着她看了看,当阿兰最终明白了她是谁,并知道她现在的身份的时候,就没有再理她,只是把正在挑着的水放下来,走进了堂屋,当时王龙在坐在那里,还沉浸在刚才的欢欲之中,阿兰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道:王龙朝周围看了看。本来他想以一家之主的粗暴口吻对她说,“怎么啦,这是我的家,我说让谁来就谁来,你还要多什么嘴?”但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因为在阿兰的面前,他内心里总是感到一种羞愧,然而,这种羞愧又使他有些恼羞成怒,因为仔细想一想,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感到羞愧的,同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们相比,自己并没有什么做得更过分的。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假装把烟斗忘了放在衣服里什么地方了,在腰间摸来摸去的。然而,阿兰的那双大脚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回答。见他还是一声不吭,她只好再一次直截了当地用同样的话问道:这时,王龙看到不回答恐怕不行了,只好无力地低声说:“在黄家的那段日子里我还年轻,一直遭受她的白眼冷待。她一天总要往厨房里跑上几十次,不停地大声嚷嚷着,‘马上给老爷备茶’,‘马上给老爷备饭’,不是嫌这个太热了,就是嫌那个太凉了,或是说菜做得太难吃了,还说我长得太难看了,手脚太慢了,太这个,太那个......”阿兰等待着,见他一直不说话,满含着热泪涌出了阿兰的眼窝,她尽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最后只好拽起自己蓝布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睛,然后说道:“这是在我自己的家里,却让我感到这么难过这么痛苦,可我又没有娘家,能去什么地方。”王龙仍然一声不吭,什么话也没说,他坐下来,把烟斗点上,还是一言不发。她可怜而悲伤地望着他,两只眼睛呆呆的,怪嗔而无语,就像一头不会说话的牲口眼睛,然后她就走开了,此时眼泪已经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只好慢慢挪着步摸索着走出房门。王龙看着她离去,他既高兴自己一个人呆着,同时也感到很羞愧,同样又因羞愧而恼怒,他不耐烦地对自己说着,又像和别人吵架似的:“哼,别的男人都这么做的,我对她已经够好的了,有的男人还不如我呢。”最后他觉得,阿兰必须得忍着点。可是阿兰并没有就此罢休,她默默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一早,她把水烧开,然后端茶给老父亲,如果王龙不在内院,她也端茶给王龙。但是等到荷花姑娘来找开水时,锅里已经干了。不管杜鹃怎么大声质问她,阿兰就是一声不吭。杜鹃拿她毫无办法,必须自己去烧水,因为那边的荷花姑娘在等着水喝。而早上用锅煮粥的时候,锅又一时腾不出来去烧水,阿兰不紧不慢地继续煮她的粥,全然不顾杜鹃的大声喊叫:“难道要让我那娇弱的二奶奶躺在床上渴着,一大早连一口开水都喝不上吗?”阿兰并没有理她,只是往炉灶里面又添进一些柴草,像往日那样细心而节俭地把柴草摊开,因为每一片叶子都很珍贵,都可以燃火烧饭。杜鹃只好大声抱怨地去找王龙告状,王龙很生气,他不想因为这些家务琐事而破坏了自己的情欲性致。他跑去责怪阿兰,对她大声喊道:“早上烧水的时候,你就不能往锅里多添上一瓢水吗?”阿兰的脸上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郁的阴沉,回答道:这话使他有些怒不可遏,他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了摇对她说:听她这话之后,他的手垂了下来,无言以对,怒气也消了。他羞愧地走了,对杜鹃说:“我们另建一个炉灶,再盖一间厨房。大太太一点也不懂怎么给如花似玉的二太太做那些美味佳肴,你自己也喜欢那些好吃的,那我们就自己做,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就这样,王龙吩咐雇工们盖了一间小房,里面垒了一个土灶,买了一口好锅安上。杜鹃很是得意,因为王龙说了“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至于王龙这里,他对自己说,麻烦总算都妥善解决了,女人们总算都太平无事了,又能享受爱欲性趣了。在他看来,他永远不会厌烦荷花姑娘的,永远不会厌烦她向他撅嘴时的神态,永远不会厌烦她百合花瓣似的眼睑低垂的那双大眼睛,永远不会厌烦她抬头看他时那双眼睛里荡漾着的笑意。但是,没想到新厨房这件事,竟然成了他自己的又一个烦恼,因为杜鹃天天都进城去,买回来一些从南方城市运过来的昂贵食品。有些食品他甚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鲜美的荔枝,香甜的蜜枣,新奇的米糕,核桃的甜品,红糖的糕点,带角的海鱼,以及其他好多东西。买这些东西花的钱,比他预想的还要多。不过,他也清楚,买这些东西花的钱,并没有像杜鹃告诉他的那么多。可是,他又不敢说“你们在吸我的血”这样的话,害怕那样的话会让杜鹃生他的气,也会让荷花姑娘不高兴,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不情愿地用双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腰包。日复一日,这成了他肉中的一根刺,由于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诉苦衷,因此这根刺在他肉里越扎越深,也冷却了他对荷花姑娘的爱欲之火。从这根肉刺上又生出一根小刺,就是他那位贪嘴好吃的婶子,她经常是一到吃饭的时候,就跑进内院去,而且在那里毫不客气,王龙很不高兴荷花姑娘偏偏选这个女人做朋友。这三个女人在内院里吃得兴高采烈,不休不止地胡吃海聊,或窃窃私语,或哈哈大笑,荷花姑娘喜欢他婶子身上的某种东西,三个女人凑在一起感到很开心,而这是王龙所不喜欢的。“我说荷花呀,你是我的一朵花,别把你的芳香糟蹋在那么一个又老又胖的母夜叉身上。我自己的心需要你那甜蜜的芳香,而她是个骗人的靠不住的老东西,我不喜欢她从早到晚地和你在一起。”荷花有些心烦,她撅着嘴,偏过头不去理他,生气地答道:“我身旁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别的朋友,我在热热闹闹的大家子里面已经生活惯了,可在你家里,除了恨我的大太太和你那一群像蝗虫一样的孩子们,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然后她就采用自己的武器来对付他了,当天晚上,她就不让他进自己的房门,她抱怨地说道:“你一点都不爱我。你要是爱我的话,就会希望我快快乐乐的。”王龙顿时变得谦卑不已、局促不安,他低声下气地表示着歉意:然后,她总算高抬贵手原谅了他,他再也不敢以任何方式来责备她想要做的事了,从那以后,当他来荷花这里的时候,如果荷花正在跟他婶子聊天、喝茶、或者吃点心的话,荷花就会让他在那里等着,也不理他,于是王龙只好走开。只要他婶子坐在那里,荷花就不愿意让王龙进来,对此,王龙很生气,他那爱欲之火也开始逐渐冷却了,尽管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更使王龙生气的是,他婶子来这里吃的那些好东西,都是他给荷花姑娘买的,他婶子倒是吃得越来越胖,越来越肥,可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因为他婶子这女人很精明,净说好听的话来奉承他,对他也是彬彬有礼的,只要他一走进门,她马上就会站起身来。就这样,他对荷花的爱不再像以前那样完整与完美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倾心倾意完全融入他的意念与身体。这种爱被小小的怒气所伤害了,而这些小小的怒气又因为彼此必须要忍受而变得愈加尖锐。现在,他甚至已经不能再随随便便地去找阿兰说话了,因为他们现在的生活其实已经分开了。此后,就像从一条根上生长出来又四处蔓延的一片荆棘,越来越多的烦恼在困惑着王龙。有一天,他的老父亲,这种年纪的人通常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昏昏欲睡的,可那天却突然在阳光下的睡梦中醒来,他拄着王龙在他七十大寿时给他买的龙头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屋门口,那里有一道门帘隔着,里面就是荷花姑娘住的的内院。老父亲以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扇门,也不知道里面的内院是什么时候建的,更不知道这个家里有没有添了人口,王龙从来没有告诉他“我又娶了一房老婆”,老父亲的耳朵太聋了,就算是告诉他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也什么都听不明白。但是,就在这一天,不知什么缘由,他看到了这扇门,他走到了这个门口,他掀开了门帘,正巧这个时候是王龙和荷花姑娘傍晚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刻,他们站在水池旁边,荷花看着水中的鱼,王龙看着身边的荷花。而老父亲看到的是,自己的儿子正站在一位身材苗条、涂脂抹粉的年轻姑娘的旁边,就用他那尖利刺耳的声音大声喊道:“家里来了妓女啦!”他不住声地喊着,王龙赶紧跑过来,他怕荷花会生气,要是惹了荷花姑娘生气的话,她就会拍着双手高声尖叫起来。王龙把老父亲拉到外院,劝解地说道:但是老父亲并没有就此罢休,没人知道他是否听见了王龙的话,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家里来了妓女啦!”看到身边的王龙,他又突然说道:“我只有一个老婆,我爹也只有一个老婆,我们都是庄稼人啊。”过了一会儿,他又喊了起来:“我看她就是个妓女!”就这样,老父亲从他那年迈而昏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怀着对荷花姑娘机警的憎恨,有时会走到内院的门口,突然对着天空大喊着:有时他会把通往内院的门帘拉向一边,走进去狠狠地往砖地上吐上几口唾沫。有时他还会捡起小石子,用他那虚弱无力的胳膊把石子扔进小水池里,把鱼吓跑。他就用这种像孩子淘气一样的恶作剧来表达他的愤怒。这件事让王龙在家里感到左右为难,一方面,他不好责备老父亲,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荷花生气,他发现荷花的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耍小脾气。这种不想让老父亲惹荷花生气的焦虑之情,对他的精神上是一种压力,对他的情欲上也是一种负担。有一天,王龙听到从内院里传出来一阵尖叫,他听得出那是荷花的声音,就赶紧跑进去,发现年幼的那对龙凤胎姐弟一起把他那个可怜的傻女儿带进了内院。除了这个傻女儿,另外四个孩子都对住进内院的这女人感到好奇,其中两个大一点的男孩很懂事也很腼腆,很清楚这女人为什么住在那里,知道她和父亲是个什么关系,除了他俩之间彼此悄悄聊一聊,也从来没有对外人讲起过。而那两个年纪小的龙凤胎俩孩子,不仅总是喜欢过来偷看并时常发出惊叹的叫声,而且还喜欢去闻闻荷花姑娘身上的香水味,用手指蘸蘸从荷花姑娘屋里端出来的剩饭剩菜。荷花已经好几次对王龙抱怨说,她很烦这些孩子们,他希望能有个办法把他们隔在外面,免得叫她心烦。可王龙不愿意那么做,就开玩笑地说道:“噢,他们和他爹一样,都喜欢来看看漂亮的脸蛋儿。”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告诫孩子们不许进内院。他在的时候,他们都不敢进来,等他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偷偷地跑进跑出的。只有他的大女儿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只是靠着前院的墙根,坐在在太阳底下,傻笑地搓着布条。这天,两个大儿子去学堂了,两个小的孩子突然冒出个念头,觉得傻姐姐也应该见见内院的那个女人,于是他们俩就拽着她的手,把她拉进了内院,带到荷花跟前。荷花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傻丫头,便坐在那里盯着她看。傻丫头看见荷花姑娘身上穿着的绸缎衣服鲜艳夺目,耳朵戴着的耳环闪着光亮,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所兴奋起来,便大声笑着伸手抓了过来。那纯粹是下意识的动作却让荷花姑娘吓了一跳,发出了一阵尖叫声。这样,王龙就跑了进来,见到荷花气得浑身发抖,一双小脚蹦来蹦去,还用手指着正在哈哈大笑的傻丫头大声喊着:“要是她再靠近我的话,那我就不在这个家里住了。从来没人告诉我,家里还有这么一个该死的白痴。要是早知道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会来这儿的----你这些肮脏的孩子!”她边骂着边推开离她最近的龙凤胎男孩,并紧紧抓着龙凤胎女孩的小手。这下子可把王龙给惹怒了,平日里他特别疼爱孩子,他粗暴地说道:“听着,我可不想听到别人在骂我的孩子,谁都不准骂,连骂我的傻丫头也不行。你也不准骂,连孩子都没生过,有什么资格骂孩子。”他把孩子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出去吧,孩子们,以后别来这个女人的院子了,她不喜欢你们。要是她不喜欢你们,说明她也不喜欢你们的爸爸了。”他又特别温柔地对大女儿说:“你啊,我可怜的傻丫头,回到你晒太阳的那个地方去吧。”大女儿笑了,他牵着她的手把她领走了。最令他感到气愤的是,荷花竟敢骂他的孩子,骂他大女儿白痴,这让他在心里又为这个傻丫头感到一阵阵隐痛,所以他有一两天都不想进去亲近荷花,只和孩子们一块玩,他还进城为他可怜的傻丫头买了麦糖圈,那又甜又粘的糖果给大女儿带来了孩童的快乐,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安慰。当王龙又去见荷花的时候,谁也没提他两天没来的事,而荷花却特意千方百计地想讨好他,因为他进屋时,他婶子正在那里喝茶,荷花好像很歉意地对她说道:“现在,老爷来了,我必须得听他的,这是我做女人的本分。”她站在那,直到他婶子离开了。然后,她走到王龙面前,捧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脸上,挑逗地求欢着。然而,王龙尽管还在爱着她,但却不像以前那样全部身心地爱恋了,他永远不会像以前那样如痴如醉地爱她了。夏季的炽热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天,清晨的天空清澈而凉爽,蔚蓝如海洋,一阵清新的秋风从田野上猛烈地吹过来,王龙也从睡梦中醒来。他走出家门口,眺望着自己的土地。他看到洪水已经退去,在干燥凉爽的秋风里,在炎炎照射的烈日下,大地在闪耀着光芒。这时,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呼唤着,一个比情爱更深沉的声音在他的心中为土地而呼唤着。他听到的这个呼唤的声音比他生命中任何其他的声音都要响亮。他脱下穿着的长衫,脱去黑色丝绒鞋和白色长筒袜,把裤腿挽上膝盖,健壮而热切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他大声喊道:“锄头在哪?犁杖在哪?小麦种子在哪?来,老程,我的朋友,来呀,把人都叫来,我要到地里去了。”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DmgniaUE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