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九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3-30 03:31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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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自言自语着,他觉得现在必须要想个办法才行。他们不能待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等死。尽管他的身体日渐消瘦,天天都要紧一紧越来越松的裤腰带,但骨子里却有一种生存下去的决心。在一个男人将要进入其生命顶盛期的时候,他绝不能这样突然让愚蠢的命运夺走他将要获得的一切。现在他内心里常常会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无名火。有时,他就像发疯似的冲到光秃秃的打谷场上,向着荒蛮的天空挥舞着他的双臂。然而,辽阔的天空依然在他的头顶上闪着光芒,永远是那么蔚蓝而晴朗、那么清冷而无云。“你呀,你太缺德了,老天爷!”他总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呼喊着。要是他感到了片刻的害怕,接下来他会郁闷而伤心地喊道:“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只不过就像现在这样罢了!”一天,他拖着饿得十分虚弱的步子走到土地庙前,故意把唾沫吐到和土地奶坐在一起的土地爷冷漠的脸上。这对神像前面,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人前来烧香了,他们的纸袍也破烂了,透过裂缝露出了他们泥塑的身体。然而,他们坐在那里,对世事无动于衷,对人间漠不关心,这叫王龙对他们恨得牙根都痒痒。他一路呻吟地回到家里,一仰身躺在床上。家里现在无论谁都很少从床上爬起来。其实也根本没有必要起来,因为至少在熟睡的那段时间里,睡眠可以代替他们缺少的食物。他们已经把玉米芯晒干碾碎吃了,已经把树皮剥光吃了,在整个乡村里,人们都在吃他们在寒冬的山丘上所能找到的各种野草。到处都看不到动物。一个人可能连续走上几天几夜也看不到一头牛或者一头驴,甚至连其它任何动物或飞鸟都看不到。孩子们的肚皮胀得像个皮鼓,里面却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在这些日子里,人们再也看不到有孩子在村里街上玩耍了。王龙家里的两个男孩顶多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家门口,坐在那晒太阳----那酷热的太阳永远在无穷无尽地照耀着灼人的光芒。孩子们曾经圆润肥胖的身体,现在瘦得变成了皮包骨,尖尖的小骨头就像小鸟骨头似的,只剩下了肚子又重又大。最小的女孩从未自己坐起来过,只是不声不响日复一日地裹着一条破被子躺着,虽然按她的月龄来讲早就应该会坐了。起初,家里到处都能听到她要吃要喝的哭声,但现在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无力地吮吸着放进她嘴里的任何什么东西,再也不大声哭了。她凹陷的小脸蛋对着他们大家,嘴唇青紫就像个没牙的老太太似的,一双深凹进去的黑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们。如此顽强而坚韧的幼小生命,赢得了他父亲关爱的深情,假如她像别的孩子那样,在这么大的时候是又胖又快乐的话,那她父亲很可能会因为她是个女孩就不大关心了。有时候,王龙看着她,温柔地轻声说道:“可怜的傻丫头----你这可怜的小傻丫头。”有一次,当她想使劲张开她那没牙的牙龈虚弱地露出一丝微笑时,王龙突然流下了眼泪。他把她的小手攥进自己干瘦而坚硬的大手里面,觉得她的小手在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指头。打那以后,他就经常抱抱她。她躺着的时候光着小屁股,所以他就把她塞进自己单薄的衣服里紧贴自己的胸口,抱着她坐在家门口,向外望着远处干枯而平坦的田野。说到老父亲,他比谁都要好些,因为只要是有一点吃的总是先顾着他,哪怕是孩子们没东西吃。王龙心里自豪地对自己说,谁也不会说他在死神降临的时候忘了自己的父亲。即使舍去自己的肉来养他,老父亲也应该吃的。老父亲整天整夜地睡觉,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中午阳光暖和的时候,他还有些力气在院子里挪来挪去的。他的气色比家里其他人都要好些,有一天还用他那苍老而沙哑的嗓子颤巍巍地说:“以前还有过比这更糟的年头呢----以前还有过比这更糟的年头呢。有一年,我见过一男的和一女的在吃孩子。”一天,那个姓程的邻居来到王龙家的门口,他已经瘦得没个人样了,从他那干瘪如土、惨黑如泥的嘴唇里低声说道:“城里已经把狗都吃了,到处都把马和鸡鸭给吃了。我们这儿也已经把耕地的牲口都给吃了,连草根和树皮也吃光了。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可吃呢?”王龙绝望地摇了摇头。他怀里躺着骨瘦如柴的女儿,他低头看着她那瘦弱得皮包骨的脸颊,又看着她那双从他胸前不断注视着他的明亮而悲伤的眼睛。当他看到那双眼睛像以往一样在她的脸庞上隐隐透出一丝微笑时,他的心都要碎了。“在村子里,有人在吃人肉了,”他小声地说,“听说你叔和你婶也在吃。要不然他们怎么能活着呢?怎么能有那么多力气还到处闲逛呢?谁都知道他们自己是啥也没有。”王龙躲开了老程说话时凑过来的死人般的脑袋。老程的眼睛如此靠近地一睁一闭的,让他觉得有些害怕。他突然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他急忙站起身,仿佛要逃避什么难以摆脱的危险似的。“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大声说道,“我们要到南方去!在这么一大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挨饿的人。可老天爷他再坏,总不会把我们汉人的子孙一下子全都灭掉吧。”他邻居耐心而宽厚地望着他。“是啊,你还年轻,”他悲叹地说,“我年纪比你大,我老婆也老了,再说我们除了一个女儿,别的一无所有。我们死了也就死了吧。”“你的命比我好,”王龙说道,“我有个老父亲,还有这三个孩子,而且又快要生一个了。我们不能不走啊,除非我们丧失了人性,像野狗那样互相吃掉。”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非常正确,于是便大声呼喊着阿兰,而此时阿兰正在床上,她整天躺在那儿也不说话,因为家里又没吃的又没烧的,也不用干活。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这可是好几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孩子们抬起头来看着,老父亲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阿兰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屋子的门口,用手扶着门框说:她肚里的孩子挂在她瘦弱的腰间,像一个多节的果子,她脸上瘦得没一点肉了,皮肤下凹凸不平的骨头像石头一样鼓起着。“走也得要等到明天,”她说,“到那时候我就生完了。从这小东西在我肚子里的动静我就可以知道。”“那就明天走吧,”王龙回答道,然后又看看他女人的脸庞,心里泛起一种对谁都从未有过的同情。这个可怜的人还得再生个孩子!“那你怎么走得了啊,你这可怜的女人!”他心里想着。然后他转身对着仍然靠着门边的邻居老程,迫不得已地说,“要是你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发发善心给我一点点,救救孩子他娘的命。那样我也就不会记恨你来我们家抢东西的事了。”“从那天起,我一想到你,就觉得心里不安。是你叔叔那条老狗诱骗了我,他说你把好年景时的粮食收藏起来了。我对天发誓,我只有几把干红豆埋在门口的石板底下。这是我和我老婆藏在那里的,预备我们和孩子在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才拿出来,好让我们在死的时候肚子里能有点东西。不过我愿意给你们一点。要是你们能走的话,还是明天就去南方吧。我留在这儿,我们全家都留下来。我比你大,也没有儿子,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他说完就转身离去,过了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带来了用布头巾包着的两小把因沾上泥土而有些发霉的红小豆。孩子们一见到吃的立刻精神起来,甚至连老父亲的眼睛也发出光来,但王龙把他们推开,把红豆捧给了还躺在床上的他女人,让她一粒一粒地嚼着吃了一点。要不是她将要分娩了,她是绝不愿这样做的,可她明白如果她不吃点东西的话,她会在生孩子时的阵痛痉挛中死去的。还有一点点红豆,王龙藏在了自己的手里,他把豆子放进自己的嘴里,嚼成软软的豆糊,然后嘴对嘴地把豆糊送进女儿的口中,看着女儿的小嘴唇蠕动着,他觉得就像是自己也在吃东西一样。那天晚上,他就呆在堂屋里。两个男孩在老父亲屋里,阿兰自己在另一间屋里分娩。他像第一个儿子出生时那样,坐在那里倾听着。她不愿意在生孩子的时候有他在身边。她愿意独自一个人生,蹲在她专门保留的旧浴盆上,然后在屋里爬着把生孩子留下的迹象全都收拾干净,就像一个动物下崽后把痕迹都掩藏起来那样。他聚精会神地听着那种他早已熟悉了的尖声哭叫,甚至有些绝望地听着。男孩也好,女孩也好,现在对他都无关紧要了----只不过又要添上一张必须要吃东西的嘴罢了。“只要是没有过重的喘息声就说明生得还顺利,”他喃喃自语着,接着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哭啼----多么微弱的哭声啊!----也只在瞬间悬停在寂静的屋里。“但是这些日子不可能有什么顺心的事情。”他痛苦地说着,又坐下来细心地倾听着。再没有听到第二声啼哭,整个屋子里静得令人窒息。但多少天以来四处都是一片静寂,那是没人活动的沉寂,是家家等待死亡的悲寂。他家里同样充满着这样的静寂。王龙突然觉得简直无法忍受下去。他感到害怕。他站起身走到阿兰的屋门口,从门缝朝里面喊着,他自己的声音令他有点振奋起来。“你没事吧?”他对屋里的女人喊道。他听了听,以为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但他听到了轻微的沙沙声。她正在屋里挪动着,终于她以叹息般的声音回答道:于是他进了屋,见她躺在床上,身上几乎还没有盖好。她一个人躺在那里。她的手在床上微微地指了指,他看见了地上一个婴儿的尸体。他站在那里,端详着婴儿巴掌大的尸体----一缕骨头和皮肤----是个女孩。他正要说句“可我听见她哭了----是活的----”他看见了他女人那张瘦弱的脸。她闭着眼睛,脸是紫灰色的,脸骨从皮下突起着----一张凄楚可怜、沉默无语的脸躺在那里,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一切,忍受了所有的痛苦。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几个月来,他毕竟只是忍受着自己身体上的苦痛。而这女人,不仅自己要忍受着饥饿与痛苦,而且肚里的孩子还从内部消耗着她,谁不渴望着延续自己的生命啊!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死婴拿到另一个屋里,放到地上,然后找了一块破席子,把她卷起来。死婴的圆脑袋转过来转过去的,他发现在死婴的脖子上有两块深色的瘀伤,可他还是做完了应该做的一切。然后,他拿起那卷席子,尽全力走得离家越远越好,把死婴的尸体放进一个旧坟一侧塌陷下去的地方。这个旧坟是周围许许多多坟墓中的一个,坟头都快平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看上去也没人照料过,但它正好在王龙村西头地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尸体埋好,一条饥饿贪婪的野狗就已经在他的身后徘徊着。这条野狗已经饿红眼了,尽管他拿起一块石头朝它扔过去,砰的一声打在了它的侧肋上,可它还是不肯跑开。最后,王龙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发软了,便用手捂着脸走开了。“最好是随其自然吧。”他低声对自己说着。他还是头一次完全陷入到绝望之中。第二天早上,太阳依旧一成不变地升上万里无云的蓝天,王龙觉得这一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他竟然想到要带着这些无助的孩子们,带着体虚身弱的女人和老人,离开自己的家远走他乡。他们如何能拖着瘦弱的身体走上几百里路呢?况且,谁知道南方究竟有没有吃的呢?人们说,普天之下到处都遭受了这种旱灾。也许他们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其结果不过是看到了更多饥饿的人们和一些他们不认识的生人。所以最好还是待在自己能够死在床上的地方。他坐在门槛上苦苦思索着,悲哀地望着干硬的土地----每点每滴能叫做粮食或柴禾的东西,都是来自于土地呀。他已经没有一点钱了。很早之前他就花光了最后一块铜板。不过现在就算是有钱也没有什么用,因为有钱也根本买不到任何吃的东西。他早就听说,城里有些富人为自己储存了粮食,还转卖给那些更有钱的人,但他已经不再为此而感到愤怒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走到城里了,就算是没钱吃东西也走不动了。实际上,他现在反倒不觉得饿了。他肚子里最初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现在已经过去了。他可以从地里挖一点泥土给孩子们拌点泥汤,而他自己却没有半点食欲。已经好几天了,他们一直和着水吃着泥土。这种土叫观音土,因为它含有极少量的营养成分,但最终它还是不能维持生命的。然而,用泥拌成稀糊糊的汤多少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孩子们的饥饿感,给他们胀大却空空的肚子里灌进一点东西。他死活不肯动用存留在阿兰手里的那几粒豆子,听到阿兰在嚼着豆子----一次嚼一粒,很长时间才嚼一次----这让他隐隐约约觉得能够有些宽慰。就在他坐在门口,放弃了希望,梦幻中带着快乐想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悄悄死去的时候,有几个人穿过田野走了过来----是几个男人朝他走过来。他坐在那里没动,当他们走近时,他看清其中一个是他叔叔,还有三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跟着他叔叔后面。“好久不见呀!”他叔叔大声叫着,装出一副挺高兴的样子。当他走得更近点的时候,他用同样大的声音喊着,“你们过得很不错吧!你爹----我哥哥----他好吗?”王龙望着他叔叔。他人是有些瘦了,可并没有显露出饥饿的样子,尽管他早就该挨饿了。王龙觉得在自己虚弱的身体里,他生命中最后残存的力量正在积聚成为对他叔叔这个人的巨大愤怒。“你怎么吃了----你怎么吃了!”他迷迷糊糊地低声说着。他根本没有顾及到这些陌生人,也没有想到应该讲什么礼貌。他只是看到他叔叔并没有饿到皮包骨的地步。他叔叔睁大双眼,把双手伸向空中。“是吃了!”他大声叫着,“要是你看见我们家就知道一切了!在那里连只麻雀都捡不到一星半点儿吃的碎渣儿。我老婆----你能记得她有多胖吧?还记得她的皮肤是多么丰润,多么好看吧?现在她就像一件挂在棍子上的衣服----皮肤下面只剩下可怜的咔吧作响的骨头了。我们那七个孩子,现在只剩下四个了----三个小的全都没了----至于我,你看看,你看到了吧!”他用衣袖小心地抹了抹两个眼角。“我唯一想着的就是你和你爹----你爹是我亲哥哥。” 他叔叔轻快地反驳道,“现在我向你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尽快地向城里这几位好心人借了一点吃的,答应他们等我吃了东西有了劲之后,就帮他们买些我们村附近的地块。当时我首先就想到了你的那块好地,你的地,也就是我哥儿子的地。现在他们就来买你的地了,来给你送钱----那就是送吃的----那就是保命啊!”他叔叔说完这些,向后退了几步,用他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裹住了自己的胳膊。王龙一动也不动。他甚至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和他们打招呼。但是,他还是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他们穿着绸布长衫尽管很脏,看上去确实是城里人。他们的手很柔嫩,而且手指甲留得很长。他们看上去像是吃过东西的,他们血管中的血液正在快速流动着。他突然对他们充满了巨大的愤恨。就是这些城里人,他们有吃有喝的,现在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他的孩子都快要饿死了,只能吃些地里的泥土,他们跑到这里来,是趁他危难的关头想要夺去他的土地!他木然地抬头朝他们望去,他那双睁大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他那皮包骨的脸里。他叔叔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就在这时,王龙两个儿子中的那个小儿子,用双手和双膝爬到了门口。因为这些日子他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以这孩子又像婴儿时那样,用手膝爬着走。“那就是你小儿子吧?”他叔叔大声地问,“夏天时我来给过一个铜板的胖小子,是吧?”于是他们的目光全都投向了那个孩子。王龙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从不曾哭过,而此时却突然无声地开始抽泣起来,无比的痛苦与悲伤凝聚成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你们给个什么价?”王龙终于低声说道。是啊,有这么小的三个孩子要养活----除了这些孩子,还有那年迈的老父亲。他和他老婆可以在地里挖个墓坑,躺进去长眠。可是还有这些亲人呀。这时,一个城里来的人开口了,这人有一只眼睛瞎了,脸上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块。他虚情假意地说:“我看你挺可怜的,还看在这个快要饿死的孩子份上,我们给你个好价钱,这个时候在别的任何地方可都得不到这价钱啊。我们愿意给你......”他停下来,然后厉声地说,“我们愿意给你出价,一吊钱一亩。”王龙痛楚地笑了笑。“哈哈,”他大声说道,“那等于是把地白送给你了!我买的时候付了钱可是你那二十几倍呀!”“嗯,可那时候你不是向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买的呀。”另一个城里来的人说。他是个身材瘦小的人,长着一副鹰钩鼻子,但他的声音出奇的大,而且又粗又硬。王龙看着他们三个城里人。他们是盯上了他,这个人为了饥饿的孩子和老人,有什么不肯买呢!而这种屈从的软弱在他身上却化成了一种愤怒,一种他这辈子还从未有过的愤怒。他跳了起来,像狼狗扑敌一样冲向那些人。“我的地,永远不卖!”他冲着他们喊道,“我要把土从地里一点一点挖出来,用土地喂养孩子们,他们死了我也要把他们埋在这片土地里,还有我自己、我老婆和我老爹,我们都愿死在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上!”他汹猛地放声大喊着。而后,他的愤怒却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散了,他站在那里,颤抖着哭泣起来。那几个男人就站在那边笑着,而他叔叔也在其中,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头上说的话不算数,他们想要一直等到王龙把怒气全都出尽。这时候,阿兰突然出现在门口对他们开了口,她的语调低沉而平缓,仿佛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似的。“我们肯定不会卖地的,”她说着,“不然的话,我们从南方回来时,就没有养活我们的东西了。不过,我们打算卖掉桌子,两张床和上面的被褥,四条长凳,甚至灶台上的铁锅。但耙子、锄头和犁杖,我们是不卖的,土地更不会卖的。”她的声音里具有某种镇静,这种镇静要比王龙的那种愤怒更有力量,因此王龙的叔叔迟疑地问道:最后,那个独眼人跟其他几个人说了说,那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然后那个独眼人转过身来说:“那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只能当柴禾烧。全加到一块儿,给你两块银元,怎么样?卖还是不卖?”“这还不到一张床的价钱,不过你要是付现钱的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可以把东西拉走。”那个独眼人从腰间摸出两块银元,把钱丢在她伸出的手里。然后那三个人进到屋里,先是把王龙屋里的桌子、凳子、床连同被褥都搬了出去,接着又把安在土灶上的铁锅给拔了下来。但是,当他们走进老父亲的屋里时,王龙的叔叔却站在了门外边。他不想让自己的哥哥看见自己,也不想在把床从老哥哥身下抽走后人只能躺在地上时,自己却在一旁袖手旁观。把所有东西都搬完之后,整个房子几乎全都空了,只剩下放在堂屋一角的两把耙子、两把锄头和一张犁,这时阿兰对自己的丈夫说道:“趁着手里有这两块银元,我们赶紧走吧,不然我们就得卖掉房上的椽子了,那等我们回来时连个窝儿都没地钻了。”王龙沉重地回应了一句:“我们走吧。”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田野,望着那几个男人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rncTGjwu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