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十四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5-04 03:48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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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春天来了,也降临到窝棚村。

那些出去乞讨的人,现在可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和坟地里挖些野菜,主要是些新长出嫩叶的蒲公英和荠菜之类的,不用像以前那样这里抓一把那里抢一把地到处弄菜吃了。

每天都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们带着孩子从窝棚里出来,拿着薄薄的铁片、尖尖的石头或是破旧的刀子,挎着用扭弯的竹子或劈开的苇子编成的篮子,到乡间和路边去寻找那些不用乞讨也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食物。

阿兰带着两个儿子,每天也都跟着这群人一起出去挖野菜。

而男人们必须要干活,王龙还和以前一样出去拉车,虽然白昼逐渐变长并转暖,加上阳光和阵雨,都让每个人内心充满着希望与不满。在冬天,他们一直默默地干活,光着的双脚,尽管穿着草鞋,依然要忍受着寒冷的冰雪。

他们天黑了才回家,默不作声地吃完用白天劳累和乞讨换来的晚饭,然后男人女人孩子们都挤在一起,沉沉地倒头便睡,因为吃的东西太少了,只有靠不说话和多睡觉来减少食物的消耗。王龙的窝棚里就是这样,他很清楚,每一间窝棚里都是这样。

然而,随着春天的到来,他们心中的话开始涌现出来,并通过他们的嘴唇倾诉着。黄昏时分,当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们聚在窝棚外边一起聊天,王龙见到了住在附近但整个冬天都不认识的这个人或那个人。

要是阿兰是那种听见什么就都能告诉他的人就好了,比如,哪个人打老婆啦,哪个人麻风病的脸上肉都掉光了呀,哪个人是丐帮里面的小头头啦,等等。但她从来都不说,对这些多余的问题既不问也不答,因此王龙只好怯生生地站在聊天圈子的边缘,听着别人闲聊。

这些破衣烂衫的人,大多只谈些白天干活和乞讨得到点什么东西,而王龙总是觉得自己并不是他们中间真正的一员。他自己有地,他的地在等着他。而这些人却只想着明天怎么能吃到一点鱼,或者怎么能闲散一会儿,甚至怎么能小赌一番,赢个仨瓜俩枣几个铜板,因为他们的日子全都是很糟糕,十分贫困,所以男人有时必须要玩玩,哪怕深陷颓丧绝望之中。

然而,王龙却念念不忘自己的土地,尽管因久久不能实现回家种地的愿望而心情很糟,但他始终千方百计地盘算着如何能回到那片土地上。

他并不属于高墙这边依附于富人的这种低贱的人,他也不属于高墙那边有钱人的那种家庭。他只属于他自己的土地,只有那片土地在他自己的脚下,春天能扶犁耕地,秋天能挥镰收割,生活才能充实而丰满。

所以他可以站在人群圈外,听着别人的言谈,隐着自己的内心,他拥有自己的土地,有父亲传下来的良好的麦地,还有他自己从大户人家买来的那片肥沃的稻田。

这些人在闲聊中总是谈到钱,买一尺布花多少钱,买一条手指头大小的鱼花多少钱,一天能挣多少钱,而最后总是谈到,如果他们有了钱,就像高墙那边的财主有了万贯家财,会做些什么。所以每天的闲聊都是这样结束的:

“如果我有了他家里的那么多金子和他每天腰里带的那么多银子,如果我有了他小老婆戴的那么多珍珠和他大老婆戴的那么多宝石......”

接着当他们谈论起有这么多的东西会做些什么的时候,王龙听到的总是他们想要吃多少、想要睡多久,想要吃什么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想要到什么茶馆去怎么赌博,想要买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最重要的是,想要怎么样再也不用去干活了,就像他们想象中的墙里富人那样,永远都不用干什么活。

这时,王龙突然大声说道:

“要是我有了那些金银珠宝,我要用来买地,买好地,我要让土地生财。”

听到这话,他们全都合起来攻击他、指责他:

“哼,真是个扎着猪尾巴的乡巴佬,对城里的生活一窍不通,连有钱能干什么都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像长工那样跟着牛屁股驴屁股后头干活!”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王龙更值得拥有那些财富,因为他们更知道如何去花那些钱。

但这种讥讽并没有改变王龙的想法。只不过让他的声音不再说给别人听,而是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把这些金银珠宝都变成肥沃的土地。”

想到这一点,他对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的渴望与日俱增,愈发强烈。

对土地的不断思念令他魂牵梦萦,王龙在梦中看到了这个城市在他周围天天发生的事情。他只能接受各种各样陌生的事物,不去问为什么会这样,除非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例如,城里有人在到处散发传单,甚至有时还塞给他几张。

王龙打小就从未学过纸上写的字是个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这些张贴在城门上或城墙上的、或是一把一把散发出去或白送的、上面写满黑字的传单是为了要做什么。别人也给过他两次这样的传单。

第一次是一个外国人给他的,这人和他有一天拉车偶然遇到的那人差不多,只不过给他传单的这人是个男的,又高又瘦,像一棵被狂风吹歪的树。这人长着一双像冰一样蓝的眼睛,满脸胡须,当他递给王龙传单的时候,王龙见到他手上也长着毛,而且皮肤是红色的。此外,他还有个大鼻子,就像从船舷伸出的船头,从他的脸颊上凸出来。王龙虽然不大敢从他的手上拿什么东西,但见到这么奇怪的蓝眼睛和可怕的大鼻子,他又不敢不拿。他抓住塞给他的那张纸,等那人走远了他才有勇气打开去看。

他看见纸上画有一个人像,白白的皮肤,挂在一个木制的十字架上,这个人没穿衣服,只在腰间的裆部遮盖着一片布,从整个画面看上去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的头垂在肩膀上,两眼紧闭,嘴唇上冒出胡须。王龙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个人像,但越来越有些感兴趣。这个人像下面还有些字,可他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晚上他把画像带回家去,拿给老父亲看。但老父亲也不认字,于是王龙和老父亲加上两个男孩子便一起讨论着其可能是个什么意思。两个男孩子又兴奋又害怕地大声叫着:

“看那,血正从他身体一边往外流呢!”

老父亲接着说:

“肯定是个坏人才被这样挂着。”

但王龙对这幅画像感到害怕,他琢磨着为什么一个外国人要把这幅画像给他,是不是这个外国人的某个兄弟曾受到这样的对待而其他弟兄们要去进行报复呢?因此他尽量避开遇见外国人的那条街。

过了几天,这幅画像被忘却了以后,阿兰把画纸和她各处捡来的其它纸片一起缝进了鞋底,使鞋底更结实点。

而第二次送给王龙传单的却是这个城里的人,是个衣着整齐的青年人,他一边在大街上大声地演讲着,一边四处向那些挤来挤去看热闹的人群散发着传单。

这张纸上也有一幅表现流血和死亡的图画,但这次死的那个人不是白种人,也没有那么多汗毛,而是一个像王龙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又黄又瘦,长着黑头发黑眼睛,穿着破烂的蓝衣服。在这个死者的身上,站着一个大胖子,手里拿着一把长刀,一次又一次地捅刺这个死者。

这是一幅凄惨的景象,王龙凝视着,巴望着能从下面的文字里弄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转向身旁的一个人,问他:

“你认识字吧,能告诉我这幅可怕的图画是什么意思吗?”

而那人说道:

“别说话,听听这个青年教师讲的,他会把什么都讲给我们的。”

于是王龙听着演讲,他所听到的都是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东西。

“这个死了的人就是你们自己,”那个青年教师说着,“杀人不眨眼的人就是那些有钱人和资本家,是他们把你们给杀死了,甚至他们还会在你们死后再捅上一刀。你们之所以受穷受压迫,就是因为这些资本家把你们的一切都给剥削去了。”

王龙清楚地知道,现在他很穷了,但在此之前,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老天爷不按季节下雨,或者是下了雨就没完没了的,就像改不了的恶习一样。当雨水和阳光都适度的时候,地里的种子就会发芽,生长的庄稼就会结穗,他也就不会觉得自己穷了。

因此,他饶有兴趣地继续往下听着,想听听有钱人遇到老天爷不按季节下雨时会怎么办。最后,当那个青年教师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却对王龙感兴趣的事情只字不提的时候,王龙便鼓起勇气地问道:

“先生,压迫我们的那些有钱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叫老天爷下雨,好让我们能在土地上干活?”

听到这话,那个青年教师转过身来,轻蔑地回答道:

“唉,你太愚昧了,还留着一条长辫子!老天不下雨,谁也不能叫老天下雨。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有钱人把他们拥有的东西分给我们大家,下不下雨都无关紧要,因为我们都会有钱有吃的。”

周围听着的人们发出巨大的欢呼声,但王龙却不大满意地转身走了。话是可以那么说,可还得有土地呀。有钱会花光,有吃的也会吃完,如果不是风调雨顺的话,就还会再一次出现饥荒。

尽管如此,他还是挺欣然地拿走了那个青年教师给他的那些传单,因为他记得阿兰一直没有足够的纸张来做鞋底,于是他回到家把传单交给阿兰,对她说:

“现在有了去做鞋底的东西啦。”说完他又照旧干活去了。

但是,这些天晚上,他和住在窝棚里的这些人聊天时,当中的许多人都热切地听到了那个青年教师的演讲。而更为热切的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在墙那边就住着一个有钱人,他们和有钱人的财富中间,只隔着这么一道砖墙,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用每天挑重物的粗实扁担敲那么几下,这道墙就可以推倒。

就这样,在对春天的不满之上,如今又增添了新的不满,那就是那个青年教师和他的同志们,在窝棚村民的心中广泛散布的对财富的不公正占有的不满。他们白天想着这些事,晚上聊着这些事,最为重要的是,他们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丝毫没有带来更多的收入,因此在年轻人和壮汉们的心里涌现出了一股强大的怒潮,像冬雪融化后泛滥的河水一样不可阻挡----那是一股强烈要求充分实现自我欲望的怒潮。

然而王龙却不一样,虽然他也看到了这一切,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并且也感觉到了他们那种奇怪的不安与愤怒,但是他所希望得到的,依旧只是双脚重新踏上自己的土地。

在这个不断涌现新生事物的城市里,王龙总是能遇到他还不大懂的新鲜事。有一天,他拉着空车沿街寻找顾客的时候,看见一个站在路边的人被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大兵抓住,当这个人抗拒时,大兵们在他脸前挥起了军刀。就在王龙惊异地观望时,另一个人又被抓了起来,接着又一个人被抓了。他觉得那些被抓的都是靠双手干活吃饭的普通人。他呆呆地注视着,看到又有一个人被抓了,而这个人就住在离他最近的一个靠墙窝棚里。

接着,王龙在惊恐中突然发现,所有这些被抓的人都和他一样,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被强行抓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回来。王龙赶紧把车拉进旁边的一个小巷里藏好,然后钻进一家开水铺的门里,唯恐下一个被抓的就是他。

他蹲在开水铺大锅的后面,直到那些大兵们过去了。然后他问开水铺的老头儿他刚才看到的是怎么回事,那个天天被大铜锅烟熏火燎、热气蒸烤而满脸皱纹、干瘪如柴的老头儿,冷漠地说道:

“肯定是什么地方又打仗了。谁知道这仗打来打去的都为了啥?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等我死了还会这样,我就清楚这一点。”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抓我邻居呢?他跟我一样,啥也不知道,从来没听说什么地方又打仗了。”王龙十分惊愕地问道。

老头儿咣当一声盖好锅盖后回答说:

“这些大兵要开到某个地方去打仗,他们的行李物资、枪支弹药都需要运过去,所以就抓像你这样的苦力去干。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在这个城市里,这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呢?”王龙上气不接下气地催问着。“给多少工钱----给什么报酬----”

这个老头现已太老了,对什么都不抱太大的希望,除了他的开水锅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谁都不给工钱,一天给俩干馒头,就着水池子里的水,运到地方以后,要是你还能迈动双腿的话,那你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一个人有家的话----”王龙惊诧地说。

“哎呀,人家还管那些?”老头儿一边轻蔑地笑了笑,一边把木锅盖揭开一点,看看锅里的水是不是开了。一团蒸汽笼罩着他,他那满是皱纹的脸隐没在水汽之中。

然而,毕竟他还是善良的,当他从蒸汽中露出头来的时候,看见大兵们又走过来了,他们在大街上搜寻着那些能干活但都跑光了的男人们,而王龙从他蹲着的地方却看不见这些。

“弯腰,低头,”他对王龙说,“他们又过来了。”

王龙低着头蹲在大锅后面,大兵们嘚嘚哒哒地踩着石子路往西走去。在他们的皮靴声消失以后,王龙冲了出来,抓起他的黄包车,拉着空车跑回到窝棚那里。

阿兰也刚从路边回来,正在准备做她从外面挖回来的野菜,王龙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他差一点就被抓走了。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内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他害怕被拖到战场上去,那样的话不仅留下的老父亲和全家人都会饿死,而且他自己也可能流血死在战场上,那就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他自己的土地了。

他看着阿兰,心力交瘁地说道:

“现在我真的有点想卖掉这个小女孩,然后回到北方的老家去。”

但她听完这话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用她那平淡的、毫无表情的方式说道:

“等几天吧。外面有些奇怪的传闻。”

然而,他白天不敢再出去了,他让大儿子把黄包车送回租车的地方,到了夜里就去商场仓库拉载货的大车。虽然只能挣到以前拉车的一半钱,他也宁愿整夜里去拉装满货箱的大车,每辆大车有十来个人一起拉着,但拉车的人还是累得哼哼直喘。

那些货箱里装满绸缎、棉布或香烟,烟草的香味从木箱缝里飘溢出来,闻起来沁人肺腑。有时还有大桶的油和大罐的酒。

他整夜都紧紧地拉着绳子,光着的上身汗流浃背地穿过漆黑的街道,光着的双脚一步一滑地行走在夜间泛潮的石路上。在他们前面引路的是个小男孩,举着一个燃烧着的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的脸颊和身子就像潮湿的石头一样闪闪发亮。

王龙天亮前回到家,精疲力尽地喘着粗气,累得都吃不下东西,倒头便睡。不过在白天那些大兵们在街上搜人的时候,他可以安全地睡在窝棚最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阿兰为了掩藏他,捡来一大堆干草堆在那里,王龙就睡在干草后面。

王龙不清楚什么地方在打仗,也不知道是谁在跟谁打。

但随着春天又过了一段日子,这座城市到处充满了恐惧与不安。整个白天,大马车拉着有钱人和他们的细软衣物和绸缎被褥,还有他们漂亮的女人及金银珠宝,都拉到河边用船运到其他地方去,还有的拉到南来北往的火车站。王龙白天从不到街上去,但他的两个儿子从街上回来后,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地大声告诉他:

“我们看见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男人,又肥又怪得像庙里的佛爷,身上穿戴着好多尺的黄绸子,大拇指上戴着一个大金戒指,上面镶的绿宝石大得像块玻璃,他身上的肉亮得像是涂了层油,真想上去咬一口。”

大儿子大声说着:

“我们看到好多好多箱子,我问里面装的是什么时,一个人说,‘里面装的是金银财宝,但有钱人走时不能带走所有的东西,总有一天都是我们的。’ 爹,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龙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一个城里的懒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家伙略微惆怅地大声说:

“哎呀,要是我们的就好了,我现在就想去拿来。我想吃块烧饼。我还从来没吃过芝麻烧饼呢。”

老父亲听到这话,从睡梦中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低声哼哼地自言自语道:

“赶上收成好的年景,我们在中秋节就吃这种饼,收下来的芝麻在没卖之前,我们自己也留一点做这种饼。”

这让王龙想起了过年时阿兰曾经做过的那种年饼,是用好米面、猪油和糖做的。他现在想起来还直咽口水,内心里充满着对逝去的一切的渴望与痛苦。

“要是我们能回到自己的土地上那就好了。”他低语着。

突然,他觉得一天也不能再在这个破窝棚里呆下去了。他睡在破草堆后面连腿都伸不开,夜里更是难以忍受勒进皮肉里的绳子,在石子路拉着那货物沉重的大车,现在他已经熟悉街面上每一块如同敌人般的石头,熟悉路面上每一条能避开石头的车辙,这样他就能少花哪怕是一点点的力气。

有时候,在漆黑的夜里,特别是下雨时路面要比平日更为湿滑的时候,他心里全部的愤恨都发泄在脚下的石头上,仿佛是这些石头在使劲抓住了那毫无人性的大车轮子。

“啊,那片地,多好啊!”他突然大声说了句,然后悲伤地流下了眼泪,孩子们见状感到有些害怕,老父亲惊愕地看着儿子,连胡须稀疏的脸上都有些扭曲,就像一个孩子看见母亲哭泣时脸上的表情那样。

最后,还是阿兰用她那平直的声音说了一句: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有事情要发生的。现在到处都有人在议论。”

王龙从他蜗居的窝棚里时不时地就能听到有脚步声走过,那是大兵们奔赴战场的脚步声。有时候,他把窝棚掀开了一个小缝,睁着一只眼往外看着,他看见穿着皮靴打着绑腿的步履匆匆而过,一个接一个,一对挨一对,一列跟一列,有成千上万的人马。

夜里,在他拉货车的时候,在前头火把的亮光下,时而在黑暗中看见这些大兵的脸一闪而过。关于这些大兵的事,他什么都不敢问,他只是埋着头闷声拉车,低着头匆匆吃饭,白天里整天睡在窝棚里边的干草堆后面。

在那段日子里,人们彼此谁都不说话。城市里动荡不安,人们都是匆匆做完非做不可的事情之后就赶快回家关上房门。

黄昏时分,人们不再聚在窝棚附近闲聊了。市场上放食品的货架子现在也空了。绸布店把他们鲜艳的广告旗子给收了起来,把两扇前门用厚木板给钉封在一起。就这样,就算是在中午从城里走过,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睡觉似的。

到处都在传言着,说是敌人快要来了,于是所有的那些有钱人都害怕起来。但王龙却不怕什么,那些住在窝棚里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既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担心会失去什么东西,因为在他们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更大沦失的了。如果敌人要来就让他来吧,反正他们的处境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不过,他们每个人依旧按照各自的生活方式过着日子,谁也不和别人公开谈论着什么。

接着,商货仓库的经理通知那些从河边来回拉货箱的劳工们,叫他们不必再来了,因为这段日子里已经没有人来柜台前买卖东西了,这样,王龙就只好白天和夜里都待在窝棚里闲着没事。开始他还挺高兴,因为自己的身体一直从未得到过充足的休息,所以一睡下去就像个死人似的。可是,他没活干就不能挣钱了,过不了几天那点积余的钱就会花光,所以他又拼命地寻觅着他能够找到什么活去干。

这个时候,好像降临到他们头上的厄运还没有受够似的,济贫的粥棚也关了门,曾经以这种施舍方式帮过穷人的那些人,都缩回到自己家里闭门不出,没有吃的,没有活干,街上连一个可以乞讨的人都没有。

王龙把小女儿抱在怀中,和她一起坐在窝棚里。他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温柔地说着:

“傻丫头,你愿意到一个大户人家去吗?到人家那里去有吃的有喝的,也许还能穿上一件囫囵个的衣服。”

小女儿笑了,她一点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还是举起小手惊奇地去摸着他那不安的眼睛。他再也受不了啦,对着阿兰大声喊道:

“告诉我,你在那个大户人家挨过打吗?”

她平淡而忧郁地回答他:

“我天天挨打。”

他又大声问:

“只是用布带子打,还是用竹板或是鞭子打?”

她用同样平直的语气回答:

“用皮带抽我,那条皮带是栓骡子的缰绳,就挂在厨房的墙上。”

他深知她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说道:

“即使这么小,我们这个孩子也还算个漂亮的小姑娘。告诉我,漂亮的丫头也要挨打吗?”

就像她觉得这样说或那样说都无所谓似的,她淡漠地回答道:

“是,都要挨打,或者被抱到床上,完全凭着一个男人的性子,而且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那些想要她的随便什么男人,年轻的少爷们为了这个丫鬟或是那个丫鬟彼此争抢着、交换着,他们说,‘要是今天晚上你要,那明天晚上就归我了。’ 等到他们对哪个丫鬟全都厌倦了之后,男佣人们又会争抢着、交换着少爷们不要的这个丫鬟。而且,要是一个丫鬟长得漂亮,她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受到这样的折磨。”

王龙这时叹了口气,把小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轻柔地对她说着:“唉,傻丫头----唉,我可怜的傻丫头。”他的心里此时却在哭号,就像一个人掉进了汹涌的洪水之中不停地呼叫似的,然而,他又止不住地想着,“没有别的办法了----没有别的办法了----”

就在王龙坐在那里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大家想都没想都倒在了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脸,仿佛这种可怕的巨响会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撕碎似的。

王龙用手捂住了小女儿的脸,不知道这种吓人的声音会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惊恐。老父亲冲着王龙的耳朵喊道:“这种声音我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两个男孩子也吓得大叫起来。

而阿兰,随着突然发生巨响一样又突然是一片寂静,抬起头来说道:“我听说的事情现在终于发生了。敌人已经攻破城门进来了。”就在谁都没来得及回应她的时候,城市的上空就回荡起喊叫声,那是越来越大的人声,起初还很微弱,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狂风,随后就聚集成了低沉的吼叫声,而且越来越响,直到响彻了大街小巷。

此时,王龙在窝棚的地上直挺挺地坐着,全身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恐惧感,感到毛骨悚然。大家也都直挺挺地坐着,彼此呆呆地互望着,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而他们所听到的只是人群汇集起来的嘈杂声,和人人都在发出的呐喊声。

接着,他们听到了离这不远的墙那头一扇大门被打开的吱吱声,然后一个脑袋突然伸进了窝棚口,是那个曾在黄昏时叼着短烟袋同王龙谈话的男人,对他们喊道:

“你们怎么还坐在这里呀?时候到了----大财主家的大门向我们打开了!”一听这话,阿兰就像是施了某种魔法似的立刻就不见了,她在男人说话时从他的胳膊下面悄然溜了出去。

然后,王龙慢吞吞地、有些茫然地站起来,把小女儿放下,走了出去。在那个大财主家的大铁门前面,一群呼喊着的老百姓向前拥挤着,虎啸般的怒吼着。

他听见这样的声音从大街上四处传来,此起彼伏,不断高涨,就知道在所有富人家的门口都有这样怒吼的男女人群,过去他们饥寒交迫,此时他们起来造反。那个大财主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人们向前挤得水泄不通,脚踩着脚,身挨着身,整个人群就像一个整体似的往前移动着。

另一些从后面赶过来的人,把王龙给挤进了人群,不管他愿不愿意,大家簇拥着他一道向前,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意愿是什么,因为他对发生着的事情太震惊了。

就这样,王龙被推着拥进了大铁门,在人流的裹挟之下,他的脚就像不着地似的,人们喧杂的喊叫声像愤怒的兽群在四周咆哮着。

他被拥过一个又一个院子,一直被拥到最里面的内院,而住在这所大房子里的男男女女,他一个也没看见。这里好像是一座长期荒置的宫殿,只有后花园里假山石之间的百合花还在开放着,早春光秃秃枝头上的迎春花还在盛开着。

但是,吃的东西还在屋里的桌子上放着,厨房里的灶火还在燃着。

闯进去的这群人对这个大财主家的庭院非常了解,他们挤过烧火做饭的厨房和奴仆居住的前院,一直拥进了老爷太太居住的内院,那里有雅致的床榻,漆成黑红描金的装满绫罗绸缎的箱子,精雕细刻的桌椅,还有挂着墙上的卷轴书画。

这群人疯狂扑向这些财物,互相抢夺着从每个刚刚打开的箱子柜子里翻出的东西,服装被褥和布帘碗碟从一个手里倒到另一个手里,每只手抓住的东西都有另一只手也在抓着,谁也不肯停下来看看自己拿了些什么。

只有王龙在混乱之中没拿任何东西。他一辈子都没拿过一件属于别人的东西,现在一下子也做不到。所以他起初是站在人群中间被挤过来挤过去的,然后他终于有些明白些了,便使劲往人群外面挤去,最后总算挤到了人群的边上。

他站在那里,尽管也像池边的小漩涡那样受到水流的潮动,但仍然清楚自己是站在一个什么地方。

他走到了最后面的一个庭院,这是那个大财主家内眷居住的地方,有个后门半开半掩着,这种后门几百年来那些财主家都保留着,专为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时逃跑用的,因此称为“太平门”。毫无疑问,这天听到院子里的吼叫声,他们全都从这个后门逃走了,跑到街上东藏西躲去了。

但是,有一个人,不知是因为笨重的身体太胖了还是因为喝醉了睡得太死,却没有来得及逃走,结果在一间空荡荡的内屋里突然被王龙碰见了。

人们在这个人呆的屋里挤进拥出着,但由于他躲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而没有被发现,所以当眼下他认为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准备偷偷溜出去逃走。而王龙也一直躲开人群,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结果两个人就这样撞到了一起。

这个人是个高大肥胖的家伙,不算老也不算年轻,他一直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毫无疑问是和一个漂亮女人睡在一起的,因为他赤裸的肉体从搭在身上的紫缎睡袍下露了出来。他胖乎乎的肥肉在胸脯和肚子上折叠成发黄的肉卷,在他横肉如丘的脸颊上,眼睛显得又小又眍,如猪眼一般凹陷着。

他见到王龙就浑身颤抖,尽管王龙手无寸铁,他还是像有人用刀子在割他肉似的大声哀叫。王龙见此情景觉得很奇怪,原本想笑的,但这个胖家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着响头一边哀求地叫着:

“饶我一命吧----饶我一命吧----千万别杀我。我给你钱----给你好多好多钱!”

正是这个“钱”字,一下子让王龙的脑海里豁然开朗。钱!是啊,他正需要钱!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一个声音正在他耳边响起:“钱----可以救孩子----还有土地!”

他突然用一种他自己都从未有过的粗蛮嗓音喊道:

“那好,把钱给我!”

于是那个胖家伙跪直身子,一边呜咽地嘟哝着,一边摸索着睡袍的口袋,他伸出发黄的双手捧满了金子,王龙拽起自己外衣的前襟把金子兜了起来。接着他又用那种像是别人的嗓音似的怪声喊道:

“再拿点!”

那个人又一次伸出了捧满金子的双手,低声呜咽着说:

“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除了我这条苦命,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他哭了起来,眼泪像油滴一样顺着他嘟噜的胖脸流下来。

看着他浑身战栗、哭哭啼啼的样子,王龙突然对他感到很厌恶,他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谁,于是他带着这种厌恶的情绪喊道:

“快滚吧,别叫我再看见你,不然我就像踩死一条胖蛆一样踩死你!”

虽然王龙心肠软得连头牛也不敢杀,可现在竟然喊出了这样的话来。那个胖家伙像狗一样从他身边跑过去,接着就没影了。

此时只剩下王龙和这些金子。他数都没数,就把金子匆匆揣进怀里,走出打开着的太平门,穿过后面的小巷,回到自己的窝棚里。他紧张地搂着上面还有别人身上余温的这些金子,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自己说道:

“我们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明天,我们就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2023年11月 @Toronto


《大地》第十四章 视频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dl9motjO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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