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三十三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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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2024-09-14 05:04
加拿大
王龙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小儿子谈起梨花姑娘的那些话,当梨花姑娘进进出出的时候,王龙不停地拿眼睛瞅着她,不知不觉之中,对她的思念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更加宠爱她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对别人说。那年初夏的一个晚上,晚间的空气凝重而柔和,充盈着温热而芬芳的薄雾,王龙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棵盛开的桂花树下乘凉,桂花散发着浓郁扑鼻的甜美芳香,他坐在那里,浑身的血液如同年轻人一般激越奔流着。这一天来,他一直有这种感觉,他半心半意地也想过,是不是出门走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感觉一下自己脚下那松软的土壤,再脱掉鞋子和袜子,光着脚在地里走一圈,让土地真真切切地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他本想这样做的,但是,他又怕别人看到他,因为在城门之内,此时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农民了,而是一个地主,一个有钱人。因此,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尽量离荷花的院子远远的,此时荷花坐在自己院子里的树荫下抽着水烟袋,她心里明镜似的,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心神不定,她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出什么地方不对劲。就这样,王龙一直独自一人走来走去,他不想去见那两个争吵不休的儿媳妇,甚至也没有心情去看看能给他带来快乐的小孙子。因此,这一天过得很漫长也很寂寞,他周身的血液如同沸腾了似的在皮肤下面流动着。他忘不了自己那个小儿子,看上去是那么青春旺盛,站立得笔直而高挺,两条浓黑的眉毛紧锁着,同样,他也忘不了那个丫头,他对自己说道:“我想他们差不多是同龄,儿子已经十八了,那个丫头也快十八了。”他想到了自己,过几年就七十了,真为自己身内那股躁动不安的热血感到一种羞愧,他想:“把那个丫头许给小儿子或许是件好事,”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每说一遍这句话,就好像在他身上的痛处扎上一刀,他不得不往自己身上一刀刀地扎着,他不得不忍受着一阵阵的疼痛。所以,这一天对他来讲,是那么漫长难熬,是那么寂寞难忍。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还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在整个家里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像朋友那样推心置腹彼此倾诉的人。夜晚的空气闷热而潮湿,弥漫着桂花那浓郁的幽香。就在他坐在树下的黑暗之中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他身旁的院子门口走过,那棵桂花树就在那个门口边上,王龙很快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那人是梨花姑娘。接着,他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从嗓子眼里自己冒出来似的。听到这话,她怯生生地走进院门,站到了他的面前,黑暗之中,他几乎看不见她站在面前,但他能感觉到,于是他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小外套,有些哽咽地说道: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他暗暗想到,自己已经是个老头了,和一个同自己的孙子孙女都差不多大的姑娘在一起,说出来挺丢脸的,于是他只是用手抚弄着她的那件小外套。此时,她在等待着,她感获到了他体内血液的热度,就像一朵花从花茎上垂下一样,她弯下了腰,瘫滑到地上,抱住了他的脚。他缓缓地说道:“孩子......我老了......年纪大了......”黑暗之中,她说话的声音宛如桂花树的呼吸声,她说道:“我喜欢老点的......我喜欢年纪大的......他们心肠都那么善良......”“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嫁给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姑娘。”他心里其实想说的是“应该嫁给像我小儿子那样的青年人”,但他却不能说出来,因为真的说出来了,没准这姑娘真的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而那却是让他实在无法忍受的。听着她那孩子气的娇小声音,从他脚边颤颤地发出来,他的心中竟涌起了对这个丫头如此巨大的爱怜,他用双手把她轻轻地扶了起来,把她带进自己的院子。完事之后,让王龙感到非常惊奇的是,他在这个年纪的爱欲,竟然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不同,他对梨花姑娘的怜爱,并不像从前对待他所认识的女人那样直接扑在她的身上。他并没有直接就扑上去,而是轻柔地搂住她,她那轻盈而年轻的身体,能贴在他那笨重而衰老的肉体上,他就感到非常满足了。白天只要能看到她一眼,晚上只要能用手轻抚她的衣角,夜里只要她的身体能安静地躺在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梨花并不是一个激情勃勃的姑娘,她依偎着王龙,就像一个女儿依恋着自己的父亲。对王龙来说,梨花既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也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他和她的这件事,并没有很快地传出去,他什么都没说,作为一家之主,他干嘛要把这事说出来呢?但是,眼尖的杜鹃首先察觉到了什么,她看见梨花一早上从王龙的院子里溜了出来,她拦住了那姑娘,嘻嘻地笑着,如老鹰一般的眼睛闪着亮光。王龙在屋子里听见了杜鹃说话的声音,迅速把长衫系紧,走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半是自豪地说道:“是这样,我是说她最好去找一个年轻小伙子,可她偏看上了我这个老头子。”“最好把这件美事,跟二夫人讲一声!”杜鹃说着,闪动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这样,”王龙缓缓地回答道,“我也不想在这个大院里再增加别的什么女人,可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接着,杜鹃说道:“不过,那这事也必须要告诉给二夫人。”王龙最害怕荷花因此而发火,所以就恳求地对杜鹃说道:“要是你一定要告诉她,那就随你的便吧。要是你能做到让她不对我发火,我就给你一些钱。”杜鹃还在摇头晃脑地嘻嘻笑着,但她还是答应了。王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暂时还不想出去,过了一会儿,杜鹃回来对他说道:“好了,这事我讲了,二夫人非常生气,不过我提醒她了,说了老爷你早就答应了,要给她买她一直想要的外国闹钟的事,她才消了气。她还想要玉手镯,要一对,一只手上戴一只。要是她还想起什么东西还会向你要的。另外,她还要一个丫头代替梨花,梨花再也不要来她这儿了,你最近也不要来了,她说一看见你就会恶心。”他自己也很高兴,最近用不着去见荷花了,等荷花的那些需求都得到满足之后,她就会默默消气的。现在剩下的就是他那三个儿子。想到要面对着儿子们,王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自己说着:“难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吗?难道我不能要自己花钱买来的丫头吗?”然而,他还是感到一丝羞愧,但也有点儿自豪,就像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是个老爷爷辈了,但他自己仍然自己还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他等着儿子们来到自己的院子里。二儿子来了之后,他就谈起了土地和收成,说夏天的旱灾,导致今年的收成只能有三成。其实这段日子里,王龙根本就没去在意是下雨还是干旱,因为就算是今年收成不好,还有去年存下来的银元。他依仗着家里存满了银元,粮行里也有欠他的账,他还把钱放了高利贷,二儿子会替他收的,因此,他不再去关注自己那片土地上空的天气到底如何了。可是,二儿子还是照样地说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他那神秘的眼神偷偷地朝屋子四处东张西望着。王龙心里明白,他是在寻找那个丫头,想看看他所听到的是不是真的。于是,他干脆把躲在里屋的梨花给叫了出来,他喊道:梨花走了出来,她那细嫩白皙的脸蛋儿就像鲜桃那么好看,她低垂着头,挪动着的两只小脚一点声音都没有。王龙的二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样子就好像是虽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但直到现在他才会相信。但他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谈到了土地的情况,还提到了哪个佃户到年底了一定得更换,另外还有一个佃户光知道抽大烟,根本不去收割地里的庄稼,等等的事情。王龙问二儿子,孙子们都怎么样了,二儿子回答道,孙子们得了百日咳,但现在天气已经暖和了,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就这样,父子俩边喝着茶边聊着天,二儿子把屋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然后转身就走了。王龙对老二这头也放了心。高大而英俊的大儿子,带着一种成熟男性的自信与傲气,而王龙最担心的也就是他这种高傲的劲儿。所以,他在一开始时并没有把梨花给叫出来,而只是边抽着烟袋边等着儿子先说。大儿子则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透着一种自傲与自尊,十分得体地询问着王龙的健康状况和生活状况。王龙迅速而平静地回答道,他身体很好。当他用眼睛看自己儿子的时候,所有恐惧的感觉都烟消云散了。他看清了自己的大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材虽然魁伟,但很怕自己那位来自城里的老婆,更怕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如他老婆而叫人瞧不起。王龙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那种如土地一般粗犷而坚强的性格,以前即便自己从未察觉,如今却在大儿子身上发展壮大。于是,就像从前一样,他并没有在意大儿子那英俊的外貌,就突然很轻松地叫着梨花:梨花这一次出来的时候,脸上有些冷冰冰的没有表情,她那椭圆形的小脸蛋就像她的名字那样,如梨花般白皙。她进来时,眼睛低垂,目不旁视,只做完了让她做的事情之后,她又很快走了出去。梨花出来倒茶的时候,父子俩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等梨花走了之后,两人才端起茶碗。当王龙直瞪瞪地盯着他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种明显感到羡慕的眼神,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暗自嫉妒的时候才会有的眼神。接着,他们俩将茶水一饮而尽,大儿子才用一种低沉而失稳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相信?”王龙平静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家。”“你有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一个男人只有一个老婆,总是不够的,等到有一天……”他突然停住了话头,但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个男人因为另一个人做出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而产生的羡慕和嫉妒。王龙看到了这种神情,心里暗暗地笑了。他很清楚大儿子强壮而贪色的性情,他那位漂亮的城里老婆,不可能永远拴住他的心,总会有一天,雄性激素会重新在他身上发作的。王龙的大儿子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就好像脑子里涌现出了一种新的念头。王龙坐在那里抽着烟袋,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在自己风烛残年的时候,还能那样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小儿子进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他也是一个人来的。王龙坐在院子中间的那个屋子里,桌子上点燃了几支红蜡烛,他坐在那里抽着烟,梨花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的两手交叉着放在两个膝盖上。她不时地看看王龙,目光像孩子那样充满深情,但并不是撒娇,他也看着她,很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骄傲。突然,他的小儿子站到了他的面前,就像从黑乎乎的院子里跳出来似的,谁都没有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他用一种奇特的半蹲姿势站在那里,连他本人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王龙在那一刻间突然想起了一只豹子,他以前曾经见过,是村里有人从深山里抓到了一只豹子回来,那只豹子被捆绑着,弓着腰就像要猛扑过来,眼睛里还闪着光,而此时,在小儿子的眼睛里也闪着同样的光,并把这样的目光全都紧紧盯在他父亲的脸上。那又浓又黑的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紧锁着。然而,他并没有去看那个丫头一眼,而是只看着他的父亲。王龙一点儿也不怕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可此时他却突然害怕起这个小儿子来了,一个从降生之后就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的这个小儿子。王龙结结巴巴地咕哝着,想要开口说话,但他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之后,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儿子。他小儿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突然,他转过身来,看了那个丫头一眼,她也看着他,边退缩着,边用两只手捂住脸,这样就不能看见他了。而此时,小伙子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纵身一跃从屋里冲出院外,王龙望向院外那扇黑暗的方形大门,院门敞开着一穹漆黑的夏夜,小儿子走了,只留下一片宁静。最后,他转向那个丫头,谦恭而温柔地说着,声音里充满着伤感,而以前那所有的自豪与骄傲全都荡然无存了:“我太老了,对你来说我太老了,我的心肝,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太老了,实在是太老了。”但是,那个丫头把双手从脸上放下来,哭了,她哭得比他以往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撕心裂肺:“年轻人太残忍了......我还是最喜欢老点的人!”第二天早上,王龙的小儿子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lCnEfBEnz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