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二十七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8-03 01:59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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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王龙一直忙着操办家里的婚事和丧事,几乎没有想过地里的庄稼收成会怎样。但有一天,老程跑过来对他说:


“现在红白喜丧都过去了,我得跟你说说地里的事情了。”


“说吧,怎么啦?”王龙回答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忙着办丧事,几乎都没想过我是不是还有地。”


当王龙说这话的时候,老程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然后轻声地说道:


“现在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不过今年可能要发前所未有的大水,虽然还没到夏天,可水位已经涨起来了,这时候就开始涨水太早了吧。”


王龙果断地说:


“我从来没有从老天爷那儿得到过什么保佑,烧香也好,不烧香也罢,他都照样没做什么好事。走,咱们还是去看看地吧。”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老程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无论时节多么糟糕,他都不敢像王龙那样对天发火。他只是说“天意如此吧”,就认命地默默承受着洪水或干旱。


而王龙却不是这样。他走到地里,看了这块地,又看了那块地,他看到的情况和老程说的完全一样。


沿着护城河和一些沟渠旁边的土地,都是王龙从黄家大院买来的,现在地里都灌满了水。从河底冒出来的水,把麦田弄的湿漉漉脏兮兮的,地里原本长势很好的小麦都已呈现出了病态,叶子都已经开始发黄了。


护城河本身变成了湖泊,沟渠变成了河流,水势很急,泛着浪花,打着漩涡。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等到夏天雨季一来,这一年非要发洪水不可,大人和孩子将要再次挨饿。


王龙在自己的地里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老程像影子一样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们一起估计着哪些地可以改种稻子,哪些地在插秧前可能会被大水淹没。看到水已经快要漫过堤岸的沟渠,王龙大声骂道:


“现在那个老天爷该洋洋得意了吧,从天上往下看着老百姓淹死饿死,这该死的家伙就那么高兴吗。”


王龙愤怒地大声喊着,而老程则战战兢兢地说道:


“即使这样,老天爷也比我们老百姓要强大多了,可别这么说了,东家。”


但是,王龙现在有钱了,已经满不在乎了,他想要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一想到发大水就要淹到自己的土地和长得好好的庄稼,他一边往家走一边嘟嘟囔囔地骂着。


随后的一切全都像王龙所预见的那样发生了,北边大河的河水冲破了堤岸,最远处的堤岸首先决口了。


人们一看到发生的这一切,马上都行动起来,急忙四处奔走,为修复堤岸筹集资金,每个人都尽其所能地慷慨捐钱,因为控制河水泛滥成灾符合每个人的利益。


大家把筹募到的资金都交托给新上任的县官,这位县官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是靠他父亲的买官鬻爵才搞到的这个官职的,他父亲为了给他谋得这个官位,花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钱,为的是全家人能在这里升官发财。


当河水再次冲破堤岸的时候,人们怒吼着涌到这位县官的家门口,而那位县官由于没有履行修补堤岸的承诺,他就躲着不肯出来,更因为他们家把筹募的钱都给花了,那是三千块大洋啊,是大家一点一点筹集募捐得来的。


老百姓愤怒地冲进屋里喊叫着,要用他的性命来抵偿他的过失,他一看到自己可能会被打死,就跑了出来,跳河自尽了。这样一来,老百姓的怒火才算平息了下来。


然而,钱还是没了,河水冲破了一处堤岸,接着,又冲破了一处堤岸,一直冲到连河边的人们都不知道原来的堤岸在什么地方了,河水就这样暴涨着,像大海一样在万亩良田上翻滚着波浪,小麦和稻秧全都沉入到海底。


一座座村庄相继变成孤岛,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洪水越涨越高,在洪水涨到离家门口两尺远的时候,人们把桌子和木床绑在一起,然后把门板绑在上面做成木筏,他们尽量把被褥、衣服、女人和孩子们都放在这些木筏上。


接着洪水很快就涨进了土坯的房子里,土墙被泡软了,水把土坯冲开了,房子就塌了下来,土房子消融在水中变成了泥水,就好像土房子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接着,好像地上的洪水又引来了天上的雨水,大雨一天接一天地下个不停。


王龙坐在家门口,望着远处的洪水,由于他家的房子是建在一座小山包上,洪水离他家还很远。但是,他望着洪水淹没了自己的土地,他还担心洪水会冲垮那两座新坟,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冲到,泛着黄色泥浆的那股洪水,只是饥肠辘辘地舔舐了几口新坟罢了。


那一年是颗粒无收,到处都有人在忍饥挨饿,人们因为又遇上了饥荒的年头而愤恨不已。


有些人逃荒去了南方,也有一些胆大妄为的人们加入了遍布乡村的土匪帮。这些土匪甚至想要围攻县城,城里的居民被迫关闭城墙上的所有城门,只留下一个叫“西水门”的小门供人出入。这个小门由大兵把守着,夜间也要关紧上锁。


那些逃荒去了南方的人们,就像当年王龙和他老父亲及老婆孩子那样,在南方打工或者乞讨,还有一些人年老体弱,胆小怕事,又无儿无女的,就像老程当年那样留了下来,吃一点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能找到的野草和树叶,可还是有好多人死在了地上和水里。


这时候,王龙已经看出来了,从未见过的饥荒已经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了,因为眼下已经到了播种冬小麦的时节,而洪水却没有退去,这样的话那么第二年也不会有什么收成。


于是,他严格看管家里的钱财和粮食的开销,为此他经常和杜鹃激烈争吵,因为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天天都要进城买肉,而现在王龙暗喜因洪水阻断了进城的路,荷花就不能进城逛市场了,出门乘坐的船只,没有王龙的点头也不准出去,老程很听王龙的话,不听杜鹃的,她的那张嘴太损。


冬天来了,王龙命令全家,未经他同意,家里什么东西都不准买不准卖,他精打细算地管理着家里现有的财物。


他每天都把当天全家需要的粮食称给儿媳妇,他让老程负责分发雇工们所需要的东西,但他还是对供养着那些无活可干的雇工们感到心痛不已,于是当寒冬降临、水面结冰的时候,他就让那些雇工们到南方去乞讨和打工,等来年开春再回来。


他只对荷花网开一面,偷偷地给她送些糖和油,知道她过不惯这种艰苦的日子。即使在过年的时候,他们全家也只是从湖里捕了一条鱼,宰了一头自己养的猪。


王龙并不像他外表装出来的那么穷,他还有不少银子都藏在家里儿子和儿媳妇睡觉的那间屋子的墙壁里面,当然儿子和儿媳妇一点都不知道。他还把一些银子甚至金子装在罐子里,有的埋到了自己庄稼地旁边的湖底下,有的埋到了屋旁的竹林里,另外他还有些去年收进来但还没有卖掉的粮食,这样,他们全家丝毫不会有挨饿的危险。


然而,在他的周围到处都是挨饿的人们,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次路过黄家大院门口时那些挨饿的人们哭着喊着的情景,他知道有不少人在恨他,因为他家中仍然有吃的东西可以养活大人孩子,所以他总是把大门紧紧关死,不让他不认识的人进来。


但他十分清楚,要不是有他叔叔呆在这个家里,那么在这样一个土匪横行、无法无天的的时代,就算把大门关得再严也无济于事。他很明白,要不是凭借他叔叔的势力,那么他家里的粮食、财物和女人都会被洗劫一空的。因此,王龙对待他叔叔、他婶子和他侄子都彬彬有礼,把他们三人奉为家里的座上宾,喝茶时先给他们端杯子,吃饭时先让他们动筷子。


现在,家里的这三个人也看得很清楚,王龙惧怕他们,于是他们变得越来越傲慢起来,不是要吃这个、要喝那个的,就是抱怨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喝的,特别是他婶子,总是满腹的牢骚,她留恋过去在内院里吃过的那些美味佳肴,他婶子向他叔叔诉苦,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又向王龙抱怨。


此时,王龙看出来了,随着他叔叔的年纪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懒,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但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抱怨了。但有了那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侄子,加上那个好吃懒做的他婶子,一起从中挑唆和怂恿他叔叔。有一天,王龙正站在大门口,就听见那两个在催促老头子:


“喂,他有钱又有粮,咱们管他要些银子吧。”那个女人说着,“我们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趁着他现在还明白事,要不是你这个当叔叔的,要不是你是他父亲的兄弟,他早就被抢劫被绑架了,他们全家早就被洗劫一空了,全都是因为你是红胡子里面的二爷。”


王龙悄悄地站在那里,一听到这些话,肺都要气炸了,但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如何应对这一家三口,但是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这样,第二天他叔叔过来对王龙说道:“喂,我的好侄子,给我一些银元,我要买个烟斗还要买烟丝,你婶子穿得太破了,也要添置一件新的外套。”王龙什么都没说,就从腰包里掏出五块银元给了这个老头子,但却偷偷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对王龙来说,即使在过去那么缺钱的日子里,他掏钱时也没有如此费劲与勉强。


没过两天,他叔叔又来找他要钱了,这回王龙终于是忍不住喊了起来:


“哎,你想让我们都饿死吗?”


他叔叔则笑着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不如你有钱,不也在烧塌的房子里悬梁自尽了吗。”


王龙听到这话,浑身直冒冷汗,只好又一声不吭地掏出了银元。就这样,家里断肉了,还要保证他叔叔一家三口有肉吃,王龙自己几乎都把烟给戒了,可他叔叔却天天叼着烟斗吞云吐雾。


王龙的大儿子沉湎于新婚燕尔的快乐之中,对于对周围发生的事情熟视无睹,却非常小心地保护自己的媳妇避开他堂叔投来的贪婪目光,现在这两个男人也不再是朋友而变成了仇敌。


王龙的大儿子几乎不让他媳妇离开屋子,要等到他堂叔父子晚上走出家门以后才能出去,而白天一定要待在屋里。当他看到那一家三口对自己父亲为所欲为的时候,脾气急躁的他非常生气,他说:


“爹呀,如果你对那三只老虎比对你儿子儿媳都好,也就是比对你孙子的爹妈都好,那就真奇怪了。那我们最好还是搬到别的地方重建一个家吧。”


王龙直截了当地对儿子讲出了对谁都没讲过的话:


“我恨透了这三个家伙,如果能有一点办法的话我肯定把他们都干掉。但是你叔爷他是个土匪头子,如果我们养着他,满足他,那么我们家就会平安无事,你们千万不能表示任何的不满。”


听到这话,大儿子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他思索了一会儿以后,更为生气地说道:


“你看这么办行不行?咱们在夜里把他们都给推到水里去,老程推那个女的,她又胖又软又还不中用,我去推那个小子,那家伙老是瞄着我媳妇,我恨死他了,你去推那个土匪头子。”


但王龙是不敢杀人的,虽然他气得宁可宰了他叔叔也不愿宰了他那头牛,但是要动真格的时候他却不敢动手,即便他恨得直咬牙根。他说:


“不行,即使我能干,也不会这么干的,毕竟他是我父亲的兄弟,另外让别的土匪听说了,那我们怎么办,现在他活着,我们反而安全无事,要是他死了,我们就和别人一样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太危险了。”


这时,两个人都不做声了,各自都搜肠刮肚地思考着怎么办才好。年轻人看明白了,父亲是对的,况且死也太便宜了他们,必须要另想一个办法。这时,王龙终于开口了,若有所思地说道:


“要是有个什么办法,既要把他们稳在这里,又不伤害什么人,还别老是要这要那的,那该有多好,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魔法啊!”


这时,年轻人猛击了一下手掌,叫出声来:


“有啦!你已经告诉我该怎么办了。咱们买鸦片给他们吸,越多越好,让他们像有钱人那样随便吸鸦片吸个够。我要表面上和堂叔搞好关系,把他引诱到城里的茶馆去那儿吸鸦片,还要给我叔爷和叔奶买鸦片让他们去吸。”


但王龙有些犹豫不决,他自己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那要花好多钱的,”王龙慢慢地说,“鸦片和玉石一样的贵呀。”


“可是,我们现在付出的代价要比玉石的花费还要大呀,”大儿子争辩地说道,“而且除了忍受他们的傲慢,我还得忍受那小子对我媳妇的贪欲。”


但王龙并没有马上就表示同意这么做,因为做这事没那么容易,而且要花一大笔钱。


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说,要是一切都顺顺当当的,也许一直到洪水开始退去,什么都会一如往常,下面的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


事情是这样的。王龙他叔叔的儿子,最近又盯上了王龙的二女儿,可一个是他堂弟,一个是他女儿,不仅具有血缘关系,而且辈分也不对。


王龙的二女儿越长越漂亮,优雅的样子很像王龙那个在学徒的二儿子,只是身材更瘦小更轻盈,皮肤也不是像她二哥那样的黄色,而是白皙而细腻,像一朵盛开的白色杏花,她长着小巧的鼻子,薄薄的红唇,脚也裹得很小。


一天晚上,当她一个人从厨房走出来穿过院子的时候,王龙叔叔的儿子也就是她堂叔,把她给拦住了。他粗暴地抓住了她,把手伸进她的怀里,她大声尖叫起来,王龙从屋里跑出来,照准那小子的脑袋就打了过去,可那小子就像一条偷吃肉的狗,不肯把叼着的肉松开,王龙不得不把二女儿拽出来。可那小子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着:


“只是闹着玩的,她不是我侄女吗?一个人能对他侄女做什么坏事?”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分明闪现出贪欲的目光,王龙嘴里低声骂着把二女儿拉走,把她送回到她自己的屋里。


当天晚上,王龙就把这件事跟大儿子讲了,年轻人很严肃地说道:


“我们必须把她送到城里的亲家去,即使刘老板说今年的年景不好而不能结婚,我们也要把她送过去,家里有这么一条色狼,万一保不住贞洁那就麻烦了。”


于是王龙照着去做了。第二天他就进城来到了刘老板的家里,说道:


“我女儿十三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可以成亲了。”


可刘老板却犹犹豫豫地说:


“今年年景不好,赚的钱不多,不够给儿子成家的。”


此时,王龙不好意思直接说“我叔叔有个儿子在我家里,他就是一条色狼”,所以他只能说:


“我不想再让这闺女来照顾我了,她妈死了,她又长得漂亮,也到了嫁人生子的年龄了,另外,我们家大人杂,我不能每时每刻都照看着她。既然她终归要成为你们家的人,那就让她的贞操保留在这里,早点还是晚点成亲,都听你的。”


刘老板是个宽厚善良的人,他回答道:


“那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让闺女过来吧,我会跟孩子他妈说的。闺女过来之后,就和她婆婆住在一起,院子里很安全不会有事的,等来年秋收之后,就给他们办事成亲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王龙感到很满意,他就告别转身走了。


此时,老程正撑着一条小船在城门口那里等着他,可他在走向城门口的路上,路过一家卖烟草和鸦片的店铺,就走了进去,为自己买了一点烟丝,晚上好放进烟袋里,店铺的伙计在称烟丝的时候,他不情不愿地问道:


“有鸦片吗?怎么卖?”


“柜台上不让卖,犯法。要是你真想买,手里有现大洋,可以在后屋里给你称出来,两块大洋一两。”


这时,王龙都不敢往下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他还是快速说道:


“我要三两。”



2023年11月 @Toronto


《大地》第二十七章 视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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