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十八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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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2024-06-01 01:57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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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七个年头的时候,由于西北方过多的雨雪,源自那里的村北大河水位暴涨,泛滥的河水冲毁了堤岸,淹没了这个地区所有的田地。但王龙并不害怕,虽然他的地有五分之二都变成了湖泽,水深得都没过了一个人的肩膀,可王龙并不觉得害怕。整个春末夏初,河水不断上涨,最后终于泛滥成一片汪洋,水面波光荡漾,倒映着悬在天边的云朵明月和淹在水中的柳叶竹枝。随处可以见到,那些房主已经离去的土坯房子,开始还在矗立着,洪水冲过来几天后就慢慢地坍塌了,倒进水中陷入泥里。差不多所有的房子,都这样坍塌陷落了,不像王龙的房子建在了小山丘上,洪水中的这些小山丘,如岛屿般在汪洋之中挺立着。人们靠着乘船和木筏来往于城乡之间,还有些人就像以前荒年那样开始挨饿了。但王龙并不害怕。城里粮市上欠着他的钱,家里粮仓装满了过去两年来的收成,他的房子高高地矗立在小山丘上,离洪水还很远,所以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然而,由于大部分土地都不能耕种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清闲,吃了睡,睡了吃,整天无所事事的,让他感到很烦躁。另外,还有他一次雇满一年的那些雇工,现在吃饱了饭没事干,天天静等着洪水的消退,而他自己去干活又显得太愚蠢。所以,他就给他们找活干,派遣他们去修装老宅子的屋顶,布置他们在新房子屋顶漏雨处补瓦,分配他们去修理锄头、耙子和犁杖,安排他们去饲养各种家畜,支使他们在水面上放养买来的鸭子,吩咐他们劈开麻杆编成麻绳----所有的这些活以前他自己种地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把所有这些活都分派去做了之后,他自己倒两手空空地什么活都没了,他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干点什么。现在,一个人总不能整天坐着吧,不能总是盯着一片湖泽淹没着他的土地,也不能吃的下比自己肚子能盛下的更多东西,更不能睡了一觉再接着再睡一觉吧。他焦躁地房子周围瞎溜达,家里面静悄悄的,对他这样精力旺盛的人来说,这一切简直是太寂静了。老父亲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虚弱了,眼睛已经半瞎,耳朵几乎全聋了,除了去问他是否暖和、是否吃饱了、是否想喝茶之外,再没有什么必要和他多说话。这让王龙感到很焦虑,因为老父亲看不到自己的儿子现在有多富,一见到碗里多了茶叶,就嘟嘟囔囔地说:“有点水就行了,茶叶如银啊。”不过,也用不着告诉老父亲什么,因为他听了也很快就忘了。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梦想着自己又成了一个青春火热的年轻人,却很少留意他身边发生的事情。老父亲和大女儿,对兴旺发达、精力充沛的王龙,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大女儿根本就不会说话,只是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地坐在爷爷身边,把手里的一块布折了又折,然后对着那块布笑着。当王龙给老父亲倒上一碗茶并用手摸了摸大女儿的脸颊时,他收获的只是她那种甜蜜而空洞的微笑,而这微笑很快就令人悲伤地从她脸上迅速地消失了,只留下那双迟钝空旷、暗淡无光的眼睛,别的什么都没留下。他常常在离开大女儿之后沉默片刻,这是大女儿在他内心刻下悲伤的标志。然后,他会去看看那两个最小的孩子,阿兰生的龙凤胎,现在已经能在大门口活泼地跑来跑去了。可一个男人总不会只满足于和天真的孩子们玩耍,在短暂的欢笑和戏闹之后,孩子们又都去自己玩了,又剩下王龙一个人站在那里,内心里又充满了不安与烦躁。他也去看看老婆阿兰,就像一个男人去看看和他一起亲密生活过的一个女人,他们彼此太亲密了,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对她的事情无所不知,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没有什么不了解的,同样,也没有什么新的期待与指望。而王龙觉得,他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阿兰似的,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这样,除了女人之外她也就是个女人,一个平庸的普通女人,只知道默默地干活,从不在意他人评价自己的长相。他第一次见到她,棕色的头发蓬乱而无油性,脸庞又大又平,皮肤也很粗糙,五官长得太大了,没有任何美感和光彩。她的眉毛散乱,头发又少,嘴唇太厚,手脚又大得出奇。他用奇特的眼神看着她,朝她喊道:“现在无论谁看见你,都会说你就是个普通人的老婆,而决不会说,你是个又有地又雇人种地的那人的太太。”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谈起她的外表长相,因此她用一种迟钝而痛苦的目光回望着他。她正坐在板凳上纳鞋底,听到这话就停下手里的针线,吃惊地张开了嘴,露出了她那发黑的牙齿。然后,好像她终于明白了,他是在像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那样,在看她的时候,她高颧骨的脸颊变得通红起来,低声说道:“自从我生了那对双胞胎之后,我身体一直不太好,身子里面总像有团火似的。”他看得出来她想得很单纯,以为他在指责她这七年来没有再怀孕。这样他也就用一种自己本意更为粗鲁的语气回答道:“我是说,你就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买点头油擦擦头发,做几件新衣服给自己穿穿?你穿的那双鞋和你现在的身份已经不相配了,我现在好歹也算是个地主了,那你就是地主的太太呀。”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恭顺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把一只脚叠在另一只脚上双双藏进了自己坐着的凳子底下。这时,虽然在他内心里还有些惭愧,觉得不该这么指责这个多年来一直像狗一样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的女人,他还记得当年他还很穷的时候,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她刚完孩子就从床上爬起来赶到地里帮他割地的往事,可他还是无法抑制胸中的怒气,继续违背着内心的意愿而无情地说道:“我一直拼命干活,现在有钱了,我希望我老婆看上去不要像个下人似的。看看你那两只脚......”他没有说下去。此时他觉得,她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好看,最不好看的是她那双穿着松松垮垮棉布鞋的大脚,他越是不高兴地盯着她那双大脚,她越是把自己的脚往凳子底下的里面缩。最后,她终于低声地说道:“我娘没给我裹脚,因为我很小就被卖了。不过,女儿的脚我会给她裹的----小女儿的脚我一定会给她裹的。”可他的心情很糟糕,一是生自己的气,对自己这么指责她感到有些惭愧;二是生老婆的气,自己对她那么不满而她只是感到害怕却一点都不反抗。于是他穿上黑色的新长衫,烦躁地说:“算了吧,我要去茶馆坐坐,看看能不能听到点什么新闻。在家里除了傻瓜、老糊涂和俩孩子,什么都没有。”他往城里走的时候,心情越来越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要是阿兰没有从那个财主家拿走那些珠宝,要是他向她要这些珠宝时他没有给他,他一辈子也买不起所有这些新土地。但他一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就更来火了,他就像故意与自己的内心作对似的自言自语道:“哼,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了些什么。她拿了那些珠宝就是为了好玩,就像一个孩子抓了一把红红绿绿的糖果一样,要不是我发现了,她会把那些珠宝永远都藏在内怀里的。”接着他在猜想着,她现在是否还把那两颗珍珠藏在内怀里的乳房之间。但是,以前他感到新奇的地方,时常会渴望着并在脑海里描绘着的某种珍品,而此时想到时却带有一种轻蔑的感觉,因为喂养过好几个孩子以后,她的乳房变得松弛而下垂了,没有一点美感,把美丽的珍珠放在这样的乳房之间,不仅是愚蠢而且还是浪费。然而,假如王龙还是个穷光蛋的话,或者洪水没有淹没他的田地,那么所有这一切很可能都不算什么。可他现在有钱了。他家的墙里藏着银元,他新房子的地砖下面埋着银元,他和老婆睡房的箱子里放着包袱中包着银元,他的床垫里缝着银元,并且他腰间还满满缠着银元,他一点也不缺钱。因此,现在要从他身上拿点钱出来,不再像割块肉出堆血那么心疼,反而很想这花点那花点地把腰里烫手的钱早点花出去,他开始对花钱满不在乎了,而且总想着能干点什么事来享受一番一个大男人的生活。对他来讲,好像一切都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他以前常去的那家茶馆,过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人,进去时还怯手怯脚的,而现在在他看来似乎又脏又破。过去他坐在那里,谁都不认识他,连跑堂的伙计也对他轻待无礼,可现在他一进门,人们就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他能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低声说着:“就是这个姓王的,王家庄来的,他买了黄家的地,是在闹大饥荒的那年,黄家老爷死的那个冬天。他现在可富起来了。”王龙听到这话,表面上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但内心里却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深感得意。不过,今天他刚刚指责过老婆,就算这样受人尊重,也叫他高兴不起来,他郁闷地坐在那里喝着茶。觉得生活中没有一件事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接着他突然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我干嘛要在这个茶馆里喝茶?茶馆的老板是长个斗鸡眼的小老头,他挣的钱还不如给我种地的长工挣得多,我有地,儿子都在上学。”于是他迅速站起身来,把钱扔在桌子上,在谁都没来得及和他说话之前就走了出去。他在城里的大街上闲逛着,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做什么。他路过了一个说书摊,在挤满了人的长凳一端坐了了一会儿,听那个说书人讲三国演义的故事,那里面的五虎上将既英勇善战又足智多谋。然而,他还是感到烦躁不安,无法像旁人那样被说书人讲的故事所沉醉,再加上那个说书人敲的小铜锣的声音也让他觉得厌烦,于是他又站起身来走了。那时城里新开了一家大茶馆,是一个从南方来的人开的,那人对茶馆业务非常在行,王龙以前也曾经路过那个地方,当时一想到把钱花在赌博和女人身上就让他感到有些害怕。而此时,为了摆脱因清闲懒散而引发的烦躁不安,为了逃避对自己内心的责备,为了忘却对老婆不太公正的指责,他朝那个地方走去。某种意愿在驱使着他,想去看到、想去听到什么新鲜的东西。就这样,他迈进了那家大茶馆的门槛,走进了摆满了茶桌的又宽敞又明亮的大屋子,他走进面朝大街的房门时,尽量表现得神态自信举止大方,甚至极力显得很有胆量的样子,这是因为他内心其实很胆怯,他没忘自己只是这几年之内才有了几个钱,成了有钱人,而几年之前,他仅仅是个不管啥时候身上只剩有一两块银元的穷人,而且自己还在南方城市里拉过车卖过苦力呢。一开始,他在大茶馆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买了茶,一边喝着茶,一边惊奇地观望着四周。这家大茶馆一进门是一座大厅,天花板漆成了金色,墙上挂着绘有女人像的丝绸绢画。王龙在偷偷地细细地盯着看画上的这些女人,觉得她们只是他梦中的女人,因为他从没有见过世上有像她们如此漂亮的美女。这是第一天,他只是看着墙上的这些美女,匆匆喝完茶就走了。但洪水仍然没退,因此他便日复一日地来这家大茶馆喝茶,一个人坐在那里,边喝茶边盯着看墙上的那些美女画像,而且一天比一天待的时间长,因为家里和地里都没有什么活可干的。所以他完全可以就这样一直待下去的,因为尽管他在十几个地方都藏着银元,但他仍然还是个乡下人的样子,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大茶馆里,他唯一一个人穿着棉布衣服而不穿绸缎衣服的人,而且他还留着城里人都不留的一根辫子。然而,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大厅后面的一张桌子边喝茶边观望的时候,有个人从远处靠墙边一条通向二楼的窄楼梯上走了下来。当时在全城,除了西门外有一座五层高的西塔之外,这家大茶馆是城里唯一一座二层楼的建筑。但那座西塔越往上越窄,而这座茶楼的二层和一层是一样大小的。一到晚上,伴随着姑娘们弹奏琵琶美妙的乐曲声,女人们高唱的歌声和低婉的笑声,就从楼上的窗户里飘了出来。尤其是午夜过后,人们在街上都可以听到飘溢出来的音乐声。但王龙坐着喝茶的那个地方,周围许多人,都是边呼呼噜噜地喝茶边嘁嘁喳喳地说笑,还有掷骰子和打麻将刺耳的碰撞声和喊叫声,几乎淹没了其他的一切声响。因此,这天晚上王龙一点都没有听到,身后一个女人从窄楼梯上噔噔嗒嗒走下来的脚步声,所以当有人拍他的肩膀时,他下了一大跳,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还会有人认识他。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张又瘦又美的女人脸,这女人叫杜鹃,就是那天他买黄家的地把身上的珠宝放到它手上的那个女人,她曾经紧紧抓住老爷发抖的手,帮他在卖地契约上按上手印。此时,她看到他时咯咯地笑着,她的笑声就像是有某种尖利的耳语声。“哇,种地的王龙!”她说,不怀好意地把“种地的”三个字拉高。“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到你!”王龙当时觉得,不管怎么样也要让这个女人明白,他王龙不仅仅只是个乡下人,于是他哈哈一笑,故意大声说道:“难道我的钱不如别人的好花吗?这一阵子我可不缺钱用了,我已经走运了。”一听这话,杜鹃不吱声了。她的眼睛像蛇一般得又细又亮,她的声音就像从瓶子里往外倒出的油那么滑溜顺畅。“这事儿谁没听说过呀?这里是老爷们享受欢娱、少爷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人有钱了还能有比在这花着更痛快的地方吗?别的地方的酒都比不上我们这的----你尝过没有,王龙?”“到现在我还只是喝茶,”王龙回答,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碰过酒,也没掷过骰子。”“哟,只喝茶呀!”她听后惊叫着,尖声尖气地笑着。“我们这有虎骨酒、葡萄酒,还有香米酒----你干嘛只要喝茶呀?”就在王龙低下头的时候,她又温柔而狡黠地说道:“别的东西,我猜你也没见过吧,对吗,嗯?那些纤纤的小手,那些甜甜的脸蛋,还没有见过吧?”王龙把头垂得更低了,脸也一下子红了,他觉得周围所有的人好像都在嘲笑地望着他,都在听着那女人说话。可他鼓起勇气从眼皮底下朝四处瞥了瞥,发现竟没有一个人在注意他,掷骰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噼啪乱响,于是他有些慌张地说:“没----没有----还没有----光是喝茶----”“她们就在那儿呢,那就是她们的画片。挑个你想见见的,把银元放在我手里,我就把她带过来。”“她们呀!”王龙十分惊讶地说。“我还以为她们是画出来的梦中美人呢,就像说书人讲故事那样,是昆仑山上的仙女呢。”“她们还真是梦中美人,”杜鹃接着说,带着一种嘲笑而善意的幽默,“但只要肯花一点钱,她们这些梦中美人,就会变成美梦成真的肉身。”说完她转身走上楼去,边走还边对旁边站着的堂倌眨着眼睛,并朝王龙这边点头示意,就像她在对那人说,“那边有个乡巴佬!”而王龙此时坐在那里再看着那些画片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新的兴趣。从这个窄窄的楼梯上去,就在他头顶上的房间里,男人们正在扑向那些有骨有肉的梦中美人----当然不是他,而是别的人,但毕竟都是男人!然而,假如他不是现在的他,不是一个善良的农民,不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那么,假装让他像孩子那样可以做任何事情,他会选那张画上的美人呢?他又仔细端详着每一张画上的美人,仿佛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真真实实的。在这之前,在没有去选择的时候,她们看上去几乎是同样的美丽。但现在显然有些美女要比另外一些更漂亮,于是他在二十多个美人中间选了三个最漂亮的,然后又在这三个当中选了一个最好的。这是一个苗条婀娜的姑娘,轻盈柔美的身材如一根青竹,尖俏玲珑的小脸如一只猫咪,一只手里擎着一枝含苞欲放的荷花,那纤细的小手就像蕨叶嫩芽一样细腻精致。他痴痴地凝视着她,一股热流如同一壶烈酒般的注入了他的血管之中。“她真像木梨树上的一朵鲜花。”他突然大声地说着。听到自己这样的声音,他感到又震惊又羞愧,于是急忙站起身来,放下钱走了出去,来到夜幕已经降临后的黑暗之中,朝家里走去。月亮悬挂在夜空,银色的月光像一层薄雾般的网,笼罩在田野和水面之上,而他觉得浑身燥热,体内的血液神秘而炽热地快速流动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rncTGjwu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