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五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3-02 00:02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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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年就快到了,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准备着过年。

王龙到城里的蜡烛店买了一些红方纸,上面有些印着金色的福字,还有些印着富字。他把这些红方纸贴在农具上,为的是祈求新的一年会给他带来好运。他在耕犁上、牛轭上、挑肥和挑水用的两个水桶上,也都贴上了一张这样的红方纸。

然后,他在家门口贴上了红纸的对联,上面写着吉祥如意的老词。在门楣上他还贴上了红剪纸,是他精巧地用红纸剪得非常细腻的花卉图案。

他还买了给土地神做新纸袍用的红纸,尽管老父亲的手有些颤颤抖抖的,也还是精心地把纸袍做了出来,王龙捧着纸袍,来到地头上的土地庙给两尊神像穿戴好,为了新年的祝福,他还在神像前烧了香。

王龙还为自己家里买了两支红蜡烛,准备在除夕夜里点在神像前面的桌子上,那张神像就挂在堂屋中间桌子上方的墙上。

随后,王龙又到城里买了一些猪油和白糖,他女人把猪油熬的又滑又白,然后拿出一些米粉,那些米粉都是出自他们自己种的米,他们只需要套上自己的牛拉着石磨去磨出来就行了,她把猪油和白糖拌在一起,和在米粉里制做出许多好吃的年饼,也有叫月饼的,就像在黄家大院里吃的年饼一样。

她把年饼一排一排摆在桌子上准备去烘烤的时候,王龙觉得自己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似的。村里没有别的女人能像他的女人这样,会做只在有钱人家过年时才吃的年饼。在有的年饼上,她放了一丝丝的山楂条,点上青梅干,做成了多种多样的花卉图案。

“把这些吃了怪可惜的。”王龙说道。

老父亲正围着桌子转来看去的,看到那些鲜艳的色彩乐得就像个小孩子似的。他说:

“快把我哥叫来,把你叔和他孩子们都叫来----让他们都看看!”

但是富裕让王龙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是不能把饿着肚子的人请来只是看看年饼的。

“过年之前让人看年饼是不吉利的。”他赶忙回答。他女人两手沾满着米粉面和黏糊糊的猪油,对他们说:

“做这些年饼不是给我们自己吃的,有一两个没做彩花的是给客人们尝尝。我们还没有富到可以吃白糖和猪油的地步。我这是为黄家的老太太准备的。大年初二我要带孩子去黄家,这些年饼要拿去当作礼物。”

这样,这些年饼比什么时候都显得更为重要,王龙感到很高兴他老婆要作为客人去那个他曾畏缩而寒酸地站着的大客厅,抱上身穿红袄的儿子,带上这些用最好的面粉、糖和猪油做的年饼。

除了这次拜年,整个过年期间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阿兰给他做了一件新的黑棉布长衫,当他穿上时对自己说:

“等我带她们娘俩去那个大户人家的时候,也要穿上这件新长衫。”

他甚至觉得大年初一也没什么意思。那天,他的叔叔和他的邻居们都过来给他父亲和给他拜年,全都嚷着要吃要喝的很热闹。他已经亲自把那些有彩花的年饼放到篮子里收了起来,免得他被迫地不得不让那些人尝尝,然而当大家夸赞那些没彩花的年饼又香又甜的时候,他真想大声地对他们说:

“你们应该看看那些有彩花的年饼!”

但他没有说,因为他此时最大的希望,就是堂堂正正气气派派地走进那个大户人家。

大年初二,也就是女人们回门相互拜年的这天,而男人们在前一天就已经吃饱喝足了,他们一大早就起来了。

女人给孩子穿上看她自己做的红衣服和虎头鞋。除夕那天,王龙自己给孩子刚刚剃了头,她在孩子头上戴上了绣着金色小菩萨的红帽子,然后把孩子放在床上。

这边,王龙很快就穿好了自己的新衣服,他老婆则把自己又黑又长的头发梳好,用他给她买的镀银的铜发卡挽成发髻,接着穿上她的黑棉布新外套。她的新外套和他的新长衫是用同一块布料做的,他俩一共用了两丈四尺的好布,其中有二尺布是白送的,那是布店买布并在那里做的规矩。

然后,他抱上孩子,她拎着放满年饼的篮子,他们一起踏上了穿过田野的小路,因为冬天里的田野里是空荡荡的。

王龙在黄家大门口得到了对他的褒奖,因为那个看门人听到他女人的呼唤声出来的时候,见到眼前的一切感到目瞪口呆,他捻着黑痣上的三根长毛,惊呼着:

“哇,种庄稼的老王,这回是三口人,不是一个人了!”并且看到他们全都穿着新衣裳,孩子又是个男娃,他进一步地说:“你去年已经走了鸿运,今年就不必再祝你比去年走更大的鸿运了吧。”

对着一个地位与之并不平等的人,王龙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好收成----好收成啊----”说罢他自信满满地走进了大门。

看门人对他见到的一切感到深受刺激,他对王龙说:

“劳您到我这穷屋里先坐坐,我这就带着你女人和儿子进去通报。”

王龙站在那里,望着老婆和儿子带着给这个大户家主人的礼物,穿过院子走了进去。

这真是给他增光添彩了。望着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院子,在看不到尽头的院子深处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小得看不见了的时候,他才走进看门人的小屋里,好像是理所当然似的,他在那里受到了看门人的麻脸老婆的礼让,坐到了堂屋桌子左边的上座,然后接过了麻脸婆端到他面前的茶杯,他只是稍微点了点头,没有喝,仿佛那茶叶的品质对他来讲有点太差了似的。

好像过了很久,那个看门人才又带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从里面出来。

王龙仔细盯着他女人的脸看着,想要看出是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因为他现在早已经学会了从她那张毫无表情的方脸上,察觉出他原先看不到的细微变化。

此时她是一脸非常满意的神色,于是他立刻有些急不可待地想要听她讲讲那些内院里面发生的事情,他自己现在没什么事是进不了那些内院的。

因此,他向看门人和他的麻脸老婆略微躬了躬身,把已经睡着了的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便急匆匆地带着阿兰走了。

“怎么样?”他回过头对跟着他走在后面的她喊了一句。只有这次,他对她慢慢吞吞的迟钝感到有点不耐烦了。她向他走近了一点,低声说道:

“要让我看的话,我觉得那家人今年是缺钱了。”

她说话的语气宛如是受到了某种震惊,就像人们在说到大肚佛在饿肚子那样。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王龙催促着她说道。

可她并不着急。对她来讲,说句话就像是从嘴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一样,很难一股脑地说出来。

“老夫人过年了还穿着去年的衣裳,这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丫鬟们也都没给新衣服。”她停了一会儿说,“我没见到一个丫鬟穿着我这样的新衣服。”

接着她又停了一会儿,继续说,“要说到我们的儿子,就算包括老爷本人的妻妾在内,谁的孩子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们的儿子,那些孩子都不如咱儿子长得好看,穿得漂亮。”

她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而王龙则哈哈大笑起来,温柔而慈爱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他做得多棒啊----他做得多棒啊!然而随着他的欣喜若狂,他又被某种恐惧所击中。

他在做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呀!像这样走在一片空旷的天空下面,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娃,会让偶尔经过这里的空中妖魔看见的。他急忙解开外衣,把孩子的脑袋塞进怀里,并大声地说道:

“我们这孩子是个没人要的女孩,脸上还长着麻子,多可怜呀!还不如命归西天了呢。”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随之尽可能快地说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他们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之后,心里觉得宽慰了许多,王龙便又催问起他老婆。

“你知道他们为啥会穷下来的吗?”

“我只有一小会儿时间私下和原来带我干活的厨子说了几句话,她说,这个大户人家的门面不会老是这样支撑下去了,五个少爷都在外边很远的地方,花钱像流水一样,把厌倦了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送回家来,老爷子一年也要添一两个小妾,而老太太每天抽鸦片的钱也足足能抵得上塞满一双鞋的金子。”

“他们真的是那样!”王龙小声地说道,像是听得入了迷似的。“还有,三小姐今年春天就要出嫁了,”阿兰继续说着,“她的嫁妆那可是一笔巨款呀,足可以在大城市里买上一幢房子。她的嫁衣非得要苏杭两地织的锦缎不可,而且她还点名要上海的大裁缝带着下手来做新衣,就怕自己的嫁衣不如外地女人的那些时髦款式。”

“花这么多钱,她要嫁给谁呀?”王龙问道,他对如此消费钱财即羡慕又厌恶。

“她要嫁给上海一位当官的二儿子,”他女人说。然后她停了好长一会儿,又接着说,“他们一定是一步一步地穷下来了,因为老太太亲口对我说他们想要卖地,想卖掉家南边的一些地,那些地就在城墙外边,以往每年都在那些地里种稻子,那些都是好地,很容易从护城河里引水浇灌。”

“他们要卖地?”王龙重复了一遍,才有些相信了。“这么说他们真的穷下来了。土地可是人的血肉啊。”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打定了主意,用手掌拍了拍脑门。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大声地说,向他女人转过身来。“我们要买这地!”

他们互相看了看,他深感兴奋,而她却感到茫然。

“可是这地----这地----”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要买下来!”他用一种趾高气扬的语气喊道。“我要从大财主黄家手里把这地买过来!”

“这地太远了,”她惊愕地说。“我们得走好半天才能走到地里。”

“我要把这地买下来。”他倔强地又重复了一遍,好像是在向生他气的母亲重复着一个已经被拒绝了的要求。

“买地是件好事,”她平静地说,“买地当然要比把钱藏在土墙里要好。可是,为什么不买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吵着要把靠近我们村西地的那块长条地卖掉。”

“我叔叔那块地,”王龙大声说着,“我是不会要的。那块地让他给种费了,二十年来,他一直这样那样地要收成,却没有施过一点肥料或是豆饼。土质跟石灰差不多。不买他的,我要买黄家的地。”

他说“黄家的地”就像是在说“程家的地”一样随意----老程是他那个种地的邻居。他要和在愚蠢、宏大、浪费的老地主家的那些人完全平等对待。

他要手里拿着银元去理直气壮地说,“我有钱。你们那块地想卖什么价?”他仿佛听见自己在老地主面前说话,而且对着老地主的管家说,“和别人一样要算上我一份。公道价是多少?我手里有这笔钱。”

他的老婆曾经是那户高傲人家的厨房丫头,可现在就要变成拥有那家一块土地的男人的太太,而黄家的几代富有靠的就是这些土地。他女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想法,因为她突然不再阻拦了,而是说:

“那就买下来吧。毕竟那是块种稻子的好地,靠着护城河,每年我们都能浇上水。收成靠得住。”

她的脸上又一次绽开了淡定的笑容,但这笑容却并没有让她那呆滞的黑色小眼睛放射出光彩来。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道: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那户人家的厨房丫头呢。”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默默地想着这件充满内心的事情。


2023年11月 @Toronto


《大地》第五章 视频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AWqLnPCS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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