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二十四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7-13 00:59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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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就在王龙自认为家里总算是平静下来了的第二天,中午他刚从地里回来,大儿子就走到他跟前,对他说:


“爹,如果我要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城里私塾的那个老头已经教不了我啦。”


王龙从厨房的大锅里舀了一盆开水,把一条毛巾浸湿后拧了拧,把热气腾腾的毛巾敷在脸上,他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


儿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


“要想做个有学问的人,我更想到南方城市里去上大学,在那我能学到所有应该学的东西。”


王龙用热毛巾擦着眼睛和耳朵,满脸冒着热气,在地里干活累得腰酸背疼的,便没好气地厉声说道:


“什么,你胡扯些什么?不行,你不能去,我不想让别人笑我,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在这个地方已经够你学的了。”


他又把毛巾浸到水里,然后拧了拧。


但这个年轻人一直站在那里,带些敌意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低声嘀咕着什么,王龙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感到很生气,就冲着儿子大声吼道:


“把你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这个年轻人一听到父亲的吼声,怒气也上来了,他大声说道:


“那好,你叫我说我就说,我要去南方!我不想呆在这个没劲的家里,像个小孩子一样被人看着,我也不想呆在这个小城里,比在村里好不了多少!我要出去长长见识,看看外面的世界。”


王龙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自己。


儿子站在那里,身穿一件银灰色的亚麻长衫,在夏天的炎热中显得单薄而凉爽,他的嘴唇上已经冒出来成年后第一层黑黑的胡子,他的皮肤光滑而金黄,他那垂在长袖下面的双手如女人般的柔软而纤细。


然后,王龙又看看自己,又粗又壮,浑身沾满了泥土,下身只穿了一条蓝布裤子,上身光着没穿衣服。人们肯定会说,他就像是他儿子的仆人而不像是父亲。


一想到这,他竟然对这个年轻人又瘦又高的英俊,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蔑视,于是他大声喊道:


“听着,给我下地干活去,你身上有点泥巴挺好,省得男人把你当成女人,要吃饭就得给我干活去!”


王龙忘记了曾经为儿子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而感到过的骄傲,也忘记了曾经为儿子读书学习的聪明而感到过的自豪,反而被眼前这个儿子的英俊长相所激怒了,他愤愤地走出房间,边走边用光脚板猛跺着地面,还狠狠地往地上吐着唾沫。


小伙子站在那里,充满敌意地望着他离去,而王龙根本不想回头看一眼他在干什么。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王龙走进内院,坐在荷花的身边,当时荷花正躺在床上的褥子上,杜鹃站在一旁给她扇着扇子,荷花就像平时对他说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样漫不经心地问他:


“你大儿子想要离家出走,是吗?”


这话让王龙想起来刚才对儿子发的火,就没好气地说道:


“那怎么啦,和你有什么关系?到了他这个年龄,我也不能把他圈在家里呀。”


荷花急忙回答:“不,不是我说的,是杜鹃说的。”杜鹃也急忙接上话茬说:“这事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是挺招人喜欢的,但年龄大了,不能再游手好闲了。”


杜鹃的这句话又挑起了王龙对儿子的气愤,于是他说:


“不行,他不能走,我不能傻乎乎地白白花钱。”他再也不想提这事了,荷花见他一副生气的样子,便把杜鹃给打发走了,让王龙独自一人呆在那里生闷气。


接下来的好几天,谁都没有再说什么,那孩子也突然显得很满足现状的样子,不过,他不想再去上学了,王龙也同意他不去就不去吧,这孩子已经快到十八岁了,长得像他母亲那样又高又大的,王龙回家时见他在自己的屋里读书,感到很满意,心里就想:


“那都是他们年轻人一时的胡思乱想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需要三年,也许再多花点银子还用不了三年,顶多一两年就能把他婚事给办了。过几天,等把地收割完,种完冬小麦,再把豆子锄好,我就把这件事安排一下。”


后来一忙,王龙就把儿子的事情丢在了脑后,除了被蝗虫毁掉的那些庄稼之外,地里的收成还是满不错的,至今,他又一次挣到了相当于他花在荷花身上的那么多钱。这些金银钱财对他来讲又变得十分珍贵了,他时常会暗暗惊叹,自己竟会在一个女人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银子。


尽管如此,荷花时常还能挑逗起他的兴致,尽管这种兴致没有当初时那么强烈,可他还是为能够拥有她而感到很得意,他现在也明白了,他婶子说的话还真对,荷花的身材娇小玲珑,但年龄大了,也从未给他怀上孩子。其实,她能不能给他生孩子,他并不在意,他自己有儿有女,养着她能给他带来快乐,他就知足了。


至于荷花,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更加招人喜爱,如果说她在过去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她像鸟一样瘦小,使她那尖尖的小脸上的线条过于明显,使她的太阳穴显得过于凹陷。


而现在,她吃着杜鹃为她做的好饭好菜,她过着只须应付一个男人的悠闲生活,这样她的身体变得柔软而丰满起来,她的脸庞也变得圆润而光滑起来。


她长着一双大眼睛,一张小嘴巴,看上去比以往更像一只胖胖的小猫。她除了睡就是吃,身体上的脂肪越积越多,她不再是一朵初绽的荷花,也不再是一朵盛开的荷花,虽然她不年轻,但看上去也不老,可以说,年轻与衰老都离她很远。


王龙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儿子好像也安于现状了,王龙应该可以很满意了,然而有一天晚上,王龙一个人坐在那里,正掰着手指头盘算着玉米能卖多少钱、稻米能卖多少钱的时候,阿兰轻轻地走进了屋里。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变得消瘦憔悴,颧骨如岩石般突起出来,两眼深深地凹陷进去。如果有人问她日子过得怎么样,她只会这么说:


“我身子里,就像有把火一直在烧。”


这三年来,阿兰的肚子一直大得像怀了孕似的,然而她并没有生孩子。尽管这样,她每天仍然天一亮就起床干活,而王龙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张桌子或是一把椅子或是院子里的一棵树那样冷漠,甚至还不如看一头脑袋耷拉的牛和一头不吃东西的猪那样敏锐。


而阿兰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躲着王龙的婶子免得跟她说话,而且从来没有跟杜鹃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有迈进内院一步,有时荷花会从内院出来到别的地方走走,阿兰便躲进自己的屋里,一直坐到有人说”她走了”才出来。她只做不说,在厨房里做饭,到水塘边洗衣服,即便冬天水都冻上了,她要砸开冰面才行。


而王龙却从来没有想过说一句话:“那你干嘛不用我的银子去雇个佣人或者买个丫鬟呢?”


王龙也没有想过这有什么必要,尽管他自己雇了长工为他在地里干活,帮他养牛、喂驴和喂猪,夏天河水上涨的季节,他还雇人来替他把鸭子和大鹅放养到水面上去。


就在那天晚上,当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守着锡台上一根点燃着的红蜡烛的时候,阿兰站到了他的面前,她四下看了看,最后说道:


“我有点事要说说。”


他有些吃惊地盯着她,答道:“好啊,那你说吧。”


他凝视着她,看到她脸上深陷的双颊,再次觉得她身上真没有一点漂亮的地方了,他已经有好几年对她都没有过欲望了。


她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大儿子往内院里走得太勤了,你不在的时候他总去。”


王龙一下子还没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张着嘴,身体前倾地问道:


“你说什么,老婆?”

她无言地指了指大儿子的屋子,然后撅起她那又厚又干的嘴唇朝内院门口那边努了努嘴。可王龙有些粗鲁地瞪了她一眼,他一点儿也不相信。


“你在说梦话吧?”他终于说道。


听到他说这话,阿兰摇了摇头,很难说出来的话停在了嘴边,可她还是进一步地说道:


“你不信的话,我的老爷,那你就哪天出其不意地回来看看吧。”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最好还是把他送走吧,送到南方去也行。”


然后她走到桌边,拿起他喝的那杯茶,摸了摸有些凉了,就把茶水泼在了地上,从热茶壶里又续满了一杯热茶。和进来时一样,她悄然无声地走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唉,这个女人呐,她吃醋了,王龙心里想着。当看到那孩子每天心满意足地在自己屋里读书的时候,王龙没觉得这中间有什么麻烦事。他站了起来,哈哈一笑地把这些抛在脑后,心里笑着女人的这些小心眼。


但是,那天晚上他走进内院躺在荷花的身边,在床上翻身的时候,荷花就抱怨起来,发着脾气,把他给推开了,说道:


“天这么热,你浑身发臭,在躺在我身边之前,你要先洗个澡。”


然后,她就坐了起来,心烦地把遮在脸上头发拢到脑后,而当他想要把她搂到怀里时,她却耸了耸肩膀,不想再屈从于他的又哄又骗了。


之后,他就一直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想起来已经有好几夜了,她都不情不愿地勉强屈从于自己,他一直以为她是一时在耍小脾气,也许是夏末时节的炎热天气使她感到烦躁不安,但此时在他耳边响起了阿兰说起的那些扎心的话,他粗暴地站起来说道:


“那好吧,你一个人睡吧,要是我在乎的话,就割断我脖子!”


他冲出房间,大步走回到自己家的堂屋里,把两个椅子并在一起,便躺了上去。可他却无法入睡,于是又站起来,走出大门,来到房屋山墙边的竹林中,在那里他感觉到凉爽的夜风吹拂着他炽热的肌肤,空气中蕴含着即将到来的秋日之清凉。


然后,他回想起这件事情,荷花已经知道了他儿子想要离家出走的念头,可她是怎么知道的?他想起来儿子最近又不提想要出去的事情了,看上去还挺满足于现状似的,为什么呢?王龙在心里狠狠地说:


“我一定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他看着黎明从笼罩着他那片土地的薄雾中降临了。


天亮了,旭日在田野的边缘处露出了金色的光轮,他回家吃完饭后又回到了地里,他已经习惯了在播种和收获的季节里,监督着他那些雇工们干活,他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他用在家里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雇工们大声喊道:


“现在我要到城墙护城河边的那块地里去,回来会很晚的。”然后,他就朝城里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走到半路上,来到那座小土地庙前,他在路边一个长满草的土包上坐了下来,那是一座早已被人们忘却的古坟,他拔起一根草,用指尖捻来捻去,陷入到沉思之中。


他面前不远处就是那尊小小的土地爷神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曾经是那么注重那些神灵是如何审视着自己,过去,他是何等的惧怕,如今,他却满不在乎,他变富了,不再需要神灵了,因此,他几乎不怎么正眼瞧他们了。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我应该回去吗?”


突然他想起了前一天晚上荷花无情地把他推开的情景,为了她,他付出了多少代价,他因这一切而感到气愤,他对自己说道:


“哼,我知道,她在那个茶馆是待不长的,到了我家,她不愁吃不愁穿的。”


他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顺着另一条路走回家来,悄悄地走进大门,站在通往内院那道门的门帘旁边。他倾听着,听见里面一个男人低语的声音,那正是他大儿子的声音。


此时,一股怒火顿时从王龙的内心里升腾起来,他一辈子也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虽然他发家致富了,人们都称他有钱人,但他早已失去了乡下人的那种胆怯,也会偶尔发发脾气,即便这样,他在城里或在乡下都是可以引以自豪的。


但这次不同,他的怒火是一个男人对偷走他心爱女人的另一个男人发出来的,而且他一想到这另一个男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的时候,就恶心得直想吐。


他咬紧牙关先走了出去,从竹林里挑了一根纤细柔韧的竹条,剥去了枝杈,撕下了竹叶,留下来竹条顶端细硬的小枝。然后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突然扯开门帘,见到他儿子正站在院子当中,低头俯看着坐在水池边一张小凳子上的荷花。


荷花穿了一件桃红色的丝绸旗袍,王龙从来没有见过她在一大早穿过这么一件衣服。


这两个人正在说话,女的开心地笑了,眼角向年轻人传递着秋波,把头又扭到了一边,这两个人都没听到王龙走进来。王龙站在那里,瞪着这两个男女,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向后咧着,牙咬得咯咯作响,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竹条。


这两个人仍然没有听见他进来,要不是杜鹃从屋里出来看到了王龙马上尖叫起来,这两个人是不会看见他进来的。


这时,王龙向前一跃,扑向他的儿子,举起竹条狠狠地抽打起来。虽然儿子长的比他高,但王龙常年在地里干活,身强力壮,比儿子更有力量,他一直把儿子打得流出血了。荷花一边尖叫一边拽着他的胳膊,被他一把给甩到地上,当她起来又叫着再上来拉他的时候,他连她也给打了,一直把她给打跑了。他回头又把儿子打趴在地上,直到儿子双手捂着脑袋连连求饶。


王龙这才停下了手,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身体往下淌,他感觉自己此时虚弱得像得了场大病似的。他扔下竹条,气喘吁吁地对儿子说道:


“现在滚回到你自己屋里去,你要是敢出来,我非打死你不可!”


儿子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走了出去。


王龙一屁股坐在荷花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双手捧着脑袋,紧紧闭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没人敢走近他,他独自一人就在那坐着,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怒气渐渐消去。


然后他疲惫地站起来,走进屋里,荷花躺在床上正在呜呜咽咽地哭着,他走到床边,把她翻过来,她躺在那里边哭边看着他,她脸上有一道竹条留下来又肿又紫的伤痕。


他非常伤心地对她说道:


“你非要做个坏女人吗,背着我同我的亲生儿子胡来!”


一听这话,她的哭声更大了,表示抗议地说:


“没有,我没有跟他胡来。这小子是感到孤独才来的,你可以去问杜鹃,他离我床边还没有在院子里离我那么近呢!”


接着,她以那种深感惊恐而又令人怜爱的眼神望着他,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的那道伤痕上,泣不成声地说:


“你看你,对你的荷花都干了些什么?你是我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他就算是你的儿子,那也只是你的儿子,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抬头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含着晶莹的泪花。他感到很难受,因为这个女人的美丽超出了他的希冀,他不情愿爱她时偏偏还在爱着她。他突然意识到,一旦他知道了她和儿子之间有什么关系的话,他肯定会受不了的,所以他倒希望永远都不要知道,因为他不知道会更好。于是他低沉地呻吟着走了出去。在他经过他儿子的屋子时,并没有进去,而是在屋外大声喊道:


“给我听着,赶快收拾收拾你的东西,都装到箱子里,明天就到南方去,愿意去哪就去哪,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叫你就别回来。”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阿兰正坐在那里在给他缝一件衣服,当他走过时,她什么也没说,就算她听见了刚才的打声和叫声,她也不会作出任何反应的。他继续往前走着,走到了外边的田地里,走到了高悬在正午空中的烈日下,他觉得很累很累,就像是干了一整天的活似的。



2023年11月 @Toronto


《大地》第二十四章 视频版
https://youtu.be/DMhlHFxzN-I?si=yUC8ZaxdXu_Pry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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