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八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3-23 04:12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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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在初夏时节就下的雨,却一直也没下,烈日一整天一整天反复而无情地暴晒着。干旱饥渴的土地对老天根本就不算什么。白天从早到晚,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夜里挂在天上的星星金光闪闪,美丽中透着残忍。虽然王龙拼命地耕种着麦田,可地里还是旱得都干裂了。春天到来时曾经茁壮生长的麦苗,眼下就等着下雨好吐穗灌浆,可现在天上不下雨地里都干了,麦苗停止了生长,起初在烈日下还一动不动的麦苗,最后终于枯黄萎缩而死,麦地颗粒无收。王龙插了稻秧的水田,是深褐色土地上仅存的一块绿洲。当看到小麦没有什么指望了之后,他就天天用竹扁担挑着两个沉重的木水桶往稻田里送水。然而,尽管他的肩上压出了碗口那么大的一块老茧,可雨还是没下。最后,连水塘里的水都干成了一片泥饼,井里的水也快要见底了,阿兰对他说:“看来稻秧真得要干死了,要不孩子们就没有水喝了,公公的开水也喝不上了。”王龙愤怒中带着哭腔地回答:“哼,稻秧干死了,他们全都得饿死。”这话不假,他们的生命全靠着这片土地。只有护城河边上的那块地还有些收成,这是因为当整个夏天都没有下雨的时候,王龙舍弃了他所有别的土地,整天顾着这块地,从护城河里挑水浇灌这块饥渴的土地。这年,他是第一次把刚刚收下来的粮食马上就卖掉,他觉得手里有了银元时,得紧紧地攥住不放。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做自己已经决定想要做的事,无论老天还是旱灾都挡不住。他累断了腰,流尽了汗,才到手这么点银元,他一定要用这钱做他想做的事。他急忙赶到黄家,在那里他遇到了管家,便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王龙到处都听说了黄家这年也濒临贫困潦倒了。老太太已经好多天都没有抽足鸦片了,她就像一只饥饿的母老虎,每天都派人去把管家找来,不仅骂他,还用扇子抽打他的脸,冲着他吼叫着:“难道连一亩地都没的卖了吗?”一直到把管家本人也给搞疯了。管家也真是有些失常了,甚至把平时从日常家庭开支中克扣下来留作己用的钱也拿了出来。然而好像这还不够,老爷又新纳了一房妾。她是一个使唤丫头的女儿,而这个使唤丫头年轻时也曾是老爷手上的玩物,只不过老爷在想纳妾之前就失去了对那个使唤丫头的性欲望,那个使唤丫头就早早地嫁给了家里的一个男仆。而那个使唤丫头的这个女儿,才不过十六岁的样子,老爷一看见就产生了新的性欲望,也许随着老爷的衰老发胖,他好像越来越喜欢娇小年轻的女子,甚至年幼的女孩,以为这样就不会压抑他自己的性欲。就像老太太用她的鸦片满足自己,而老爷用他的性欲满足自己,可他不知道他已经没钱为他的宠妾买一对玉耳坠了,也没钱为那双娇嫩的小手买金戒指了。老爷不可能理解没钱意味着什么,他一辈子只知道伸手要钱,想要多少就要多少。少爷们见到自己的父母亲都这样,就耸耸肩说,家里的钱肯定还足够他们这辈子花的了。他们只在一件事情上一致对外,那就是去责骂管家对家产的管理不善,因此这个曾经油滑的管家,一个富裕而舒适的人现在倒变得焦虑而苦恼起来,身体也迅速消瘦下来,皱皱巴巴的皮肤就像一件旧衣服挂在他的身上。老天爷很公平,同样没有给黄家的地里下雨,他们家也同样没有收成,所以王龙来到管家面前喊了声“我有银元”时,简直就像是对一个正饿肚子的人说道“我有吃的”。管家赶紧抓住这个机会,生怕它从身边溜走。以前还有讨价还价或是喝茶之类的过程,现在全都免了,两个人只是急切地小声商谈着,快得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成了,钱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签了地契,盖了印章,于是那块地就归了王龙。王龙再一次没有计较银元的流逝,尽管钱是王龙的血肉,是最实实在在的东西。他用钱实现了自己心里的愿望。他现在拥有了一大片好地,新买的地足足有第一次买的那块地的两倍。而对他更为重要的是,不仅这块地油黑肥沃,而且还在于它曾经属于大地主黄家。这一次,买地的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阿兰也没有告诉。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仍然滴雨未下。随着秋天的到来,又小又轻的云彩不情愿似地聚集在天空中,在村子的街上可以看到男人们四处站着,举足无措,焦虑不安,他们仰望着天空,仔细指点着这块云或那块云,一起讨论着是不是哪块云彩有雨。但是,还没等到那几块云聚厚到能够下雨的时候,就有一阵狂风从西北方吹来,这种从远方荒漠吹来的尖刻刺骨之风,就像扫帚扫除地板上的尘土那样,把天上的云朵一扫而光。天空又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庄严的太阳每天每天早晨升起,白天运行,晚上又孤独地落下。有月亮的夜里,它在清澈的天空中也像个小太阳一样明亮。王龙从地里只收了很少的豆子,从他的苞米地里也只收了一些又短又小的苞米棒,而且苞米棒上的玉米粒稀疏稀疏的,这还多亏了他在稻秧还没来得及往有水的田里移栽就已经旱死的时候,就马上在绝望之中抢种了苞米。打豆子时一个粒都没丢失。他和他女人打完豆秸之后,他让两个小男孩用手指头去捡,把豆场上的尘土全给筛了一遍。然后他在堂屋里的地上剥玉米粒,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本来就稀疏的玉米粒有一个漏掉。当他要把苞米芯扔到一边准备当柴禾烧的时候,他女人大声说道:“别拿去烧----烧了就浪费了。我记得小时候在山东时,遇到这样的年景,连苞米芯都碾碎了吃掉。这可比吃草好多了。”她说完后,他们全都陷入到沉默之中,甚至连孩子们也不再开口讲话了。在这样异常璀璨的阳光照耀下的大晴天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令人害怕,仿佛土地的恩惠正在背弃他们而去。只有最小的女孩不知道害怕。因为她母亲的两个大乳房把她喂得饱饱的 。但阿兰给她吃奶的时候,低声说道:“吃吧,可怜的傻丫头----趁着还有奶,赶紧吃吧。”接着,仿佛灾难还没有受够似的,阿兰又怀孕了。这让她的奶断了,阴郁的家里满是孩子不断要奶吃的哭声。要是有人问王龙:“整个秋天里你们吃什么呢?”他就会这样回答:“我也不知道----这儿找点那儿找点吧。”但没有人问他。整个乡下谁也不问别人:“你们吃什么?” 人们只问自己:“这天我吃什么呢?” 而做父母的也只是说:“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吃什么呢?”现在王龙尽量照顾到他的耕牛。只要有可能,他就喂它一些稻草或是一把豆秸。后来,他又从野外的树上摘些树叶子喂它,直到冬天来了树上也没有树叶可摘了。接着,就面临着无地可种的局面,因为种地先要播种,可种子只能播在干土地,而且种子已经被他们都吃了,所以他就把牛放出去让它自己找吃的,他叫大儿子整天骑在牛背上,牵着带牛鼻圈的缰绳,免得被别人偷去。但后来他也不敢这样做了,他怕村里人甚至怕他邻居打翻他的孩子,把牛抢去杀了吃肉。于是他只好把牛拴在门口,直到它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但就这样,断粮的日子也还是终于来了,家里已经既无米也没面了,只有一点点豆子和少得可怜的玉米,连牛也饿得垂下了头,这时老父亲开口说道:一听这话,王龙当时就喊了起来,对他来讲就好像有人在说“接下来我们要吃人了”一样。这头牛是他在地里的伙伴,他曾经走在它的后面,凭着他的心情夸它或者骂它,而且从他年幼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头牛的脾气,当年他家买它时它还是一只牛犊呢。因此他说道:“那好吧,不让牲口死那你就得死,你想要让你儿子活命那就不能让牲口活命。一个人可以很容易再买头牛,可买不来他自己的命呀。”但王龙实在不愿那天就把牛杀了。挺了一天,又挺了一天,孩子们哭着要吃的,但哪有吃的呀,于是阿兰看看王龙,求他可怜可怜孩子们。王龙终于看出来事情不办是不行了。于是他粗声地说道:他走进自己睡觉的屋子里,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头给蒙住,免得听见那头牲口死去时的叫声。然后阿兰慢慢地走了出去,从厨房拿了一把她用的大刀,在那头牲口的脖子上割了一条很大的口子,就这样结束了它的生命。她端来一个大盆把血接下来,准备给他们做血豆腐吃,接着她把牛皮剥掉,把牛体切成小块。直到把一切都收拾好,牛肉做熟了端到桌子上之后,王龙才从屋子里出来。但当他准备吃碗里的牛肉时,他感到一阵阵哽噎,实在咽不下去,只喝了一点汤。这时阿兰安慰地对他说:“一头牛毕竟只是一头牛,再说这牛也老了。吃吧,总有一天还会再有的,会有一头更好的牛的。”王龙觉得宽慰了一点,他先吃了一小口,接着就吃得很顺口了,他们全家人都吃着。很快就把这头牛给吃完了,为了吃到骨髓连牛骨都敲碎了。一头牛一下子就吃光了,除了牛皮之外什么都没剩。阿兰做了个竹架子把牛皮摊在上面,晾得又干又硬。起初,村里人就对王龙有气,认为他藏着银元,囤积粮食。他叔叔一家属于最早挨饿的那些人,就来缠在王龙的家门口,这男人和他老婆及七个孩子也确实是没东西吃了。王龙也无可奈何,往他叔叔张开的衣服前襟里像数东西一样放了一小堆豆子和一把珍贵的玉米。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我先要照顾我的老爹,哪怕我不去管孩子。”“就算是再孝顺,我也养不了这个家!”他只能让他叔叔空手而回了。从那天起,他叔叔就像一条被人踢了的狗一样同王龙翻了脸,他满村子里走们串户地私底下散播着谗言:“我侄子那里,又有钱又有吃的,可是他谁都不给,连我这当叔叔的和我孩子们都不给,我们可都是他的亲骨肉啊。现在我们只好挨饿了。”就在家家户户把一点点积蓄都给吃完了,在城里清淡的市场上把最后一块铜板都给花完了的时候,严冬的寒风从荒漠上吹来,凛冽如钢刀,干燥而贫瘠,村民们由于自身的饥饿,由于老婆们的哀怨和孩子们的啼哭,一个个的心情都变得非常暴躁,因此当王龙的叔叔像条瘦狗一样,颤抖着满大街嚷嚷说“有个人他有好多吃的----有个人他的孩子还那么胖”的时候,一些人就拿起棍棒,在一天夜晚冲到王龙家,使劲地砸门。当王龙听到砸门声出来把门打开的时候,那些人向他扑过去,把他从门口推开,然后又把他吓坏了的孩子们撵了出去。他们里里外外地搜查了每个角落,用手乱翻乱扒着,想找到他藏粮食的地方。可他们只找到了他储存的可怜的一点干豆子和一碗干玉米,他们发出了失望与愤怒的嚎叫,于是就开抢他的一件件家具,想要搬走家里的桌子凳子,还有老父亲躺在上面的那张木床。受到惊吓的老父亲正在那里呜呜地哭泣着。这个时候,阿兰站了出来说话了,她那平直缓慢的声音盖过了男人们。“不能动----都还不能动,”她大声喊道,“现在还不是从我们家拿走桌椅板凳和搬走床的时候,你们把我们家的粮食全拿走了。可是你们自己家的桌椅板凳还没有卖掉。把我们家的给留下吧。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并不比你们多一粒豆子,多一粒玉米----相反,现在你们比我们的还多,因为你们把我们的都给拿走了。要是你们再拿别的东西,那会遭老天雷劈的。现在我们家要一块出去挖草根剥树皮吃了----你们是为了你们的孩子,可我们也得想着我们自己的三个孩子呀,而且我马上就要生第四个孩子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按按凸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的面前感到有些羞愧,就一个个走了出去,其实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饿急了才干出这种事来。有一个人迟疑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就是姓程的那个邻居。他身材瘦小,沉默寡言,胆小怕事,年景好的时候他的脸有点像猿人的脸,而现在则是双颊深陷,满面愁容。他本想说些抱歉的好话,因为他是个老实人,只是他孩子的哭闹才迫使他干这样的错事。然而,他怀里揣着刚才翻粮食时抢到手的一小把豆子,生怕自己道了歉就必须把豆子还回去,所以他只是用憔悴而无言的眼神看了看王龙,然后转身走了出去。王龙站在家门口的场院里,那是他多年以来丰收时打粮食的地方,而几个月来它一直在那空着没有用上。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一点东西给老父亲和孩子们吃的了----更没有什么东西给他女人吃的,而她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还要供养着另一个孩子的生长,这个孩子用一种顽强的生命力,残酷地默默吸食着母亲身上的血肉。他曾有片刻的恐惧。但很快在他的血液里洋溢着一种像美酒一样的慰籍令他温暖而舒展。“他们无法从我这里夺走土地。我身心的辛劳和地里的收成,现在都已变成了无法夺走的东西。要是我留着钱,他们早就拿走了。要是我用钱买了东西储存起来,他们也已经全都拿走了。可我现在还有那些地,那些地是我的,谁也夺不走。”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hqXtbq0fW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