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十三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4-27 02:57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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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在这座城市的繁华之下,王龙却生活在贫困的最底层。尽管各种各样的食品从市场上流转售出,尽管在绸缎行的街面上飘扬着黑色的、红色的、橘黄色的彩旗,如广告般宣传着他们的商品,尽管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穿着满身的绫罗绸缎,连他们不干活的双手都柔软得像花一样又香又好看,尽管所有的这一切使得这个城市显得一派富丽堂皇,但是在王龙他们所生活的这块区域,人们却没有足够的食物来填饱饥饿难忍的肚子,也没有足够的衣服来遮蔽骨瘦如柴的身体。在这里,有的男人们,整天为有钱人家的宴席烤制糕点,浑身油垢的孩子们,也跟着大人从黎明干到深夜,困了就睡在地上粗糙的草垫上,第二天一早醒来,摇摇晃晃地又走向烤炉边,而他们得到的报酬却少得可怜,甚至还不够买他们为他人烤制好的一小块糕点。还有的男人和女人们,辛勤地设计并剪裁着过冬穿的厚皮草和春天穿的轻裘绒及厚锦缎,制作成华丽的长礼服,让有钱人穿着去享受市面上那些丰盛诱人的美味佳肴,而他们自己,却只能扯一点点粗糙的蓝布,匆匆缝件单衣好遮体御寒。王龙生活在这样一些人中间,他们为有钱人的享乐而辛苦劳动着,他从中听到了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传闻。的确,上了一点年纪的男人和女人,对别人都不大吭声。这些花白胡子们,有的拉人力车,有的推着独轮车往面包店和商厦送炭送柴,他们在鹅卵石路上推拉着重载,把腰都累弯了,背上的青筋像绳子一样暴突出来,他们对自己相当节俭,白天吃上一点少得可怜的食物,夜里睡上一点短得可怜的时间,他们由始到终都沉默不语,他们的脸上就像阿兰那样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内心中在想着什么。如果他们开口了,也只是说到吃的和挣的。他们很少提到银元,因为他们手里就很难挣到银元。即便在休息时他们也在皱着眉头,就好像在生谁的气似的,其实他们并没有生气。是因为多年以来,他们身上的负荷太重了,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常常是累得呲牙咧嘴的,而这种繁重的长年体力劳动,越来越加深了他们在眼角上和嘴角上的皱纹。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有一次,在一大车家具推过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大声喊道:“看那家伙多丑!”当别人大声笑他时,他自己却苦笑着,不知道人家为什么发笑,而且还急切向四周张望着,好像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似的。他们都住在王龙家窝棚的周围,在他们的那些一个挨一个的小窝棚里,女人把破布缝在一起,为她们接连不断生养的孩子们做衣服,她们从当地农民的地里偷挖几根蔬菜,从城里的粮市上偷抓几把米,从野外的山坡上常年挖野菜,在收割庄稼时,她们像觅食的鸡那样跟在收割人的身后,眼睛尖尖地盯着每一颗遗落下来的粮食。孩子们的生命在这些窝棚里面穿越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甚至做爹妈的都弄不清到底生了几个又死了几个,最后有几个活着的,只不过把他们当作要养活的一张嘴罢了。这些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们,在市场和布店之间进出流连,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徘徊流浪,男人们为了挣几个钱干这干那,而女人们和孩子们则小偷小摸和沿街乞讨,王龙和他老婆孩子们也在其中。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不得不接受现实的这种生活。但年幼的男孩子们终于成长起来了,他们变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年,对现实生活极为不满。在他们中间开始出现了愤怒不平进而咆哮的谈论。到后来,当他们完全长大成年并结婚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其内心越来越感到沮丧,他们在青年时纷纭散乱的愤怒,变成了一种异常强烈并难以忍受的绝望,和一种坚韧深刻并无法言表的反抗,因为他们整个一生都在做牛做马那样辛苦劳累,而得到的,除了一点用来填饱肚子的残羹剩饭之外,他们一无所有。一天晚上,听着这样的谈论,王龙第一次听到了他们这一排排窝棚所背靠的那面高墙里面的故事。那是深冬的一个晚上,当时的人们还是第一次觉得春天可能很快就会再次来临。窝棚四周的地面上因冰雪融化还很泥泞,雪水从窝棚顶上的席缝中流进里面,家家都东找西找地捡几块砖头垫着睡觉。尽管潮湿的地面让人很不舒服,但夜晚的空气则很温暖而柔和,而这种温和却使王龙感到极度不安,晚饭后他无法像往常习惯那样吃完就马上睡觉,于是他走到街上,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他见到老父亲习惯性地靠墙蹲在那儿,正端着碗在那里蹲着喝粥,因为孩子们又吵又闹,窝棚里面又太挤了。老父亲一只手牵着一条布带子的一端,布带子是阿兰用自己的腰带做的,另一端做成一个布圈系在小女孩的腰间,这样她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就不会摔倒了。老父亲就是这样每天照看着小女孩,她这么小就已经变得叛逆起来,不愿意在母亲乞讨时挂在怀里了。除此之外,阿兰又怀孕了,大了一点的孩子带给她的压力太重了,她有些吃不消了。王龙看着小女儿歪倒下去,老父亲就握住布带子的这一端拉着布圈把她拽直起来,又倒下去,又拽起来。王龙就这样站着,脸上感觉到晚风的温和,心底涌起了对自己的土地一股强烈的思念。“每年在这个时候,”他大声对着老父亲说,“应该翻地种麦子了。”“是啊,”老父亲平静地说,“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这辈子也有好几次就像我们今年这样不得不离开田地,但我也知道地里没有种子是长不出庄稼的。”是的,他们总要回去的,今年不行就明年回去,王龙心里想着。只要自己有土地!一想到那片土地躺在那里等着他,被春雨滋润着,他的内心就充满着渴望。他走回到窝棚,粗声粗气地对老婆说:“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卖的,都把它卖了,然后我们就回老家去。要是没有老人,我们就算饿点也可以走着回去。可他和这个小女儿怎么能走几百里路呢?还有你,带着身孕。”阿兰一直在用那一点点水洗着饭碗,然后把碗摞在窝棚的一角,从她蹲着的地上抬起头来看着他。“除了这个小女孩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她慢吞吞地回答。“我就是给卖了的,”她非常缓慢地回答道。“我被卖给那个大户人家,这样我爹我娘才能回老家去。”“要是就我一个人,就算杀了她也不会卖了她......那我简直就是个丫头养的丫头了!可孩子就是死了也什么都不会带给你的。我宁可卖了这个孩子,为了你,为了你能够回到老家的土地上。”“坚决不卖,”王龙坚定地说,“即使我一辈子待在这个破地方也绝对不卖!”但是当他再次走出去的时候,这个当初想都不敢想的卖孩子念头,却隐隐约约诱使着他违背自己的初衷。他看着这个小女孩,在她爷爷牵着的布圈那端摇摇晃晃地蹒跚而行。靠着每天喂给她的一点吃的,她已经渐渐长大了,虽然她还不会说话,但却是个不需太多照料就能长得胖胖的孩子。她微笑着的嘴唇红红的像个老太太似的,她总是这样,他一看她的时候,她就变得快乐起来,咧着嘴朝他微笑着。“也许我会卖她的,”他沉思着,“要是她从没有在我的怀里躺过,从没有朝我微笑过。”接着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土地,于是他激动地大声呼喊着:“难道我再也见不到那片土地了吗?一天天就这么干活,就这么乞讨,除了只够一天吃的,别的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人,不只你一个。在这个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人跟你一样。”那人走了过来,边走边吸着一根短烟袋。这人是与王龙家隔两个窝棚的那户人家的父亲。白天很少看见这人,因为他白天睡觉,夜里才出来干活,他是拉重载大货车的,那种车太大了,白天在其他车辆川流不息的街上很难通行。有时候,王龙在天亮时分看见他步履蹒跚地回家来,累得气喘吁吁的,连厚实的肩膀也垂了下来。王龙一早出去拉车时碰见过他几次,有时在夜里干活之前的黄昏时,这人也出来和那些准备回窝棚睡觉的别人站上一会儿。那人吸了三口烟袋,接着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然后他说:“不会,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富有富桥,穷有穷路,各有各的活法。去年冬天,我们卖了两个女孩,勉强算熬过来了,今年冬天,要是我老婆怀的还是个女孩,我们还得卖。丫头留一个就行,我把大女儿留下了。其他的丫头卖了总比让她们饿死好,虽然有的人宁可在她们刚生下来就弄死。穷人真是太穷了也没有别的法子。富人太富了也有个活法,要是我没搞错的话,那活法说出来你很快就会明白。”他点点头,用烟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高墙。“你见过那墙里面什么样吗?”“我到里面卖过我的一个丫头,我见过。要是我告诉你这家是怎么花钱的,你可能都不会相信。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家的佣人吃饭都用镶银边的象牙筷子,使唤丫头都带玉耳坠或珍珠耳坠,连鞋子上都缝着珍珠,而且稍微有点脏,或者稍微破了一点点,对我们来说根本就看不出来,那就把鞋子给扔掉了,连上面的珍珠也一起扔了。”那人使劲地吸了一口烟袋。王龙听得张大了嘴巴。就在这高墙里面,竟有这样的事情!“这就是富人太富了的活法,”那人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像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无可奈何地说道:但是那一夜王龙却睡不着了,他想着高墙那边的金银珠宝,而自己在高墙这边睡觉连被子都没有,身上只穿着天天都穿的破衣服,身下只有铺在砖头上的一张席子。这时,卖孩子的念头又冒出来开始诱惑着他,心里暗暗地说:“也许把她卖到一个有钱人家会好些,要是她长大变漂亮了会更好,只要讨得老爷的喜欢,她就能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了。”但他心里又在否定着自己刚才的念头,他想,“可是,就算我把她卖了,她也换不来金银珠宝。充其量能换到够我们回老家的钱,可再从哪儿弄钱买耕牛、买桌椅板凳和买床呢?难道我卖孩子是为了离开这里换个地方挨饿吗?我们连种地的种子都没有啊。”那人说“富人太富了也有个活法”,可王龙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ila6avOOhs&t=612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