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七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3-16 06:00
加拿大
第七章
这时,王龙的叔叔开始找麻烦了,其实王龙从一开始就已经猜测到,他可能会这么做。这位叔叔是王龙父亲的弟弟,按亲戚关系论,如果他连自己和家里人的生活都维持不下去了的话,他还可以依靠王龙生活下去。当初王龙和他父亲穷得缺吃少穿的时候,他叔叔还能竭力招呼着家里人到地里干活,其收入刚刚够得上他那七个孩子加上他老婆和他自己勉强糊口。但是一旦有了点吃喝,他们就谁也不再去干活了,他老婆懒得也不肯动动手去扫扫自己家屋里的地,他的孩子们甚至连脸上沾的饭粒儿都懒得去洗。更为羞耻的是,两个女孩都长成大姑娘了,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可她们仍然在村里的街面上跑来跑去的,黄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得也不知道好好梳理一下,有时候甚至还和男人们攀谈胡扯。有一天,王龙看到他的大堂妹这个样子,感到非常生气,觉得这么做是丢了他们王家的脸,于是就状着胆子去找他的婶子,说道:“现在呀,像我堂妹那样的大姑娘,什么男人都可以来往,谁还会娶她?这两三年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可她还是到处疯跑,今天在村里的街上我看见一个懒汉把手都搭在了她的胳膊上,可她却只是不知羞耻地对他傻笑!”他婶子浑身上下毫无灵活之处,除了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而此时这张嘴冲着王龙咧着开了腔:“那你说,嫁妆钱、婚礼钱、还有媒人钱,谁来出呀?地多的人说得多好听啊,可就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他们有多余的银元去从大户人家买更多的地,可是你叔叔是个苦命的人啊,他从小就不走运。他的命不好,并不是他自己有什么错。命该如此呀。别人能种庄稼的地方,可他在那里撒的种子都死了,除了草什么都不长,但就是这样,他还累得连腰都快断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开始装出一副非常愤怒的样子。她一把扯掉后脑勺上的发髻,把头发撕散,披撒到脸上,然后就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唉呀,这事你是不知道啊----都是命不好呀!别人家地里长出的是好米好麦子,我们家地里是净长草哇,别人家的房子能住一百年,我们家的房子地基也动了,墙也裂了,别人家生的都是男孩子,可我们家除了一个儿子之外,生的净是女的----唉呀,真是命不好啊!”她大声嚎叫着,邻居家的女人们都跑出来看她的热闹。但王龙坚定地站在那里,他要把话说完。“尽管如此,”他说着,“虽然我不该有点放肆地劝说我叔叔,可有些话我还是要说:一个闺女家最好在她还是童贞女的时候就嫁出去,有谁听说过一条母狗在街上乱跑而不会生个小崽子?”王龙直白地这样说过之后,就转身回自己家去了,留下他婶子在那里哭闹着。他打算今年要从黄家再买一些地,最好以后每年都能买一些地来,他还梦想着为他们家再盖间新房子。然而让他生气的是,在他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和儿子们正在上升为一个拥有土地的家庭时,他那些懒散的堂妹们竟在放纵着自己,而他和她们偏偏是同姓的一家。第二天,他叔叔来到王龙正在干活的地里。阿兰那天不在,因为她生了第二个孩子以后已经过了十个月,很快又要生第三个孩子了。这次她的身体不太好,已经有好几天没到地里来了,所以只有王龙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他叔叔没精打采地沿着垄沟走过来,他的衣服从来就没扣好过,只是用腰带把衣襟松松垮垮地勒在一起,好像一阵风吹过来,就会把他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就掀光了似的。王龙正在锄一垄他种的豆子,他叔叔走到他的身旁,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终于,王龙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叔叔,别怪我没停下手里的活儿。你知道,这些豆子一定要锄两三遍才行。你的豆子肯定已经锄完了。我这人干得慢----一个穷庄稼人----老是不能按时节把活干完去歇一阵。”他叔叔完全明白王龙话里有话,可他还是圆滑地回答道:“我是个老走邪运的人。今年种的豆子,发出来芽的还不到一成,而且长得还很差,怎么锄也没有什么用。今年要是想吃豆子的话,就只能花钱买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王龙硬起了心肠。他知道他叔叔是来向他要东西的。他把锄头铲进土里,顺着垄台平稳均匀地一拉,然后用锄板小心地打碎已经锄松了的小土块。整齐的豆秧长得挺拔而茂盛,在阳光下把一条条花样般的影子清晰地投在了地上。终于,他叔叔开口说话了。“我屋里的告诉我,”他说,“说你很关注我那个不着调的大丫头。你说得很对。这么多年来,你都是个明白人。她是应该出嫁了。她都十五岁了,这三、四年里她可能也该生孩子了。我一直很担心,就怕哪个野狗让她怀了孕,会给我和我们家落下个坏名声。一想到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我们这样正经人家的话,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可是你的亲叔叔啊!”王龙使劲地把锄头铲进地里。他很想直截了当地说几句,这样对他叔叔说:“那你怎么不管管她呢?你怎么不让她正儿八经地待在家里,让她打扫房间,让她洗衣做饭,让她给家里人做衣服呢?”但一个晚辈不能对长辈说这些话。所以,他沉默不语,一边在一棵小豆秧周围锄着地。一边等着他叔叔接着说。“要是我的命也好的话,”他叔叔悲伤地继续说着,“就像你爹那样,娶个又能干活又能生儿子的老婆,也像你那样,自己的媳妇那么能干,不像我现在的这个女人,除了长了一身肥膘什么都不会,除了生一堆女孩什么都不会,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还是个懒蛋,没一点男人气,否则我现在可能也像你一样富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有钱了也愿意和你们一道分享我的财产。我会让你的女儿嫁个好男人,让你的儿子道商行去学做生意,而且会很高兴给他出担保金----我还会很乐意给你翻修房子,给你们所有我的最好吃的最好用的,你和你爹还有你的孩子们,我们可都是实在亲戚至亲骨肉呀。”“你知道我也不是个有钱人。我现在有五张嘴要养活,我爹老了干不了活,可他得吃饭,眼下家里又要添一张嘴了,这都是我要管的。”“你有钱----你发了!你买了那大户人家的土地,只有天知道要花多少钱----村里还有谁能买得起?”一听到这话,王龙被激怒了。他扔下锄头,瞪着眼睛怒视他叔叔,猛地喊道:“就算我有几个钱,那也是我和我老婆干活挣来的,我们可不像有些人那样,整天围着赌桌瞎转悠,要不就坐在从不打扫的家门口台阶上闲聊天,让庄稼地都荒了,让孩子们都吃不饱肚子!”他叔叔的黄脸一下子气得血红血红的,他扑向他侄子,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就该揍你,”他嚷着,“竟然对你的父辈这么讲话!难道你一点也没良心没德行?为人处事这么不讲点孝道?你没听说过圣人书上规定做个人永远都不能冒犯长辈吗?”王龙郁闷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意识到自己是不该那样说话,可从心底里挺愤恨他叔叔这个人的。“我要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给全村的人,”他叔叔怒气冲冲地用粗哑的高音喊着,“昨天你就训斥了我屋里的,在街上大声叫嚷我闺女不贞洁,今天你又责备起我来了,你父亲要是死了我可就相当于你自己的父亲呐!就算我那些女儿全都不是黄花闺女,我也不想听有谁对我这么说话!”接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告诉全村人----我要告诉全村人......”直到最后王龙不情愿地说,“那你要我做什么呢?”要是真把这件事嚷遍全村的话,肯定会影响到他的声誉,毕竟这都是他自己的至亲骨肉啊。他叔叔马上就变了个面孔,脸上的怒气全都消失不见了。他笑着用手抓住王龙的胳膊。“对了嘛,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小子----好小子,”他轻声轻气地说,“你的老叔叔我知道你----你也是我的孩子嘛。我说,孩子,给你这个可怜的老爷子手里拿几块银元吧----比方说,十块,要不九块也行----这样我就可以去找个媒婆给我那丫头保媒去了。哎呀,你说的对呀!她是该嫁出去了----该嫁出去了!”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貌似虔诚地望向天空。王龙拿起自己的锄头,然后又把它放下了。“到我家来吧,”他简短地说,“我不会像个皇阿哥那样把银元带在身上的。”他走在前头,心里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打算用来再多买些地的那些白花花的银元,其中有一些就要落到他叔叔的手里了,而且天还没黑就会从他手里溜到赌桌上面。家门口温暖的阳光下,两个儿子正在光着屁股玩,王龙把他们从身边打发开,走进了屋里。他叔叔装着非常慈善的样子,把孩子们叫过来,从皱皱巴巴的衣服里怀掏出两个铜板,每个孩子给了一个。他还狠劲地把孩子们又小又胖、闪闪发亮的身体揽到身前,把鼻子贴到孩子柔软的脖子上,兴奋地闻着那被太阳晒黑了的皮肉其新鲜的气味。“哇,你们这两个小子。”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膊各自紧搂着一个。可王龙没有停下来。他走进自己跟老婆和小儿子睡觉的屋子里。他从阳光底下刚进来,屋里显得很黑,除了从窗孔里射进来的光线,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可他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热血味,于是大声喊道:他老婆微弱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他从来没有听到她发出来过比这更微弱的声音。她说:“又生完了。这次不过是个丫头----不值一提了。”王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一个女孩子!不就是一个女孩子把他叔叔家里搅出了所有这么多的麻烦。现在一个女孩子也生到了自己的家里。他没有回应,而是走到墙边,摸到了一处粗糙的地方,那是个藏钱的记号,他把土坯拿开。然后他在一小堆银元中摸索了一阵,数出了九块银元。他老婆起初也没有说什么,然后她用又平又硬的语调说:“最好就不说借吧。那样的人家是有借无还的,只能是白送了。”“唉,这我知道,”王龙苦涩地答道。“这是从我身上给他割肉啊。谁让我们是一家子呢。”然后他走到门口,把钱塞给了他叔叔,就急急忙忙地回到地里,又开始干活了,那干活的劲头就像是要把土层和大地撕开似的。那个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银元,看到那些钱被满不在乎地倒在赌桌上,被一个懒汉的手划拉走了----那是自己的银元啊,是他受苦受累从地里的收成攒下来的银元啊,是他准备用来给家再多买些地的银元啊。直到干到傍晚他的怒气才消去,他直起腰来,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该吃晚饭了。接着他又想起今天家里又新添了一张嘴,这让他心里感到很沉重,他们自己也开始生女孩子了----女孩子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给别人家生的。在对他叔叔的怒气中,他甚至没有想到停下脚步来看看这个新生的小东西的脸蛋长得什么样。他倚着锄头站着,心中非常伤感。现在,要等到来年收获时,他才能去买那块地,就紧挨着他先买的地旁边,而且家里还新添了一张嘴。苍茫的暮色中,灰暗的天空里一群深黑的乌鸦大声叫着从他头顶上飞过。他望着它们象一团乌云般的消失在他家周围的树林里,就朝着它们冲过去,一边喊着一边挥动着锄头。它们又慢慢飞起来,在他的头顶上盘旋着,发出好像在嘲弄他的叫声,最后,它们向黑暗的天边飞去了。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nvh_nKOa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