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十九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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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23:51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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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如果洪水从王龙的地里退去,让湿地在烈日下蒸腾,经过几个炎热的夏日,土地就需要犁耙和播种了,那么王龙可能永远不会再到那家大茶馆去了。或者,如果哪个孩子生病了或是老父亲突然去世了,王龙可能就会忙着处理这些新发生的事情,从而忘记了画片上那个女人秀美的瓜子脸和像竹子一样苗条的身材。然而,除了黄昏时分的夏日晚风微微地吹动着,周围好像没有任何什么动静,水面平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老父亲打着瞌睡,两个男孩子一早就走着上学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王龙在家里感到有些坐立不安,东走走又西逛逛,坐下来又站起来,极力回避着阿兰投过来的目光,既不喝给他倒的茶,也不抽给他点的烟。七月份,一个漫长的白天结束的时候,那天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长,暮色在黄昏的湖面上荡漾着,甜蜜地与湖水的气息低语着,他站在家门口,突然一声不吭地转身走进屋里,穿上阿兰给他做的那件只在过年过节穿的如绸子般闪亮的黑布长衫,和谁都没有打招呼,就沿着水边的小道,穿过田野,一直走到昏暗的城门。他穿过城门,又走过几条街,径直来到那家新开的大茶馆。那里的每一盏灯都点亮着,那些明亮的油灯是从外省的沿海城市里买来的。男人们坐在灯光下喝茶聊天,他们解开了长衫,享受着夏夜的凉爽。人头攒动如扇子一样来回往复,欢声笑语如音乐一样涌上街头。所有这些,王龙在种地时从未体味到的兴奋与快感,在这家大茶馆里随处可见,而人们聚在这里,只为玩乐,不为工作。王龙走进大门口的时候,还在犹豫着什么,在从敞开的大门里射出的亮光中,站了一下。他本可能站一会儿就走的,因为尽管他身体内热血沸腾,但在内心里依然有些担心害怕。但就在这时候,从亮光边缘的一个暗处,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直懒洋洋地靠在门边,这女人正是杜鹃。每当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她都会走过来搭讪,因为给这家大茶馆的女人拉客,就是她的工作。但当她看清是王龙的时候,却耸了耸肩说道:受到她这种尖酸而轻蔑语气的刺激,王龙有些愤怒了,从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的勇气,于是他说道:“哼哼,难道我不能进去吗?难道我不能和别人一样吗?”此时他就想向她展示一下自己这个有钱人的气派,他愿意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于是他把手伸进腰里,抓出满满一大把银元出来,对她说道:“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紧接着内心的欲望马上就征服了他,他小声地说,“那个小的----那个尖下颌瓜子脸的,小脸长得又白又粉像朵木梨花似的,手里拿着一朵荷花的那个。”杜鹃挺轻松地点了点头,朝他打了个手势,便从拥挤的茶桌之间穿行进去,王龙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后面。起初,他还以为大家都在抬头看着他呢,但当他鼓起勇气四下瞅瞅时,发现没有谁在注意他,只有一两个人在喊着,“这时候就去找女人,是不是早了点?”另一个人也叫道,“这人龙精虎猛的,必须早点开始。”而这个时候,他和杜鹃已经走上了那条狭窄而陡直的楼梯。王龙走得挺吃力的,因为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爬屋里的楼梯。不过,等他爬到楼梯顶上时,发现上面的屋子就和地上的一样了,只是他经过一扇窗户向外面天空望去时,才觉得那地方还是挺高的。杜鹃领着他走进一个没窗的昏暗走廊,并且边走边喊着:走廊上所有的门都突然打开了,这边和那边的姑娘们脑袋都在一束束的光线中伸了出来,仿佛是一朵朵鲜花在阳光下从花蕾中绽放开来,而杜鹃却有些残忍地喊着:“去,不是你----也不是你----没人找你们!人家找的是从苏州来的那个小粉脸----找的是荷花!”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走廊传过来,听不大清楚,但好像是在嘲笑他。一个长得红润如石榴的姑娘大声喊着:“就让荷花接这个家伙吧----他身上有股土腥味,还有股大蒜味。”这话也让王龙听见了,尽管他不屑于回答,尽管这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了他的心,但让他担心的还是自己看上去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像个种地的乡下佬。不过,他一想起自己腰里的那些银元时,他又理直气壮地继续走了过去。最后,杜鹃用手掌使劲拍了拍一扇关着的门,还没等人开门就推门走进屋去。屋里,在一张铺着红花被子的床上,坐着一个苗条的姑娘。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世上有这样的纤纤细手,他是决不会相信的----手掌如此娇小,手骨如此细腻,手指如此纤细,长长的指甲染成荷花那样的粉红色。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世上有这样的纤纤细脚,他也决不会相信的----穿在粉红缎鞋里面的小脚,脚长不过男人手的中指,孩子气地垂在床边悠荡着。他僵硬地坐在她身旁的床上,痴痴地凝视着她,发现她和画片上画的非常像,要是看过她的画片后碰到她,他一定会认出来她的。但最像画片的地方还是她那双小手,手指弯弯,纤巧细腻,洁白如乳。她的两只小手交叠地放在穿着粉红绸裤的膝上,他做梦都不敢想到这样的小手会让他去摸摸。他如同看画那样看着她,看那像青竹一样苗条的身材穿着紧身短衣,看那涂了粉的秀美瓜子脸托在镶着白色毛皮的高领之上,看那双圆圆的杏仁眼----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说书人讲的古代美人的杏仁眼是什么样。对他来讲,她仿佛不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个画出来的梦中美人。随后,她举起那只弯弯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地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滑动,非常缓慢地滑动着。虽然他从未感受到如此轻柔、如此温顺的抚摸,虽然他没看见就不会知道她的小手在滑动,但是他还是看了看,看见她的小手沿着他的胳膊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动着。那只小手仿佛带着一团火苗似的,烧着他袖子里的胳膊,烧着他胳膊上的肌肉,他盯着她的小手一直摸到袖口处,犹豫了一下之后就熟练地抓住了她那裸露的手腕,然后伸进了他又黑又硬的松开了的手心。这时候,他浑身开始颤抖,不知道该怎样对应才好。接着,他听到了笑声,轻快的笑声,如同宝塔上风中吹动着的银铃一般悦耳动听,一个像笑声一样的声音轻轻说道:“哎,你有多傻呀,你这猛男!难道我们俩就整夜坐在这儿,你就一直盯着我看吗?”一听这话,王龙就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小手,但还是非常得小心,因为那只小手仿佛一片极为脆弱的枯树叶,又烫又干,就像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他探询地对她说:现在,王龙就像患上了一种比任何人都要严重的疾病,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以前的他,经受过在烈日下辛劳苦干的痛楚,经受过从荒漠刮来凛冽寒风中的吹打,经受过地里颗粒无收时的饥饿,还经受过在南方城市大街上卖苦力时万念俱灰的绝望。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比不上眼下这个纤弱女子的小手之下所经受的如此痛苦。他天天都要往那家大茶馆里跑,天天晚上都要等着她接待自己,天天夜里都要钻进她的香阁。每个夜晚,他都要从那个房门进去,仍然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佬那样在门口发抖着,僵硬地坐在她的身边,等着她发出笑声的信号,然后自己开始浑身燥热,充盈着病态般的欲望,顺从地跟随她一点一点地宽衣解带,直到高潮临界时刻,她像一朵绽开的鲜花等着采摘,愿意让他把整个的她完全占有。然而,即便她满足了他对她的所有欲望,他也从未能够将她完全占有,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叫他感到更为狂热而饥渴。当阿兰初到他家时,他那昂奋的性欲被她激起迸发,就像动物寻求配偶那样对她充满了欲望,但一旦得到她并感到满足了之后,就把她忘在了脑后,心满意足地去干他的庄稼活。而眼下他对这个姑娘的爱恋之中却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并且她对他也没有一点兴奋的劲头。夜里她不想再要他了的时候,她的小手就会突然变得很有劲地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把他推出门外,他只好赶紧把银元塞进她的怀里,如同进来时一样充满饥渴地悻悻离开。这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去喝苦涩的海水一样,虽然喝的也是水,但这水却会枯竭他的血液,会越喝越渴,还会越渴越喝,以致最后喝得发狂而死亡。他一次又一次地进去找她,一次又一次地如愿以偿地得到她,但最后离开的时候,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得不到满足。他对她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说不上二十句话,而且也几乎不去听她那滔滔不绝的轻言细语,也不去听她在话语中间穿插着的那些如孩子般的轻快笑声。他只是盯着她的小脸、她的小手、她的体态、和那双含情脉脉的又大又媚的杏仁眼,看着她,等着她。仿佛他永远都看不够她,黎明时分他走回家的时候,头晕目眩而仍未满足。日子没完没了地过着。他不愿再睡在原来的床上,借口屋里太热,就在竹丛下面铺了一领席子,时而睡在那里,当他躺在那里的时候,睁着眼睛凝视着竹叶的尖影,内心里充满着一种他无法说清的既甜蜜又酸楚的痛苦。如果有人和他讲话,无论是老婆还是孩子,或是老程过来对他说,“洪水很快就要退了,我们该准备什么种子?”他就会大声喊着:在整个那段时间里,他的心脏就像要炸开似的,因为从这个姑娘身上他无法得到满足。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他的日子只是熬过白天,等着夜晚的降临,他不愿看到阿兰以及孩子们严肃的面孔,他一走近孩子们,正在玩耍的他们就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甚至也不愿看到年迈的老父亲,因为老父亲会盯着他的脸问道:“得了什么病让你的脾气变得这么坏,连你的皮肤都黄得像土一样。”等到白天转到了夜晚,荷花姑娘就同王龙在一起做爱做的事。虽然每天他都要花点时间梳头发编辫子,可她还是嘲笑着他,说道:“那些南方人都不留这些猴尾巴了!”于是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把辫子给剪了,而在这之前,任凭他人嘲笑或蔑视,谁都不能说服他把辫子剪掉。“城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剪短了头发,难道只有我,非得像个傻瓜似的老古董?”然而,在他的内心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些害怕。但是,假如荷花姑娘命令他去做什么或是渴望他去做什么的话,他一定会舍命去做的,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所向往的女人身上所有的美感,在她身上全都具有。以前,他很少去洗洗自己褐色的健壮身体,他认为日常干活出的汗水都已经把身体洗够了,而现在,他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了,就像端详别人的身体那样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并且天天都洗,导致老婆有些不安地说道:他从店里买了一块香皂,是一块外地产的红色香皂,洗澡的时候擦在皮肤上,另外他说什么也不再吃大蒜了,尽管以前他最喜欢吃大蒜了,而现在他唯恐会在她面前发出蒜臭味。他还买了新的衣料,尽管阿兰一直给他做衣服,把他的长衫剪裁得又肥又长,缝纫得又密又实,可现在他却一点都看不上她的针线活了,他把新买的衣料拿给城里的裁缝,按照城里的款式做衣服。他做了一件浅灰色的绸子长衫,这件长衫裁制的非常合身,不肥也不瘦。他还做了一件黑色的缎子马甲,用来穿在长衫外面。他甚至还买了有生以来第一双不是由自己女人做的鞋,鞋面是黑色的天鹅绒做的,就同黄家老爷穿的那种鞋一样。可他还是不大好意思,当着阿兰和孩子们的面,突然穿上这些好衣服好鞋。他把新做的衣服鞋用牛皮纸包起来,放在大茶馆他认识的一个帐房先生那里,他给了那个帐房先生一点钱,在上楼前可以到里屋换上这些新衣服新鞋。另外,他还买了一个镀金的银戒指戴在手上,又花了整整一块银元,买了一小瓶外国头油,当他头顶上剃光头发的地方,又长出新头发的时候,就用喷香的头油抹在头发上,让头发变得又光又滑。而阿兰吃惊地看着他的这些变化,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有一天他们吃饭时,阿兰端详了他好一阵之后,沉重地说道:“现在你身上的这种样子,让我想起黄家大院里的一个少爷。”“我们有钱又有积蓄,难道非叫我总是像个乡巴佬不成?”但在他的内心里却享有极大的快感,所以他那天对她特别亲热,他已经有好多天都不曾对她这么好了。现在,大量的银元如流水一样从他的手里流淌出去。他不仅要花钱买和那个姑娘在一起的时间,而且还要花钱去满足她的各种欲望。她常常会叹息低语着,仿佛自己的欲求让她心碎了一半似的:他终于也学会了在她面前怎么说话,便低声说道:“怎么啦,我的小心肝?”她回答说:“我今天对你没啥感觉,你看对面屋里的墨玉,人家有个相好的送给了她一个金钗,可我一天到晚戴的只有这个银的,还是个旧的。”这时,为了在自己今后的日子里图个清静,他只好把她油黑光滑的鬓发捋到耳后,一边摆弄着她那耳垂又长又圆的小耳朵,一边对她低声耳语道:这些示爱的名词,都是她教会他的,就像老师教孩子说单词那样。在她教他用这些爱称对她说话的时候,而他一开始还说得有些言不由衷,甚至说得还有些结结巴巴的,毕竟在他的人生轨迹中所谈及的名称,都是同播种、收割、太阳和雨水密切相关的。就这样,一块块银元从墙壁里面、从钱袋里面被掏了出来。以前阿兰还会很随便地问问他,“你从墙里拿钱要做什么?”而现在她却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极度悲伤地望着他。她明白他在过着某种抛离她、甚至抛离田地的生活,但究竟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她却不得而知。自从那天他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头发和她的容貌并不好看、她的脚也太大了以后,她就一直不敢问他什么事情,因为他现在的火气太大了,随时随地都会对她大发脾气。有一天,王龙穿过田间回到家里,她正在水池边洗他的衣服,他走到了她的身边,在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他有些粗暴地对着她说了句话,之所以有些粗暴是因为他觉得惭愧却又不愿在心里承认。她正在水池边的一块平滑石头上捣衣服,这时抬起头来望着他,却生生地回答道:他避开她的目光,望着她那皱巴巴、湿漉漉的双手,低声说道:“我想有一天我会把珍珠做成耳环。”她有些害怕他会笑她,紧接着又说道:“等小女儿出嫁时我要给她戴上。”“她那皮肤像土一样黑,凭什么戴珍珠耳环?珍珠是给好看的女人戴的!”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对她喊道:“把珍珠给我----我有用!”于是阿兰只好缓缓地把那布满皱纹的湿手伸进怀里,从里面掏出来那个小包,把小包递给他,看着他打开。他把两颗珍珠放在手心上,望着珍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斑斓缤纷的彩光,他笑了。而阿兰又回过来接着捣洗他的衣服,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沉重地缓缓滴淌下来,可她并没有抬手去把眼泪擦掉,而是举着棒槌,更加使劲地捣着铺在石头上的衣服。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4AF7Bha6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