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华东师大美国研究中心2023年自设研究项目启动,研究范围包括美国政治极化、大选趋向、中美关系、好莱坞电影发展问题、大众文化之流行音乐、音乐剧,2022-2023美国获奖文学作品研究等。研究成果现陆续推出,敬请关注!
《同路人》海报
美剧《同路人》(Fellow Travelers) 改编自托马斯·马伦2007年出版的同名小说,该剧由罗恩·尼斯万纳主创,马特·波莫和乔纳森·贝利主演,于2023年10月27日起上线Paramount+及Showtime,自2023年10月29日起在Showtime首播,共计8集,于2023年12月17日正式完结。《同路人》自上线以来便好评连连,在美国IMDb上评分为8.2(基于12643人评分),在国内豆瓣评分8.9(基于19906人评分),美国烂番茄网中评论家对此剧的共识是:“《同路人》是一部具有史诗般广度和深度的同性爱情片,生动展现了马特·波莫和乔纳森·贝利之间令人着迷的银幕化学反应。”(A queer romance with the full breadth and depth of an epic, Fellow Travelers is a moving showcase for Matt Bomer and Jonathan Bailey's captivating on-screen chemistry.)此外,《同路人》被《综艺》《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客》(Variety, The Washington Post and The New Yorker)评为 2023 年最佳电视节目之一。2024年5月9日,该剧获得第84届美国皮博迪奖“年度娱乐节目”奖;同月11日,该剧获得第35届同性恋者反诋毁联盟媒体奖“最佳限定剧/选集剧”奖;同年9月15日,该剧获得第76届艾美奖三项提名,即限定剧最佳男主角(波莫)、限定剧最佳男配角(贝利)和限定剧最佳编剧,以上反映出不同群体对于该剧的认可。
《同路人》的叙事核心是两位男性霍金斯·富勒Hawkins Fuller(马特·波莫饰;下简称霍克)和蒂姆·劳克林Timothy Laughlin(乔纳森·贝利饰;下简称蒂姆)之间的爱情故事。使这部美剧与众不同的是其叙事横跨美国三十年历史,从19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开始,到60年代的反战运动、70年代的享乐主义、80年代的艾滋病危机,以小见大、细致入微地反映出美国社会的沧桑变化。值得一提的是,历史并不只是该剧铺设的宏大背景,也是剧中人物亲身经历和参与的鲜活篇章。真实历史人物与事件的巧妙融入,与主角们的命运轨迹紧密交织,为观众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历史观察视角,折射出历史的另一番风貌。
《同路人》剧照
霍克与蒂姆相识于1952年的一场政治选举派对上,约瑟夫·麦卡锡成功竞选为美国参议员。在风声鹤唳的美国社会中一见钟情的两人无法光明正大的见面,为了躲避监视和特工只能深夜偷情。霍克从1948年开始在国务院工作,为掩人耳目,表面上他正在追求上司史密斯议员的女儿露西。出于政治目的,他给蒂姆推荐了一份工作,蒂姆如愿成为其偶像麦卡锡的助理,但霍克要求他不时提供政治情报。蒂姆出生于天主教家庭,自己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从最开始就清醒的意识到和霍克的关系是罪大恶极的,但却逐渐沉沦其中。
蒂姆刚入职时,因冷战而起的白色政治环境导致政府中充斥着由麦卡锡主导的反共思潮,“红色分子”在约瑟夫·麦卡锡、罗伊·科恩、大卫·施恩三人组成的“审判团”的严厉逼问下被迫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而随着红色恐怖(Red Scare)的蔓延,旨在消除政界同性恋并将其视为美国民主体系敌人的薰衣草恐慌(Lavender Scare)也正式拉开帷幕。同性恋被称为异端,政府部门内的任何成员都有权利和义务举报其他有“同性恋”相关行为的同事,同时政府成立了由麦克劳德主管的M部门,专门负责调查被举报或被怀疑的政府官员,并向其发出蓝色传票。在收到秘密传票的那一刻,命运似乎已被决定。M部门主管探员弗雷德·特拉班德不乏骄傲地说:“问询结束时,80%的受访者至少会承认一项已列出的行为。我们目前每天会造成一个人离职。”(Eighty percent of these sessions end with the admission of at least one prescribed behavior by the interviewee. Our batting average is now one resignation per day.)
霍克的部下玛丽与在不同部门工作的卡洛琳是一对女同性恋情侣,两人秘密地住在一起,玛丽曾邀请蒂姆去参加她们举办的同性恋派对。但卡洛琳的一位男同事因追求不成恼羞成怒,向M部门举报卡洛琳有同性恋倾向,两人不得不面对M部门的审问。调查员在二人的家中翻箱倒柜:男性气质的服饰、有痕迹的双人床垫、稀少的私人物品......蛛丝马迹敲定卡洛琳的最终归宿。霍克让蒂姆给玛丽写一封求爱失败的信以撇清关系,而玛丽利用这封信让M部门相信她是无辜的。卡洛琳只能回到老家,在多年以后结婚生子,给玛丽寄一张孩子的照片,怅惘于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不久之后霍克也收到了传票,是他的部下艾迪逊看见了蒂姆送他的书,向M部门举报了他。调查员对他的测试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从过往经历、说话方式、走路姿势等观察他的男性气质。作为无时无刻不在伪装的战争英雄,霍克轻松通过了第一关。困难的是第二部分——测谎,需要在密闭房间中回答直击同性恋内心的问题,同时带着专业仪器检查心率,来判断是否说谎。在前一天晚上霍克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查看测谎相关的报告了解情况,并展开试验:先阅读男性杂志提升心率,然后关注墙上的伊丽莎白挂画,用伊丽莎白的图像替换大脑中的其他想法,强行使自己平静。在测谎过程中,尽管调查员的问题让他浮想联翩,他通过放松呼吸、联想伊丽莎白画像、甚至盯着调查员额头上的痣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就这样顺利度过测谎。调查员称赞他是“白玉无瑕”,霍克心中明白,“通过审讯的秘密不是真相,而是心无愧疚。”(You don’t pass with the truth. You pass with the absence of guilt.)
《同路人》剧照
历史上,在冷战初期,美国国内保守派指控美国联邦政府机构是同性恋者的天堂,认为同性恋者和共产主义一样威胁着美国,许多政客、媒体乃至民众甚至认为同性恋对美国国家安全的危害比共产主义更大。由于同性恋被列为美国国家“安全风险”之一,在联邦政府部门工作和军队服役的同性恋者因此大量遭到调查、解雇甚至逮捕。反同性恋活动成为一种政治工具,同性恋者被指控为“更容易成为苏联间谍”。1950年,美国参议院授权政府对行政机构内有同性恋倾向和其他道德堕落行为的雇员展开调查。1953年,艾森豪威尔政府修改了杜鲁门政府时期制定的《忠诚安全法案》,规定同性恋倾向是解雇政府雇员的法定理由之一。同年,艾森豪威尔总统还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鼓励对同性恋雇员的歧视,并命令联邦雇主将雇员的性取向作为雇佣条件之一。和剧中类似,政府部门常使用具有侵略性的问题来审问疑似同性恋的雇员。为了迫使其主动辞职,政府部门和机构还会采取恐吓战术,一些被指控有同性恋行为的雇员因担心审查而选择辞职,甚至因经受不住压力而选择自杀。
在剧中,科恩和施恩是官员们心照不宣的一对男同性恋,经霍克调查麦卡锡曾在汽车旅馆迷奸一名军官,作为主导的“审判团”三人面临同性恋指控使得这场“反同大戏”达到顶峰。麦卡锡的妻子失望地控诉:“谁能想到威斯康辛的男人连让妻子怀孕都不会。”(You would think a man from Wisconsin would know how to get his wife pregnant.)在历史上,科恩作为麦卡锡的得力助手,曾协助制定了一系列旨在阻止和驱逐同性恋者在联邦政府任职的法案。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反同性恋运动的积极推动者,在70年代半公开地承认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并最终于1986年因艾滋病逝世。一个反同性恋运动的发起者和主导者,本身竟也是同性恋群体的一员,实在荒谬。早在1948年,阿尔弗雷德·金赛在其著作《人类男性的性行为》(Sexual Behavior In the Human Male)中便指出:“也许大部分的男性人口......在青春期和老年之间至少有过一些同性恋经历。”这表明同性恋并非一种异常的精神疾病,也绝非“少数人的游戏”。《同路人》这部作品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勇敢地揭露了社会中那个长期存在的“沉默的大多数”。该剧从同性恋者的视角出发展开叙事,精心刻画了一系列以同性恋为主的鲜明形象,对美国社会的描摹也侧重于那些同性恋者作为相关者和参与者的历史事件。这种视角的转变与关注点的不同,自然导致了我们对历史进行重新的诠释与书写。
随着蒂姆逐渐走近权力中心,他看清了麦卡锡那为政治利益不惜扭曲事实的真面目,他的政治理想破灭,决定离开国务院。纵观全剧,蒂姆的人生仿佛是一场不断的“出走”之旅:最初,他怀揣理想,离开了故乡纽约,前往华盛顿,成为政府公职人员;第二次,因霍克向露西求婚,他选择参军,以此试图忘记对霍克无法割舍的情感;第三次是在参战后,他因被霍克举报疑似同性恋,丢掉了难民救济所的工作;第四次是因为参加反越战活动,他拒绝霍克的帮助后被捕入狱;出狱后,他前往旧金山,成为一名致力于帮助同性恋群体的社会工作者。每一次离开,都是蒂姆对现实平静生活的勇敢突破,一次次出走带来的是生命中新的试炼与挑战,而不变的是他与霍克之间那份跨越距离的联系与爱。
《同路人》剧照
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剧中出现过多次蒂姆向牧师忏悔赎罪的镜头。第一次和霍克发生肉体关系后,蒂姆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挣扎,他在教堂里忏悔,尽管深知这是违背教义的错误,但他却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纯洁。即便参军远离,蒂姆对霍克的爱依然如影随形,这份爱甚至成为了他心中的另一种信仰。自幼接受天主教教义熏陶的他,本应全心全意地敬爱上帝,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使得爱成为了他心中的一种罪孽,他迫切渴望得到上帝的宽恕与救赎。在军队的忏悔室里,蒂姆迷茫地向神父发问:“我不明白爱怎么会是一种罪。”(But I don’t know how love can be a sin.) 神父问他:“你愿意把这份爱献给上帝吗?”(Are you willing to give this love to God as a gift?)他做出了最后的尝试。但当他得知霍克在失去儿子后于火烧岛(Fire Island)放纵自我时,他毫不犹豫地奔向霍克。霍克的脆弱与求助彻底击垮了蒂姆的强撑和伪装。曾经他迷惘、挣扎、逃避,最终他坦然面对了自己对霍克的爱,也接受了霍克在他临死之前的陪伴和照顾。“我这辈子一直在等上帝爱我,但我发现重要的是我爱上帝。你也一样。我爱了你一辈子,除了你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你是我深入骨髓、倾尽所有去爱的人。”(I spent most of my life waiting for God to love me, and then I realized the only thing that matters is I love God. It’s the same with you. I have loved you my whole life. I’ve never loved anyone but you. You were my great, consuming love.)蒂姆接纳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成为一名为同性恋平权而战的勇士。他勇敢地向自己的天主教家庭出柜,为自己的爱和其他人的爱争取一个在阳光下绽放的机会。为平等抗争至死,不仅是他的理想追求,也是他爱霍克的方式,所以他能够微笑着说出,我不后悔。可以说,蒂姆的成长伴随着一次次的打碎与重建,在质疑爱、否定爱、试图放弃爱的过程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真爱。在生命的尽头,他意识到他的爱是毫无保留、无私无畏、倾尽所有的,他和霍克之间历经坎坷与别离的爱超越了上帝,超越了死亡,就像他的纪念挂被上写的人生关键词那样——“超越一切”(beyond measure)。
在一次交谈中,玛丽告诉蒂姆:“隐藏部分的自我和抹杀它是两回事。”(Hiding a part of yourself and killing it are two different things.)如果说蒂姆曾经试图抹杀部分的自我(即放弃他对霍克的爱),那么霍克则一直在隐藏自我。相比于蒂姆的不断出走,霍克维持着自己“精英政客”的光鲜形象始终坚守在华盛顿,直到他被派驻米兰、露西离开、蒂姆去世,他似乎才在镜头之外开始新的生活。从他高中时被父亲撞破、被同学嘲笑,不得已抛弃自己的初恋肯尼之后,他就心无愧疚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假装他是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囿于世俗评价的成败得失,蜷缩在那个充满男子气概的战争英雄的外壳之中。一旦有人试图揭开这层伪装,无论是来自父亲的诘问、上司儿子的质疑,甚至是蒂姆的真诚关怀,他都会变得异常敏感,并以极具攻击性的姿态进行反击。
《同路人》剧照
霍克与蒂姆的关系显然是不平等的,霍克仅凭寥寥数语就能让蒂姆俯首称臣。两人的性爱伴随着暴力和羞辱,蒂姆甚至主动要求霍克打他,仿佛唯有通过受虐,他才能感受到被爱与被需要的价值。第一次发生性关系之后,霍克就给蒂姆取了一个昵称“四季宝”(Skippy),只是因为霍克觉得这名字“适合他”,这个名字从此伴随他一生。在最开始,霍克是有绝对主导权的一方,蒂姆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二人在哪里碰面等等都由霍克决定。蒂姆对霍克敞开心扉,毫无保留,而霍克却对自己的家庭背景、宗教信仰、情感生活和政治立场讳莫如深。在此之前他甚至不愿向男性伴侣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就如其好友马库斯所说:“他更喜欢没有感情纠葛的性爱。”(He prefers sex without emotional entanglements.)
相比于蒂姆纯粹而真挚的爱,霍克对蒂姆的感情似乎始终围绕着欲望、掌控和利益。他无法实现对蒂姆的承诺,在圣诞夜送蒂姆礼物,紧接着就提出工作上的要求。蒂姆在参军后由他引荐加入难民救济所,尽管他们平日里沉迷于欢愉之中,但在蒂姆正式入职之前,来自家庭的压力(妻子露西的察觉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迫使霍克向M部门举报了蒂姆,从而断绝了蒂姆此生和他共事的可能,以此维护家庭的和谐与自己在公众心目中的体面形象。或许是出于愧疚,他才在60年代蒂姆即将被捕入狱时试图包庇他。70年代他的儿子嗑药过度而离世,他在火烧岛沉溺于声色犬马逃避现实,是蒂姆感受到他发出的求救信号,从深渊中唤醒了他。到80年代他已功成名就、家庭圆满,即将实现自己多年以来的外派理想。如果故事在此画上句号,那么表面上看来,他将继续享受幸福平和的生活。直到他得知蒂姆感染艾滋病且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恍然醒悟自己始终在刻意遗忘和掩盖什么。当蒂姆为了平权事业将他赶走,他意识到蒂姆是自由的、独立的,而他才是软弱的、被动的。在死亡面前,在蒂姆真诚告白之后,他才开始领悟到欲望之外的爱。在全剧中,霍克对蒂姆从未言爱,直到蒂姆死后他才堂堂正正地告诉他的女儿:“这是我深爱的人。” 霍克的成长之路伴随着不断的失去,当他失去自己的儿子,他明白了什么是家庭和责任;当他失去自己的妻子,他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已毫无意义;当他失去相伴数十载的蒂姆,他才终于愿意正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坦白对蒂姆的感情。
此外,剧中还展现出美国社会在不同历史时期对同性恋的看法和态度发生的变化。50年代,为了避开世俗的目光,蒂姆只能伪装成霍克的侄子和他一起在餐厅用餐,当他唱完perhaps, perhaps, perhaps看到情侣拥吻时,他感受到强大的心理落差:异性恋沐浴在光明自由之中,而同性恋只存在于随时面临法律制裁的阴暗地下。同性恋被视为人人喊打的政治异端、造物主犯的错(one of nature’s mistakes)、逐出家门的耻辱、需要电疗的精神病人。然而到80年代,霍克前往旧金山看望蒂姆时,眼前的景象已大不相同。同性恋情侣们自如地牵手、热烈地拥抱,酒吧里再没有“警察预报灯”,但社会对艾滋病人的冷漠依旧像一把利刃,深深刺痛着同性恋群体。即便如此,同性恋者们仍然勇敢地走上街头,高声呼吁平等与尊重。回到现实的美国社会,1969年的石墙运动(Stonewall Riots)标志着同性恋权利解放运动时代的开始,2015年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同性婚姻合乎宪法,全境承认同性婚姻,2024年拜登宣布“6月为男女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者、酷儿和间性者骄傲月”......越来越多的人承认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并站出来为自己的权利发声。“人人生而平等”,不该是一句空话。
参考: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tv/fellow_travelers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presidential-actions/2024/05/31/a-proclamation-on-lesbian-gay-bisexual-transgender-queer-and-intersex-pride-month-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