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下的嘶吼:《花月杀手》和被埋葬的历史

文摘   2024-08-31 20:45   海南  

编按:华东师大美国研究中心2024年自设研究项目启动,研究范围包括美国大选时期中美关系、拜登政府对华政策,大众文化好莱坞电影、美剧、音乐剧,美国时政,2023-2024美国获奖文学作品研究等。研究成果现陆续推出,敬请关注!


提要:随着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的第26部长篇作品《花月杀手》的横空出世,大众以及头部电影奖项对此影片的态度也褒贬不一。其在第96届奥斯卡奖收获10项提名,最后却空手打道回府,连赌注最大的最佳女演员奖也未能得偿所愿,输给了《可怜的东西》女主角艾玛·斯通。但莉莉·格拉斯顿出色、精湛的演技和对角色的消化使其成为首位获得奥斯卡提名的美洲原住民女演员,而斯科塞斯时长近三个半小时的叙事电影让发生在原住民奥色治族和白人之间残忍的凶杀案变得如此漫长,久久无法释怀。

《花月杀手》院线海报


一、谋杀与金钱:镜头的平静

        《花月杀手》改编自大卫·格兰(David Grann)于2017年出版的非虚构书籍《花月杀手:一个美国凶杀案和联邦调查局的崛起》(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The Osage Murders and the Birth of the FBI),这本书围绕20世纪20年代发生在奥色治族(Osage)的凶杀案件,引入了联邦调查局的历史。实际上,对于改编的切入点观众是有争议的,尤其是改编成以白人欧内斯特Ernest和奥色治人莫莉Mollie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由此来进行整套故事体系的书写。争议点在于有些奥色治族观众认为影片应该更多描述莫莉和她家庭的历史,而非她与白人之间的爱情,甚至有观众认为导演斯科塞斯依旧以白人视角为中心进行叙事,拍摄的内容充斥着白人优越感,且并未将美国政府作为共谋者的一面展现出来。这类发言皆有损于导演对原住民的关心与敬重之心,斯科塞斯也曾正面回应过此类观点,争论到:

I wanted to create a kind of panoramic perspective. There are many interwoven characters and strands in the story. The majority of the white characters are swindlers, thieves and murderers. That includes Ernest and Bill, of course. I think the picture really isn’t from their ‘perspective.’ (我想创造一种全景视角。故事中有许多相互交织的人物和情节。大多数白人角色都是骗子、小偷和杀人犯。当然,这包括欧内斯特和比尔。我认为这张照片真的不是从他们的角度看的)

导演斯科塞斯(中)和两位主演在讨论剧情

        类似的认为影片所呈现出的白人视角的观点可以通过斯科塞斯的场面调度所抵消。无数的细节将影片对于原住民奥色治族的尊重体现的淋漓尽致,包括拍摄之前斯科塞斯询问并采纳200多名奥色治族人对于影片剧本的意见、拍摄期间有超过44名的奥色治演员的加入、邀请奥色治手工艺人进行幕后的场景布局、以及影片非同寻常的时长。可以看到,斯科塞斯长达三个半小时的鸿篇巨制足以证明整个团队对原住民的尊重,电影里基本上每一个镜头似乎除了人物声嘶力竭、崩溃决堤的展现,就是平静、祥和的密谋与凶杀。这引向影片中的幕后黑手威廉·黑尔(William Hale),一位自称是奥色治族人的真心朋友、暗地里策划多起谋杀案以剥夺原住民的石油财富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在整部影片中担任精心策划、表里不一的凶杀案指使者,而导演的绝妙之处在于他使得黑尔这个角色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虚伪小人,欺骗了奥色治族,也愚弄了观众头脑中白人崇高、优越的刻板印象。

威廉·黑尔(罗伯特·德尼罗饰)

        起初的谋杀只是以无声配乐的镜头画面所呈现,原住民的死亡场景被“简单”、“直白”地刻画出来,并且这些凶杀案安排在黑尔与欧内斯特诙谐轻松的谈话之后,使人看了内心深处并未掀起巨大的波澜,反而定下了整部电影平静之中带有血腥的残忍基调,也为接下来两起主要谋杀案的详细刻画埋下了悲剧性的结果。笔者认为,斯科塞斯对于白人谋杀原住民这一事件的处理和改编符合客观的现实标准,我们知道,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白人的殖民扩张意识往往以隐性的暴力和杀戮外化。导演不仅仅在通过一个个定格镜头说明白人对奥色治族人的掠杀,还精心设计每一情节与细节来还原白人是如何出于自己的利益而制造了这些连环凶杀案、并使得影片主人公之间的爱情逐步与金钱连环相扣。通过电影可以看到,谋杀者与雇凶者并未遭受内心的谴责,在幕后操纵的白人黑尔表面上自称是奥色治族的好朋友,常常在原住民聚会、婚礼、甚至议事堂中露面,轻松游走在奥色治族人的男女老少之间,牢牢掌握着对方的信任,并以此来实施对原住民的谋杀、合理地将谋杀案操纵成无关自身的其他种种死亡因素、最终达到抢占石油所有权的目的。斯科塞斯对于幕后凶手的刻画可之谓精细老道、成熟贴切,黑尔这一反派角色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罪犯,他深谙殖民思维,并且把握得游刃有余,从未喜怒言于表,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可以背叛自身的良心,从始至终诠释着何为虚伪。正因为罪犯从未出现情绪激昂、心理防线崩溃的场面,全影片中的配乐都充满着表面平静、但暗处危机四伏的情绪表达。

离奇的谋杀案

        制造一部长达近三个半小时的长篇叙事影片并不简单。斯科塞斯表示,在电影制作过程中,他感觉在赎罪。在编排剧本时,导演斯科塞斯与编剧埃里克·罗思(Eric Roth)便认为按照原著中的角色来还原凶杀案的起因结果过于老套,表示并不想拍摄一部与好莱坞西部片相似的电影,即全片都在讲述白人如何拯救原住民的故事,因此他们在2020年将剧本改写成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线为基调、金钱与谋杀双线发展的故事。莉莉·格拉斯顿作为奥色治族的印第安人更是如此表示道:

What I felt was really exciting is that the relationship is the microcosm for the larger conversation you’re having,” Gladstone says. “You’re humanizing these characters more, and in doing that, the history hits you harder.” (“我感到真正激动的是,这段关系是你们正在进行的大讨论的缩影。你们通过人性化这些角色,使得历史的冲击感更为强烈。”)

        以欧内斯特和莫莉的爱情故事为引子来勾出深处谋杀案的迷思,到最终以广播剧的形式细说了幕后凶手的报应和故事的结局,导演亲自进入影片客串了“说书人”一角,但他口中并未出现凶手的名字,而是女主人公莫莉的讣告。平静的语气就如一个个平静的镜头,好似历史就这样不堪地过去了,受害者们含冤而死,而其后代子孙们带着阴影和不公正的这一段屈辱不被公开的愤怒继续生活在白人领导下的土地上。在受害者们曾生存的土地上,有背叛、石油、金钱、血、谋杀、欺骗、阴谋,令人发指的是也有着爱情、亲情、家庭、婚礼、祝福和笑声。谋杀案的出现使得平静被打破,原住民们不再追求金钱之上的精神满足,而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命保障东逃西奔。恐惧和忧虑四溢之间,虚伪的幕后操纵者还在紧锣密鼓地实施着伟大的计划,平静的镜头背后是无数受害者的嘶吼声,我们听的无比清晰。

莫莉与欧内斯特

导演斯科塞斯在影片结尾处客串


二、奥色治族与白人:人物内心的嘶吼

       纷争总起始于利益的争夺。影片背景发生在美国奥克拉荷马州(Oklahoma),其中部的奥色治印第安人保留区作为故事的中心地在1920年代时发现了丰富的石油资源,而当地的奥色治族人则拥有对石油的人头占有权。随着石油财富的涌现,奥色治族变成全美人均最富有的人,而对石油直接转变成有形财产的所有权者原住民们成了外部利益集团的掠夺对象。出于对财富和金钱的贪婪与欲望,白人黑尔不断深入奥色治族的腹地,赢得当地居民的信任,并开始了一系列的阴谋,促使当地谋杀案不断发生。

奥色治族与石油资源

        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饰演的欧内斯特刚从战场回国便成为了黑尔阴谋中的一枚棋子,收到指令去接近莫莉。欧内斯特的幽默和帅气渐渐俘获了莫莉的芳心,但对于莫莉的选择,其母亲并未表现出认可。尽管如此,莫莉和欧内斯特还是结婚了。在感情线的开端,两人看起来好像是出于对彼此的吸引而互相靠近,但作为黑尔的棋子,欧内斯特不得不出面解决诸多谋杀案,甚至最后被胁迫“杀害”自己的妻子。这实际上违背了天主教对于婚姻的理念,欧内斯特作为天主教徒,尽管很少遵守去教堂礼拜的规约,但因为自己叔叔的胁迫和权威,不得已做出了违背良心的事。笔者认为,欧内斯特虽然是名副其实的白人,但他罪不至此,毕竟他承担着加害者身份的同时也是一名受害者。对家庭的责任感最终抵不过叔叔黑尔对其所施加的压力,而内心的邪恶所滋养的罪在牢狱中反噬其身,换来的是家庭的碎裂和儿子的逝世。欧内斯特这一人物的矛盾性使得故事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暴露出更强烈、更具体的人性问题,那就是在幕后最终的凶手和直接受害者原住民之间的、同时拥有受害者和加害者身份的人。这些人可能是白人,也可能是印第安人,他们摇摆在正义与邪恶之间,无法决定自己的站队,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内心。欧内斯特在家庭责任和权钱诱惑下不停摇摆,而他最后的选择也将自己推向了牢狱之灾,面对莫莉的糖尿病折磨和自己孩子的逝世,只能束手无策,最终迎来悲剧。

欧内斯特得知孩子离世

        莫莉的嘶吼是全影片中人物情绪表现的最激烈的时刻。目睹自己的妹妹和母亲相继离世,又亲历着家人所居之所被轰炸,她在夜里的爆炸声中慌忙躲进地下室中,而俯拍镜头里的莫莉在无配乐中嘶吼着,仿佛被死亡鞭挞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控诉着这降落到奥色治族上的悲剧命运。不幸患上糖尿病的命运、孩子被送去别处生活、家人相继离去,种种苦痛逼迫着莫莉只能信任并依靠欧内斯特。但莫莉这一角色的矛盾在于,她并不属于轻信他人、享受权力和金钱的那类原住民,反而似乎深知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预感着白人对于石油财富的渴望。因此她才主动向联邦政府求助,亲自前往华盛顿告知她们现在的处境,试图借助外部力量来保全奥色治族领地的安全,这也才由此引出了联邦调查局(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的出场。也正是因为她的果断,黑尔的阴谋才没有得逞,奥色治族的土地和原住民的生活才得以延续。电影后半段的莫莉的眼神逐渐落入死亡的漩涡中,而她坚持留在家乡,而非像其他原住民一样因为谋杀案频发感到威胁而匆忙搬走,侧面力证了印第安人对自身土地的守护,这不仅仅是情感的延续,而是身份的坚持。

莫莉的嘶吼与崩溃

        白人对印第安人的阴谋和谋杀,不管是出于土地还是石油,都必定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和嘶吼。斯科塞斯用208分钟完整演绎了一段被埋葬的历史,全片抛弃了先前的由联邦调查局作为引子诉说故事的剧本,反而转向奥色治族的视角,以欧内斯特和莫莉的爱情线为基础,不断控诉着黑尔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笔者认为,以具体人物为主线的历史叙事角度是导演人文关怀的极佳体现,少数群体能够借助影视媒体进入主流文化的视线并引发多重探讨,这本身是值得庆祝的事。不过,在反思影片的同时,应该也要关注到《花月杀手》是一部有门槛的影片。不少观众在观看影片结束后或在查看影片简介时抱怨影片的时长问题,花费三个半小时完整地进入一段历史到底值不值得。这反而说明了斯科塞斯对印第安人历史的尊重、对电影行业的尊重、对少数群体本身的尊重,他辩护到,

“Are we intending to make a blockbuster? No, we're making a movie, which should be watched on the big screen.”我们是否打算制作一部大片?不,我们只是制作一部电影,应该在大银幕上观看。

        过去受害者的嘶吼声已经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而斯科塞斯用平静的镜头、平稳的配乐诉说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力图揭开历史的伤疤,唤醒人们尘封的记忆。人物内心的挣扎与嘶吼都在试图撕破所有的祥和之兆,打破平静的海面,控诉着杀死“花月”之人。


参考

https://ew.com/killers-of-the-flower-moon-martin-scorsese-explains-cameo-8403833

https://www.hollywoodreporter.com/movies/movie-features/martin-scorsese-lily-gladstone-making-killers-of-the-flower-moon-1235715287/

https://www.nytimes.com/2023/12/12/movies/osage-reaction-killers-of-the-flower-moon.html

https://www.today.com/popculture/movies/killers-of-the-flower-moon-osage-nation-members-react-rcna120899


华东师大美国研究中心
研究美国社会与文化,冷眼向洋,回溯历史,洞察现在,开启未来。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