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的女人
童年是很惨很惨的，奶奶这样跟我说过。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聊天，奶奶不喜欢小孩，跟以往所有的奶奶和祖母不一样，我的奶奶更像是一个外国奶奶，或者说她的确跟一些奶奶有很大的区别。她出生在阿勒泰布尔津，大概率是个牧民的女儿，好神奇我从来没有听奶奶或者外婆讲过她的父母，从来都没有提起的家人。她在年轻的时期遇到了我的爷爷，来到了塔城，从此再也没有再回过她的家乡。她的部落是嘉德克，我继承了我的奶奶的部落，我大概是第一个继承奶奶部落的女人。
奶奶讲起小时候上学的经历，她说那个年代总是很冷，鞋子也是那种自己做的，很容易被雪弄湿，没办法，要穿过很多小溪和山丘才能走到学校，光是路程就会让人疲惫不堪。奶奶好像有学过舞蹈，在文工团之类的地方学习舞蹈，我的确有点难以想象我的奶奶年轻的时候会有多么好看，甚至从来没有看过她年轻的照片。关于她和爷爷的爱情，奶奶没有说太多，反正远嫁在当时和现在看来都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并且她选择的男人并不是本民族，而是其他两个相近民族的混血儿，从这个角度来看，爷爷和奶奶的爱情的确突破了一些界限，至少他的丈夫不具备任何部落的信息，我可以脑补很多人的反对，但是的确因为她们的结合，我才可以同时拥有三种血脉，而我将奶奶的血脉视为是我的部落，而我的精神部落是玛勒比克，也就是我祖父的部落，我也试想能不能在说出自己的部落的时候，可以在家人的部落中选择一个，而不是就继承父亲的部落。
听别人讲我的爷爷大概就是个善于帮助别人的人，他是当地中学的大厨，很会做饭，然而很快爷爷就去世了，奶奶在很早的时候成为了寡妇，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她没有选择再婚，似乎这个选择也没有在她的脑海里存在。在我有记忆开始，奶奶就是一直是一个模样，就是奶奶的模样，在我小时候奶奶也就50多岁，可是在我眼里她好像保持60岁保持了太久，好像从失去丈夫的那一刻，生活的重任负担在她身上，她就过早的成为了没有性别的老太太，这是一种最保险的生活方式，让自己彻底成为了一个老婆婆，用这种保护色保护了自己。
说实话我和外婆的关系更好，我和奶奶不是很亲，就算我们家和她家离的很近，我也不喜欢去她家，因为当时她居住的房子很小，光线很难，天花板很低，我进去总是会觉得不舒服，当然对她这样远嫁的女性来说，这样的房子也算是足够的。因为远嫁奶奶没有娘家人，因为族别的不同，奶奶大概也不喜欢丈夫的亲戚，就这样大概率她算是一个人养活了7个孩子，不依靠任何部落和亲属文化，是一件艰难但是很酷的事情。
不会做饭的奶奶
奶奶做饭真的太难吃了，说实话我感觉奶奶不会做饭，好像爷爷会做饭，家务活好像爷爷也会做，甚至从我的角度来看，奶奶根本不具备游牧女人的温柔和亲切，她不会宠溺孙子或者孙女，她生性总是有些淡漠，可是她的一生都在为了孩子而生活，尽量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这是我可以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冷漠的奶奶，在我的生活中偶尔出现，甚至她和妈妈的关系也十分有趣，但是母亲总是会用自己的办法和我的奶奶相处。作为孩子的我，本能的就不会亲近奶奶，因为我可以感受到奶奶不喜欢小孩，甚至等我长大，我也感受到奶奶的爱很有限，甚至她的爱只能存在于几个儿子，特别是小儿子，也许陪伴着生活的除了这些孩子，也没有其他人。
奶奶大概率完成了小学的学业，可是她没有任何工作和编制，她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家庭主妇，而一个没有收入的家庭主妇是如何养活这么多孩子，在我看来还是十分神奇的。奶奶有低保，虽然我们家没有低保，但是我身边很多亲人都有低保，至于低保能不能保护一个女性养活这么多孩子，我敢肯定是不行的。当然随着孩子们工作结婚，其实奶奶很快就一个人生活了，她大部分的生活都是一个人，甚至很多人都惊讶一个女人怎么敢一个人生活，其实我相信很多女人是敬佩她的。
奶奶在她大概58岁的时候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处理学校后面的垃圾桶，那是一个拐弯处，大家都会把垃圾扔在那个巨大的垃圾箱，似乎这份工作有几百元的收入，对于奶奶来说那就是一笔钱。奶奶总会在没人的时候去把一些没扔进去的垃圾扔进去，用铁锹铲一些垃圾，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我的父母也会帮助她，似乎有一些邻居的年轻男孩也会帮助她，就这样奶奶从来不觉得守护一个垃圾桶有什么不好的，这就是劳动，劳动是光荣的，虽然处理垃圾桶是脏的，但是挣来的每一笔钱都是干净的，在当地的文化看来，能够接受这份工作是需要勇气，这样的女性难道不应该值得我们敬佩吗？就这样奶奶好像支持了她最小的儿子读完了大学。她的心头肉就是小儿子，可是每一个被宠溺的小儿子们似乎都会变成“奇怪”。
当我的舅舅吐槽奶奶的小儿子很奇怪，不像一个游牧男人的时候，我总觉得舅舅们又幸运又不幸，大部分人评价别人的标准就是是不是合格的游牧人，当出现一些游离在文化之外的人，他们总要用批评那些边缘的人来彰显的合理性，我心想难道游牧不够边缘吗？要在边缘寻找更边缘的人，将他人排除在一个文化里也许并不会伤害他本人。至于奶奶的小儿子的人生选择不给予任何评价，可是我可以感受到这个家庭肯定缺失了很多，奶奶从十几岁结婚，经历生育和丧偶，没有家族的支持，这样的女人精神要坚强到什么程度，而小儿子的想要逃离这个文化和秩序，也许就是一些缺失的表现，借助酒精而不是寻求帮助，也许每一个人的黑暗都是他人无法感同身受的。
当女人保护自己
奶奶作为一个女性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在奶奶睡觉时，奶奶都会用长长的木管挡住家门，并且每一个窗户都十分小，我相信奶奶的屋子肯定在彰显她自己的心态，她需要保护自己。作为她的孙女，我无法经历她的年轻时光，可是我可以想象独自养孩子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对这家人来说，他们的生活都会受到物质匮乏的影响，而奶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必须讨好自己的孩子们才能住在她们家里。
奶奶的生活转折点应该就是她的腿骨断裂的时期，从那个时期开始她开始进入她的觉醒时代，奶奶会讲述自己在手术时期梦到了幻想等，我不敢评价她的选择，可是此时此刻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为了讨好女儿们，在年老的时期选择一种身份，净化自己的独特的性格，其实我更喜欢没有觉醒的奶奶。我感觉那个奶奶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有自己的脾气，有自己的烦恼，有性格上的缺陷，不喜欢孩子，没有那么多情感，她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必须压制自己的情感和恐惧，而这种压抑也会影响她的情感表达，但是我也可以感受到奶奶的爱，奶奶的爱是一种冷冷的但是可以关键时候撑住你的支持。没有大段的情感的表达，这也许也导致我的父亲并不会表达爱，或者他也没有得到过父母无条件的爱，一个人如果童年时期得不到无条件的爱，很难在成年的时候再去弥补，而这就是生活，不完美，残缺，甚至有些时刻是残忍的，奶奶就活在这样的现实当中。
奶奶虽然老了，但是好像还是很美，她的眼睛很好看，小小的脸庞，其实根本看不出她是来自阿勒泰的女人，我总感觉阿勒泰的女性应该是健壮的，可是我的奶奶却是矮小的，也许也是因为童年时期营养不够，很多奶奶们都是小小的。但她还是很喜欢跟年轻人说话，聊天，她说话也像少女一样，没有奶奶该有的稳重。我偶尔会听到这种批评的声音，可是我总想反驳，为什么奶奶一定要稳重呢？为什么爷爷们就可以像小男孩一样胡闹到死，为什么对奶奶们这么多要求，虽然童年的我听到有人这样评价我的奶奶，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可是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会不喜欢那样的评价了，这个文化对每一个女人的要求太多了，奶奶该怎么行为说话，已婚女人，离异女人等等，太多的标准和束缚，可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不需要扮演一个奶奶，奶奶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会伤心的人，过度神圣化老婆婆们何尝不是在控制她们呢。
作为小孩的我，对奶奶的感受就是奶奶家没有任何零食和好吃的，小时候的自己总是喜欢外婆家，外婆家有温柔的外婆，好多的兄弟姐妹，好吃的奶酪和好喝的奶茶。奶奶和外婆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代表着两种区域的女性，我爱的我的外婆，更佩服我的奶奶，逐渐变小的奶奶曾经撑起7个孩子的天空，让她们活下去，甚至年近70岁还要要替她的小儿子头疼，我无法评价很多人的小儿子们，很多巨婴男人让我看着难受，当然也是这个文化生产了一批批巨婴，无法处理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婚姻，自己的一切，还需要老母亲付出太多的心血，有时候我也会替奶奶觉得不值得，替太多的女人觉得不值。
奶奶也是有名字的
这篇献给我的奶奶，一个不喜欢小孩的奶奶，但是完全没有关系，真实的酷的奶奶，没有用任何身份来束缚自己的奶奶，如果有也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讨好一些人，这就是一个最平凡的游牧女人的一生，作为孙女，我们不知道奶奶们的故事，不知道奶奶们的生活，如果你看到这篇文章，你的奶奶还在世，可以跟你的奶奶聊聊天，一起回忆一下奶奶作为少女的时光，把奶奶们还给她们自己，让所有女人去做自己。太多的奶奶们都没有名字，都叫奶奶或者外婆，我的奶奶叫阿依莎，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名字，我们不需要父亲的名字，女人们只需要自己的名字，这篇文章献给阿依莎，我的奶奶。
你的奶奶叫什么？你的外婆叫什么名字？去和她们聊聊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