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县城里唯一的照相馆,两人十分羞涩,摄影师让她们靠近点,这是他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海沙尔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迪纳拉的眼睛,那一瞬间好像自己掉进了她的眼睛里一样,这双眼睛让他想起来一个女人,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直觉竟然那么准确。
就跟90年结婚的人一样,大家都在懵懂的阶段找到了一个人结婚,那个时代结婚就像吃饭一样正常,甚至比起结婚的对象来说,结婚这件事更加重要。他们两人都很瘦,根本不像游牧人的后代,迪纳拉长着一双充满忧虑的大大的眼睛,脸上双眼是最美丽的部分,而海沙尔的眼睛却没有那么有神,海沙尔长着一种大海的忧郁,不知道为何两个人站着一起就像是莎士比亚的一出悲剧一样。尽管在新婚的时刻,两个人也没有太多的情感表达,与其说是不想说,更应该说没人教他们怎么表达内心的心声。
她们的前半生过的磕磕绊绊,进入婚姻后本以为可以顺利一些,可是没想到并没有那样,迪纳拉生了孩子以后心情一落千丈,甚至多次企图自杀,深夜总是在屋子里偷偷哭泣,丈夫总会关心的问怎么了,可是迪纳拉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也无法梳理自己的情感。小县城的他们并不会了解这是产后抑郁,在很多女性生产后都会出现,因为激素的原因,如果女性在产后无法被善待,那么则很容易滋生这种心境的障碍。与其他的大多数县城人不一样,上过大学的海沙尔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他专业去了解这种病症,作为兽医,他总是会积极参与进修的活动,以便获得更多的知识去帮助自己的妻子。
妻子作为村里的小学老师,又当老师又当妈妈的,她过度牺牲的热情总会使自己劳累,迪纳拉就是这样的女性,内在没能被满足的爱像一个缺口一样,越是缺乏爱,便越要付出去获得爱,这样讨好型和付出型的性格让众人都对她赞不绝口,但真正爱自己的人是不会过度牺牲自己的。她经常不看自己的孩子,去照顾那些家庭有困难的孩子,甚至因为她的疏忽,她儿子的胳膊被开水烫出长达20厘米的伤口,她为了照顾别人的孩子甚至不惜花费自己微薄的工资,她将自己的家庭抛在脑后,只想着自己的学生。
时光匆匆,迪纳拉因为过度劳累得了一身教师病,慢性咽喉炎,肩周炎,甚至很多自己的学生逃课逃学成为混混也成了她的痛苦,她在45的时候不得不病退,虽然学校这样说,可是背后另有原因。学校找到海沙尔,给海沙尔看了迪纳拉的教案,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毫无逻辑的字,学校怀疑迪纳拉在精神上出了问题,海沙尔收起这个教案,并帮助妻子要到了应该得到的赔偿。
海沙尔那天走出学校,他站在学校门口附近的孩子们跑来跑去,他恨不得把那些孩子打一顿,他觉得就是因为工作,自己的妻子才得了病。可是理性又冲进头脑,他恍惚了一下他好像回到了他8岁的时候,他上完课不想回家,只好在学校逗留,别人都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因为8岁的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母亲的不正常,母亲忽冷忽热的情绪,高昂的歌唱,都让小小的他感受到一丝不对劲,他只能默认母亲是不正常的,这才才能勉强在自己的家里活下去。
关于母亲的故事,海沙尔从未跟他人提过,因为母亲在18岁那年离世,身边的人都松了口气似的,都再也不再提到母亲,玛伊努尔,这个名字只有他记得,偶尔也会思念起母亲。随着妻子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他更频繁的想到了母亲,想起了父亲,想到父亲厌恶母亲的脸,他痛恨起父亲。海沙尔虽然是典型的游牧男性,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他也很不像县城的那些同龄人,他很爱看书,爱看中医,爱研究哈医,他甚至研究起了巴克斯是怎么治病的,可是怎么看书怎么研究,他发现自己是治不好自己的妻子,妻子必须得到医生的治疗。
为了儿子不受到影响,海沙尔经常会给儿子解释母亲不是不爱他,只是母亲生病了,可是没有得到爱的儿子根本不买账,一心努力学习,考上内出班,然后离开家,的确很快儿子就去了奎屯,家里只剩下自己和妻子。
海沙尔为了帮助妻子,每天会陪妻子去散步,去补充维生素,甚至给她购买好看的衣服,可是妻子的病症越来越严重,好几次他都发现妻子有想要自杀的想法,他过度担心妻子的生命,以至于都不能好好工作。亲戚们对于迪纳拉的病症发表看法,都说迪纳拉是装病的,并且很多人对于海沙尔的行为感到羞耻,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围着一个女人转,太可笑了。甚至有亲戚给海沙尔介绍离婚的女性,表示至少娶个健康的老婆可以给他处理家务,海沙尔的家族亲戚不停传播谣言,迪纳拉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族群。
好歹每年寒暑假那些迪纳拉资助过的学生都会来看她,精神恍恍惚惚的迪纳拉也不知为什么总可以在学生面前调整好状态,丈夫看到状态好的妻子总会感动,迪纳拉在乎学生在乎到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其他时候她都做不到。海沙尔甚至会多请学生们来看看老师,学生们对老师的情况表示担心,有一个在北京上学的女学生推荐海沙尔带老师去看精神科,海沙尔在学校的电脑里查阅了很多信息也作罢。
孩子才内出去了内高,去了大学,这些年妻子在村委会工作,情况仍然时好时坏,迪纳拉用她自身一种特有的力量坚持着自己的生活,她只会在家里发泄情绪,砸盘子,撕衣服,哭泣,然后就是无限的躺着,抑郁症就像一个强盗一样,夺走了她的意志和生命力。她慢慢也不爱说话,因为妻子,海沙尔一家也成为了那种典型的被嘲笑的家庭,别人总用他们的故事来作为自己幸福的谈资,可是海沙尔却一点也不在乎。
一次家庭聚餐中,一个远亲故意说起精神疾病这件事刺激在场的迪纳拉,迪纳拉毫无感觉,海沙尔却跟亲戚对骂起来,甚至动手打了起来,远亲肯定不知道海沙尔的母亲也曾患有精神类疾病,海沙尔不止是为了妻子,更是为了自己的母亲。父亲的眼皮耷拉下来,脸上的肉跟老牛的皮一样,圆滚滚的肚子快把毛衣撑破了,父亲让儿子住手,气氛一度尴尬,很多女性亲戚都拉着海沙尔,不知迪纳拉是怎么了,上前给了对方一巴掌,这一巴掌点燃了所有的人。一个疯疯癫癫的儿媳妇竟然敢打男方亲戚长辈,女性们上前制止迪纳拉,不知道是谁的手,在拦下迪纳拉的时候,好多人狠狠掐了迪纳拉,女性们纷纷维护起男性家族的尊严,最后这位年老的父亲只好亲自上阵,给了儿子一巴掌,并丢下一句足以杀死人的咒骂,甚至不是咒骂,而是一种诅咒。
图的尔别克:真是崽子随了妈,自己疯还不够,还要找个疯癫女人是吧。
坐着一边的女人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女人是海沙尔的继母,当时插足她们家庭的女人,女人显然比父亲有良心,在旁边劝说父亲放过海沙尔,不知道是因为亏欠还是什么心态,继母对海沙尔格外好,海沙尔和妻子跟众人纠缠之后,两人在村边等车,可是大巴却没有来,那晚她们只好徒步走回家。
海沙尔的父亲家住在15公里以外的乡里,两人只好走回家,她们不想被那些亲戚看到这幅模样,两人在走回家的时候,像两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一起对抗亲戚竟然让迪纳拉燃起了一些意志,两人在黑暗中,海沙尔用手电筒照亮着路。两人跟随着光亮在草原走着,月亮在远处升起,星星慢慢出现,深夜的草原不仅荒凉,还有种可怕的感觉。远处传来狼的叫声,海沙尔想起隔壁的县城有人被狼咬死了,他突然后悔起了,自己不应该走路回家。
妻子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有种过度兴奋的感觉,越是危险似乎迪纳拉就越开心,海沙尔捡起地上的棍子给妻子,自己捡起一块大石头,远处有绿色眼睛的动物快速跑过,海沙尔意识到她们的确碰到了不该碰到的东西,他立刻脱下外套,用打火机和木棒点燃了火把,妻子用地上的树枝助燃,很快两人举着火把走向县城的边缘。
海沙尔在高度的紧张中,似乎回到了童年,那种压抑心烦的感觉涌上心头,母亲死前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母亲跟随着收音机高歌的样子,母亲在草原跳舞的样子,一切都很荒诞又美丽,他见到的母亲是一个真实的人,可是对父亲和外人来说她就是疯女人。父亲找情人刺激了母亲,母亲从那以后就很喜欢打扮自己,也许母亲也不想失去丈夫。
迪纳拉牵起了丈夫的手,忽然海沙尔从回忆里被拉回现实,迪纳拉看着海沙尔。
迪纳拉:谢谢你,站在我这边,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站在我这边。
海沙尔在闪耀的火光中看到了妻子的脸,一瞬间也看到了母亲的脸,母亲和妻子时而重叠在一起,他对妻子的耐心和关爱,都是童年的他没能给予母亲的,他反而很感谢妻子,给自己机会重新弥补自己没有做到的。
忽然身后传来嘶吼声,一只体型庞大的狗,深夜中海沙尔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看尾巴是狗,可是体型已经超过了狗,那只狗想要冲过来,海沙尔被吓坏了,双腿发抖,那只大狗冲向她们。冲向迪纳拉的脖子,海沙尔用火把狠狠的打了一棍子,迪纳拉用脚反击,大狗咬到了迪纳拉的小腿,迪纳拉没有放弃,迪纳拉举起双手,大声发出嘶吼的声音,海沙尔模仿她,不知道怎么大狗开始低下身跑走了。
一辆车路过他们,海沙尔大声呼叫,迪纳拉晕倒在地,海沙尔在草原抱着妻子,呼喊着求救。好心人送他们去了医院,司机在附近的水泥厂工作说道附近有一些不像狗不像狼不像狐狸的东西,之前还咬伤了一个工人,海沙尔作为兽医也看不出那是什么动物了,草原总是出现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很长的时间,他们才放下这些事情,迪纳拉自己主动表示想要去看医生,似乎这时候迪纳拉才意识到自己必须看医生了,在精神科,迪纳拉被确诊了重度抑郁,和轻微的双相障碍倾向,开了药并且推荐了去做心理咨询,接待他们的是一名民族医生,医生语重心长的说道。
医生:我们很多人都不在乎心理的问题,特别是中年女性来我这里看病的特别多,你是第一个带着妻子来看病的丈夫,你的妻子很幸福有你这样的伴侣。
医生开着一些药,继续说道。
医生:你妻子的症状还算好,她还年轻还可以恢复一些,有些人来住院的时候已经晚了,甚至有很多人一辈子得病看都没看都没了,比起那些人你妻子的情况还是好很多,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
两人坐着大巴车回家,臭气熏天的大巴车装着100个人的脚臭味,每次出门都要付出一些代价。海沙尔原本以为妻子的状态会变好,没想到他们去看病的事情被传遍县城,众人都用疯女人来指代自己的妻子,走在街上人们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没有人再邀请他们参加婚礼,海沙尔也并不在乎,海沙尔都在村子里活动,反而乡里山里的牧民们倒是很亲切的询问妻子的状态,并用古老的安慰方式安慰海沙尔,表示就是女人想太多了,根本就没有病。海沙尔理解这些牧民,光是生存就要花光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从来不曾睡懒觉的他们怎么会理解心理疾病呢?可是心理疾病的确是一种疾病,而不是一种矫情,他自己是学医学分支的,他只是不理解为何大家都这么忌讳这些事。
海沙尔从来没跟妻子提过自己的母亲,他也不想再回想,周五晚上,海沙尔下班回来,妻子做好了饭,收音机里放出一首思乡的歌曲,那是母亲最喜欢的歌曲,因为母亲是从呼图壁嫁到北方,所以母亲结婚后也没回过娘家。海沙尔坐在炕上听着收音机里的歌曲,回到了自己的记忆,母亲总是一边唱一边哭泣,母亲有时为了躲开儿子,总会走到离家很远的山丘哭泣完再回家。看着幸福带着笑意的妻子,不知道海沙尔总会在妻子看到母亲的脸,他在内心迫切的想要拯救妻子,他更像拯救的是那个他一辈子都拯救不了的人,已经离开人世的母亲。
海沙尔忍不住痛哭起来,似乎在内心锻造的高墙阻隔着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可是因为妻子的出现,他再一次理解了母亲,妻子打破了那堵高墙,墙内是阻断母亲情绪的正常小孩,墙外是复杂的母亲,而妻子就像斧头一般,一次次推倒高墙。一直渴望着母爱的海沙尔终于面对自己的情感,尽管母亲不正常,但妈妈的爱也是孩子一生中渴求的,童年被束缚手脚的海沙尔在几十年后奔向了那个“不正常”的母亲。迪纳拉坐在丈夫旁边,海沙尔抱着妻子嚎啕大哭着,迪纳拉一次感受到丈夫对自己的爱,比起裸体,表达自己的脆弱,更私密,更能代表爱,透过皮肤和骨头,感知对方的脆弱。
那天晚上,他们吃了饭,一切都很正常,甚至有点正常的过头了,第二天海沙尔看到妻子不在身边,他感受到一种不祥。他看到妻子的尸体,一瞬间,他又回到了8岁的自己,自己是第一个发现母亲死亡的人,那种感觉他无法用言语表达,他走到妻子旁边,抱着妻子埋头哭了很久。葬礼很快就举行了,迪纳拉所有的学生都到了,葬礼比想象中的还要庞大,有很多其他乡镇的来参加,海沙尔都不认识她们,原来都是迪纳拉帮助过的牧民,迪纳拉竟然长期资助很多女性,海沙尔震惊于自己从来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原来死亡的瞬间大家才看到迪纳拉的价值。
亲戚们震惊于这个看起来落魄的女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葬礼结束,家里只剩下丈夫一人,他打开妻子的柜子,发现了很多本日记,他阅读妻子的日记,通过日记再次了解妻子,他看着日记思念着妻子,文字像手电筒的灯光一样照亮过丈夫荒芜的黑暗,有几段这样写道。
2000年3月12日
春天来了,退去了寒冷的草原正在等待生命的重建,他好像很不开心,回到家跟我说了他的工作内容,我们大概聊了一些事情,每次我想跟他争吵,他总是让着我,这让我很不舒服,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如此容忍妻子呢?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怜爱,好像他总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或者他试图拯救我吧。最近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情,关于他母亲的事情,这下我理解他了,他原来一直试图拯救的是童年的自己,可是我不需要可怜,我只需要爱,我想要争吵,我想要他真正的看到我。
2008年7月1日
孩子离开了我们,家里只剩下我们,他还是少言寡语,有时候跟他待在一起很窒息,我每次想要了解他,可是他却从来不说实话。
今天跟一些女性聊天,我学到了很多,生活不止是活着,你的目的很重要。
2013年12月3日
今天下了大雪,我很爱下雪天,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我也想要安静,可是脑子里的情绪有时候不让我安静。
他今天又不开心了,可是他仍然没有说话,我想跟他聊天,说说我的故事,可是我觉得他很害怕我控制不住情绪,我真的好希望他可以再坚强一些,可以接住这个我,而不是一直渴望一个正常的我。
我的情绪有问题,但并不代表我没有思考能力,我是残缺的,但是我是个人,我真希望他可以跟我吵一架,把我当做一个正常的女人那样。
2018年8月3日
他今天破天荒的在我面前哭泣了,他好像才慢慢开始接受我。
只可惜我已经无法忍受这个世界。
他是个好人,比很多男人都好,可是我们都一样,不会爱别人,我希望他可以幸福,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还有我的儿子,我对他有太多的愧疚,可是我也没办法,如果时光倒流,我希望他拥有更好的妈妈,而不是我。
再见,我亲爱的家人们。
看完日记的海沙尔的头好像一只死去的公牛一般,他合上日记,没有妻子的生活就像荒野一般苍凉。那些被称为疯女人的人不是疯了,她们只是病了,她们只是想要被看到,海沙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无数次在妻子身上看到了母亲,唯独却忽略了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