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终于安静了起来,自从嘉德拉被提亲的那一天开始这个家就开始准备起来,招待亲家和客人,开始给女儿准备嫁妆,写请帖,买放在桌子上的糖果,置办衣服,给所有前来帮忙的朋友布置衣物。家里传来各种肉的味道,马肉,羊肉,牛肉,奶茶,啤酒,马奶,似乎所有草原的庆典都要这段时间尽情享用,人来人往。嘉德拉和母亲忙碌着人情世故,父亲则在一旁打下手,自古以来,女人就是要掌握婚礼事务的,从客人的数量到婚礼的大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女性一一来确认,男人只需要出现,作为男人在场就好。
很快,时间就到了要出嫁的当日,办完女方婚礼,第二天就要将女儿送出家门,一种寂静突然降临在这个家里,父亲跟亲家喝多了,住在了别人家。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女儿,还有一些表妹和姨妈们,大家一起喝茶,吐槽女方婚礼上的客人,以及一些不合时宜的客人,就是在一碗碗茶当中,女人们发泄情感,在桌布上女人的话语起舞,就像草原上的野花一般,女人们说出内心的烦闷。也许正是因此,女人也活的更长久吧,比起那些压抑情感的男人来说,女人们的对话有时不止是对话,而是记录,是一种传承,女性通过与彼此对话,交换自己的经验,在餐桌上,通过热腾腾的奶茶,将几十年的经验传递给下一代女性。
母亲没有开口,大姨妈率先开口。
大姨妈:到了婆家,不要害怕,该说说,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也不要逼自己。
母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用眼神表示母亲并不赞同自己姐姐说的那一套。
女儿浑身疲惫,女方婚礼长达12个小时,从8点开始化妆,12点中午的婚礼,3点去转街,4点是户外婚礼,6点晚场进场,11点卸妆完毕,12点大家才聚在一起喝茶,母亲特意放了女儿爱喝的丁香和黑胡椒,一种浓郁的奶茶让她们的神经活跃着。女儿终于在33岁这年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结婚,嘉德拉对仪式毫无兴趣,对她来说游牧的婚姻就是一场表演,邀请所有好朋友和敌人,让别人看看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她对这种信念的婚礼不感兴趣,让别人看到幸福并不代表幸福。
从初中就出去读书的她在外生活20年,家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只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些舍不得,嘉德拉拿出自己购买的香槟,表示这瓶酒本来是要在室外婚礼给大家喝的,她竟然忘记了。她打开香槟,蹦的一声,吓得母亲和二姨大叫一声,把大家逗笑了。在此三个姨妈和自己开始举杯庆祝她的婚礼圆满结束了。
一边喝茶一边喝着香槟,女人们显然更爱喝香槟,姨妈们被这个甜甜的汽水迷住了,她从房间又拿出三瓶,很快大家跟喝汽水一样喝掉了4瓶香槟,大家变得放松起来。忽然母亲止不住流泪满面,嘉德拉看到母亲哭,却丝毫感受不到悲伤,母亲的眼泪就像下雨天一样,时不时就会出现,爱哭就是她母亲的特征。
大姨似乎喝多了: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我们该开心,你妈妈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幸好。
大姨的话逗笑了母亲和众人。
母亲:我只是想到了我出嫁的那一晚,那天晚上你的外婆跟我说,以后结婚了就是别人家的一份子,切记要忍耐,忍耐,再忍耐,不论丈夫做出什么,也不要跟你的婆婆说她儿子的坏话,男人呢,活到老都是小孩子,偶尔哄,偶尔打一打,但是永远要尊重你的丈夫。
嘉德拉:凭什么?搞笑死了,我才不要呢。
嘉德拉很早就看不惯臭男人了,嘉德拉总觉得男人们每一个好东西,当然包括她爸也在内,家族里没一个男人值得她尊重,要尊重,女性们倒是一个个都神话绝技,在最绝望的时候都会坚持维护自己的家庭,就算自己早已迷失在婚姻中也不会倒下。十年如一日的做饭,招待客人,做家务,处理人际关系,工作,退休,生育和养育,男人如果干一天就会累死,只可惜男人不懂,还觉得自己在外十分的辛苦,怎么说,也许有时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吧。
母亲:别这样说,不吉利,结婚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要当个好儿媳,然后才是好妻子。
二姨也喝多了。
二姨:我支持你,嘉德拉,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吃里扒外的,用你的话你的,出事了就逃走,要我说男人都是懦夫。
嘉德拉的姨妈们显然比母亲更加厌恶男人,姨妈们就像大多数女人一样遇到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跟世界上的男人差不多,优点是男人,缺点数也数不完,情绪不稳定,酗酒,精神控制,自卑,自负,搞得全天下都得听他的似的,固执己见的男人们。姨妈们在破碎的婚姻里只学会了一点,男人并不是必选项,如果可以选择,当然就是不要选择男人,如果不得不选择,那就选个人品好的,爱干活的,爱干净的,有理智,上进的正常人,只可惜这个文化生产的出来的不是妈宝男,就是暴力狂,还有一类是看起来冷漠实则精明冷漠的男人,偶尔也会有一些好男人,只可惜好男人太少了。
母亲:今天是你家的最后一天,我很开心你可以找到另一半,至少我们走了,还有人照顾你。
嘉德拉被母亲黏腻肉麻的话腻到了,立刻去加了热水,用最后一壶茶结束这场有些伤感的话题。
三姐妹开始各自讲起自己的婚姻观,大姐是其中最敢爱敢恨的,离过婚,有很爱的男人,帮过爱人,每一个爱人只会记住她的魄力和热情,当然热情的另一面就是愤怒和恨,爱和恨有时候很难被分清楚。嘉德拉在厨房看着三姐妹却又觉得十分神奇,正因为自己要结婚,她才被这个群体接纳,似乎单身的时候,大家也很难说这些,以前的她厌恶别人催婚,别人见她也不敢提婚姻这两个字。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爱这个男人,反正是一个靠谱的男人,至于多爱,她也说不上来,只是预感让她觉得这个男人目前是自己遇到过听她讲话时间最长的男人。很多男人喜欢打断她的对话,打断,然后持续不断的输出,讲自己高考或者自己的大学多么牛逼,或者讲自己高中多么社会之类的无趣的话题。天啊,男人是没有耳朵吗?每次相亲后,她只会想到这个问题。
嘉德拉把奶茶放在桌子上,听姨妈们讲述她们的故事,母亲最爱提那些曾经向她求爱的男人,多么优秀的男人摆在面前,她却错过了,每次听到这种话,嘉德拉气不打一出来,这不就是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吗?更可气的是,母亲一直用男人来衡量自己的成功,有时她真的很想用辛辣的语言叫醒自己的母亲,如果再来一次,不要选择那些优秀的男人,而要选择最自由的人生。
可能也是因为从小她就很爱听大人聊天,特别是女性长辈,小时候父亲总会赶她走,让她少听这些闲话,可是什么事闲话呢?女人们的聊天怎么就变成了闲话,女性之间的对话是分享,分享痛苦,在对方的痛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这样就不用太过孤单。女人正是用对话和言语去治愈自己,男人们才是愚蠢的那一个,以为自己在酒桌上的发言就是精华,在嘉德拉看来不过是小丑做戏罢了,她知道女性对话的价值,那些发生在厨房,餐厅,卧室,婚礼,葬礼的每一场对话都是游牧女性对于游牧文化的重写和思考,而轻易讲女性的对话定义为闲话,这不仅可恨还很可笑。女人们不一定时时刻刻在说别人的坏话,有时会讨论丈夫,孩子,或者更加私密的人生体验,讨论家族的秘密,如果生育,如果养育孩子,每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都在女性们的对话中展开,行动,终结。女性们用她们隐秘而看似轻松的形式来重复和完成自己的使命,让生命延续,家庭运转。现在齿轮转到嘉德拉了,大家的酒似乎都开始醒了。
姨妈们离开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母亲和嘉德拉两人,母亲脸上呈现出一种说不清的表情,似乎很开心又不开心,似乎又带着疑问。
母亲:谢谢你,帮我们完成了愿望,你一定要幸福啊。
嘉德拉喝了一大口茶,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婚姻并不是幸福的开始,幸福本身就是头脑里的东西,嘉德拉看着母亲说道。
嘉德拉:也谢谢你呀,你也要幸福啊,无论我结婚不结婚你都要幸福啊。
昏暗的房间里,厨房的灯发出橘黄的灯光,突然母亲定住了,她发现墙上的时钟定住了,姨妈们定在沙发上,她走出门发现路上的行人也定住了,突然她看到远处的一束光,她被吸进去,她回到了30年前母亲的房间,嘉德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竟是外婆。
嘉德拉穿越到了母亲的时空里,房间的陈设正是母亲所说的回忆,母亲在出嫁当晚的屋子等待母亲给自己一些忠告。嘉德拉看着少女般的母亲,眼睛里禁不住流下眼泪,原谅母亲年轻的时候如此美丽,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的跟母亲说道。
嘉德拉(外婆):明天你就要出嫁了,不论你去哪里,做了什么,这个家永远欢迎你,不论你做了什么都可以回家。你只是结婚了,不是进了监狱,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退出,永远和一个尊重你的人生活。你真的很美,你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娘。
嘉德拉抱着母亲,那一束光消失了,她再次回到现实,她走回家,她打开灯,一切都恢复了,母亲继续喝奶茶,姨妈们坐在沙发上争吵起来,嘉德拉不知道刚是怎么了,她只是觉得神奇。
她走进洗手间洗脸,看着自己的脸,她好像又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母亲,婚姻从来就不是人生的解药,如果硬要这样欺骗自己,那才是悲剧。自己才是自己的解药,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女人之间的对话才是解药,我们在彼此的对话里看到彼此,时而攻击,时而共情,时而安慰,女人们会记得自己的女性长辈的故事,就算被众人遗忘,她们都记得,自己的姨妈,自己的外婆,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