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午后,最稀松平常的午后,就像千千万万个你从来都不曾珍惜过的午后一般,阳光照在草坪上,似乎世界是完整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树影下闪烁着阳光,透过玻璃却看到一个女人掩面哭泣,似乎在说着什么,又不能完全听到她在说什么。她掩面哭泣,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手机紧贴侧耳,她从小区门口冲了出去。
她从幼儿园带着自己的女儿离开,老师们远远的盯着她和女儿的背影,转过身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其中一位老师说道。
老师:这个家长不一般,她肯定是研究过法律的,今天没给我们告到法庭就算我们走运,幸好监控是好的,要不然这谁能说清。
回到家女儿脱下衣服,母亲坐在浴盆旁边,用讲故事的方式告诉女儿,她的身体是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女儿点点头,指着自己的肚子和腿,说道。
女儿:宝宝会听话的,宝宝的身体谁都不能碰。
每一次洗澡或者睡前,母亲都会按照自己从书里学来的性别教育内容来教导自己的孩子保护好自己,大儿子这时从门口进来,听到妹妹睡着后,立刻轻声细语起来,玛伊拉没来得及做饭,只好给儿子煮了方便面,这下可给儿子高兴坏了,还加了一个鸡蛋。母亲每天都会跟儿子讨论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母亲确认儿子的一天也是安稳的,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她是一个翻译,阿拉伯语和中文的翻译,所以很多时候她都会在家里工作,丈夫回来后,她把在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跟丈夫说了,丈夫却说因为她夸张的举动搞的现在家长群都在传谣言说她疯了,玛伊拉没有回应,她知道当一个女人开始替自己争取利益的时候,别人就会说她疯了,因为在现实中不会替自己争取权利的唯唯诺诺的女人才是正常人。她把监控拍到的图片给老公看,这下老公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照片里女儿的裙子上的确是红色的液体,原来是一个同学把家里的番茄酱带去班里,不小心一屁股坐下,洒在女儿的裙子上了。可是丈夫仍然觉得自己的妻子玛伊拉有点神神叨叨的,不就是一个看起来像是血一样的痕迹,也不代表什么吧。
两人躺在床上,没有跟彼此说话,丈夫抚摸她的胳膊,玛伊拉下意识的甩开他的手,并告诉他自己累了,丈夫翻过身去,不说话了。他和妻子的性生活屈指可数,甚至他都怀疑妻子是不是性冷淡的,一个心思只在孩子身上,丈夫想想也无所谓了,自己的妻子的确赚的钱都比自己多很多,自己还那么多要求是不应该的,他只能一次次控制自己不去想出轨的事情。
本来一切都很好,可是玛伊拉的生活从那天开始被打破了。忽然一声门铃响起来,她在门禁里看到了自己爸妈的脸,还有一些人头,她打开单元的门,没想到是自己的父母还有自己的亲戚们,很快一个他最厌恶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个脸庞她此生难忘,那个眼神她到死也不会忘记,她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一般开始了紧张,甚至产生了僵硬的感觉。父母们跟她问好,急忙抱着孙女亲了起来,玛伊拉十分冷漠没有跟亲戚们打招呼,她把母亲拉到房间质问母亲。
玛伊拉:来之前为什么不说一声呀?我每天都在家里工作,你们这么多人。
母亲深知女儿的心,也最懂卖惨,道德绑架是她的拿手强项,母亲很快就哭诉了自己一辈子仅有的几年烦心事,嫁给了臭男人,离婚了,又复婚了,这几件事反反复复说来说去。玛伊拉看看母亲的皱纹,变矮的身体,的确自己曾经遇到的问题也不是母亲的错,可是她又总觉得就是母亲的错,是母亲没有选择好的男人,自己借住在别人的屋檐下,才会遇到那些事情,可是却也不是她的错,究竟是谁的错呢?她控制了自己的大脑,理性让她必须应付这些亲戚,就算这其中有强奸犯,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和关系,竟然会把性骚扰过自己女儿的男人带到女儿家里。
亲戚似乎就是最大的漂白剂,只要是亲戚,就算亲戚把屎拉在你家的餐桌上都不能吭气,玛伊拉十分厌恶,却又无法反抗。好像母亲的出现不仅带来了家乡的味道,带来了奇怪的亲戚,还带来了曾经那个自己十分厌恶的自己。
那晚她在梦里回到了那个草原,那个夏天,那些小男孩猥琐的笑容,那个无法让人呼吸的夜晚,一次又一次的淹没了她,她在深夜惊醒,看到自己的枕头湿漉漉的,丈夫睡的很熟,她看着丈夫的面孔,其实她早就知道丈夫终究会出轨的,其实她也不在乎,活下去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足够艰难的事情。她走到阳台,拿出偷偷藏在花盆里的烟,偷偷抽了起来,没想到海沙尔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她似乎被吓到了,却又不露生色。
海沙尔:其实,我知道你不欢迎我。
玛伊拉抽着烟没有看他,玛伊拉短短的头发,短的几乎快跟男人一般,瘦巴巴的身材,甚至根本看不出她竟然生育过,海沙尔胖乎乎的,看起来根本不像90后。
海沙尔:我这次来医院是为了最后一次的希望,癌症晚期,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玛伊拉的内心竟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喜悦,似乎上帝有眼惩罚了一个罪犯。
玛伊拉:我觉得你死一次根本不够,要我说,应该把你扔进美国的监狱,恋童癖们专属的乐园。
玛伊拉这才从梦里真正的醒来,玛伊拉看到门半掩着,她走到女儿房间,看到母亲和女儿躺在一起十分和谐,她忽然又再次想到自己,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从来不知道,小时候的自己是一个脆弱的个体的,为什么她们会那么轻而易举的相信亲戚呢?她关上门,母亲和女儿的背影似乎就像是天堂和地狱一般,任何人间,随时都会堕入地狱的机会,稍有不慎便会掉进羞耻的地狱。
第二天亲戚们的确前往了医院,这时母亲才说起几天前亲戚们穿出一个丑闻,据说海沙尔染上了性病,据说很严重,只好拜托我们前来找你,毕竟你们的城市也大,医院检查更全面一些。海沙尔他爸妈就便让我带着他来你家,大家都知道你不爱跟亲戚们来玩。母亲将他人对她的责备拐弯抹角的告诉了女儿,似乎女儿必须要与亲戚们关系和睦,这才是不丢脸的一家人。可是什么是丢脸呢?什么又是亲戚呢?游牧人特有的将荣誉放在自己身心健康之前的习惯还是没有改,为了所谓的面子,可以牺牲一切。
玛伊拉的确已经作出了很多努力摆脱这一切,结婚生育,搬到另一个很远的城市,这一切都是她在试图忘记自己曾经的噩梦,只是这个噩梦也有爸妈的一份责任,说实话,在内心里她不仅责怪那些变态的男孩,没有被教育过的男孩,她更加厌恶的是知道这些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的父母。如果说变态恋童癖的恶是纯粹的恶,那父母碍于面子和羞辱的忍气吞声就算软弱和懦夫的表现。玛伊拉再也不会感到羞耻了,该羞耻的另有他人,在很久以后她才了解到,身边的女性朋友们都在草原或者亲戚家,甚至成年后都遭受过亲戚男性的性骚扰,有多少女性的愤怒被荣辱给压抑了,只有那些女性自己知道。
玛伊拉表现出了不开心,没有给亲戚们做饭,母亲去做饭想要获得亲戚们的认可,不料多事的亲戚竟然开始讽刺玛伊拉不懂事,表示自己的哥哥真是白白养了这样的女儿,姑姑的一番话戳到了玛伊拉的神经。更不巧的是海沙尔抱起自己的女儿,当年在草原的噩梦再次在她的体内像爆炸了的烟花一样撒向她的神经,她一把抢过自己的孩子,将海沙尔推在一边,把孩子交给自己的儿子,让他们在房间里不要出来。玛伊拉把他们的塑料袋子和他们的衣服都扔出家门,赶他们走,姑姑很硬气,就是赖在沙发上不走。
玛伊拉回到房间吃了自己控制情绪的药,好像她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夜晚,一双手不停的摸她,直到她醒来,打开灯,才看到是自己的表哥正在摸她的身体,关上灯,她只好躲在角落祈求上帝拯救她。这一次姑妈打开了这盏灯,玛伊拉内心的愤怒,从她的指尖向外延展,如果愤怒可以变成羊毛,她的愤怒足以给所有的草原支起千万个毡房,在其中惩罚那些无法控制自己的男性,无知的女性,和不作为的父母,用毡房囚禁这些人。
玛伊拉站在姑姑面前,在姑姑脸上吐了口水。
玛伊拉:我听说你儿子海沙尔得了艾滋病,你知道吗?这种病就是脏男人才会得的病,我想你也不知道吧,你的儿子就是一个恋童癖。在我10岁的时候,你的儿子侵犯过我的身体,你知道吗?听说海沙尔也有一个女儿,如果你愿意你的孙女也被人侵犯,你就坐在这里别动。
女人被玛伊拉的话吓到了,看看自己的儿子,似乎姑姑这才知道艾滋是什么东西,玛伊拉向扫垃圾一样把亲戚扫了出去,轮到母亲了,母亲坐在一边。一边想要获得众人和家族的认可,一边又想当好妈妈。可是她即无法获得认可,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她不应该陷入他人给她限定的游戏里,因为一个人并不应该为了他人的认可而活,而绑架这些草原女人的就是这个面子和认可。
玛伊拉跟母亲坐在餐桌前,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女儿如此失控的情况,玛伊拉接受了长达5年的心理咨询才维持现状,玛伊拉看着母亲,她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在草原带着她,走来走去,无奈的母亲走向了山坡,偷偷哭泣起来,那时年幼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家暴者,母亲向娘家求助,跟父亲离婚回到了娘家,因此她很久以来都无法怪罪自己的母亲,可是真正当自己做了妈妈,她才意识到,原来母亲是可以保护孩子,在所谓的荣誉和孩子之间,玛伊拉永远选择自己的孩子,而不是荣誉。
玛伊拉年近40,母亲也将近70岁,两个女人都面临了婚姻,生育,只是玛伊拉不知道母亲是否也经历过性侵犯,是否母亲也曾被亲戚男性猥亵,她不知道,可是她自己的确是发生过这些,可是这一切从来都不曾是她的错。
玛伊拉:为什么?我住在亲戚家,我说我被海沙尔摸了,你们都不来把我接走,让我一个人住在那个地狱了,难道你们来接走我会让你们死吗?
母亲一脸无奈和悲惨,脸上出现了一种女性独有的可怜,似乎每一个人草原女人都怀有的叙事,一个好女孩遇到了坏男人,从此开始了自己悲惨的一生。
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我和你爸在山上,怎么接你回家,你上学重要还是你的心情重要,你现在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因为好好学习才有的吗?
玛伊拉:你真的不是人。
母亲:谁没经历过,我也经历过,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所以啊,我才说女人的道路是绝境,每一天你都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肯定是你当时臭美了,或者太活跃了。
玛伊拉无法想象,当自己诉说自己的痛苦时,换来的竟然是母亲的责备和指责,是啊,如果被性骚扰的人都有罪的话,那么女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不是更加有罪,这时站在门口的丈夫终于走进门,丈夫这才理解原来自己的妻子遭受了这样的至暗时刻,丈夫抱着玛伊拉。
丈夫: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个人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其实这些话玛伊拉无数次的告诉过自己,只是很多时候是玛伊拉不想原谅自己,不想原谅软弱的自己,不想原谅曾经屈服的自己,似乎在那一个时刻,杀死自己伤害自己的并不是男性,而是自己的软弱。直到那一个时刻,她生育后,看到脆弱的婴儿,看到无助的孩子,看到了孩子是多么需要父母时,她才彻底原谅了自己,她允许自己脆弱,当她只是一个少女时,她的确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她的内心升起了一种慈悲,所有的愤怒,羞辱,侮辱,悔恨,遗憾,苦涩在那一瞬间消失了,她要接纳自己的脆弱和无力感,毕竟那时的她的确无力抵抗一个猥琐的男性。
丈夫抱着玛伊拉留下眼泪,母亲在一旁无法理解两人在抱头痛哭些什么,母亲穿上衣服带上包独自走出小区,一个人走向车站,在大巴车上母亲这才开始回想曾经的岁月。那些不怀好意的男性,甚至她开始思考到底是什么时候,玛伊拉身上发生了那件事情,为什么自己不曾关注过孩子的内心,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打那个男孩,自己为什么将自己的软弱强加在孩子的身上。
她想起来了,刚听到那件事情时,自己执意要带玛伊拉回家,可是丈夫不允许,丈夫表示把事情闹大了,别人只会觉得他们的女儿不干净的,是不好的,再者如果事情闹大了,就会伤害到亲戚之间的和睦,当时因此两人打了一架,母亲没有打过丈夫,她脸上带着伤,衣服歪歪扭扭的,她走到了草原的土路上等待一辆车。
平常每天都会车,甚至都会有空车离开,可偏偏那一天,一辆车都没有,她又何尝不着急呢?母亲也着急也愤怒,也生气,她又不会开车,又不会流利的说普通话,甚至这段婚姻她都无法叫停,母亲在大巴车里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那天的她绝望的看着远处闪闪发亮的县城,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很绝望,绝望是会杀死一个人的,她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有愤怒的。
母亲带着阿姨们都会佩戴的耳环,乌黑的眼睛里透露着一种绝望,在草原作为女人毫无价值,毫无尊严,只能作为女人而活,却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喜恶,而不是任由面子和荣誉来绑架自己,她带着蓝色底,红色花纹的头巾,穿着裙子,望着大巴车外的窗外,她不自觉的流下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在替谁感到悲伤,替自己还是替自己的女儿。
深夜丈夫和玛伊拉结束了对话,玛伊拉一五一十的说明了自己的回忆,以及接受心理咨询的事情,丈夫也更加了解了妻子的内心,幸好他还是深爱着她,并没有真的出轨,那一刻他再次感谢自己没有做出那种事情。
夜深了,夏天的燥热随之而来,一种不知名的鸟开始在小区畅快的鸣叫,按照一种节奏发出独特的声音,不知为何,玛伊拉的耳朵似乎被打通了一般,她可以听到很多声音,鸟儿的鸣叫似乎暗示着一种生命力。她闭上眼睛在黑暗里寻找着鸟的叫声,跟着鸟的叫声,她再一次回到了草原,她这才想起来这只鸟就是草原中常有的布谷鸟。
深夜母亲回到草原,在草原里听到了一样的鸟叫声,母女二人在鸟鸣声中宣泄着不曾对彼此讲述过的秘密,鸟叫声停止了,玛伊拉终于可以走进梦乡了,这一次母亲接到了那通电话,母亲出现在了校园门口,抱着玛伊拉询问她的心情。
也许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父母替我们报仇,将性侵的罪犯抓紧监狱,也许我们只需要父母们第一个询问我们的感受,而不是在乎他人的眼光,将他人的目光凌驾于孩子的幸福之上,本身就是一种自私的行为。
鸟鸣声再次响起来,玛伊拉的梦醒了,玛伊拉却不想醒来,在绵长的黑夜中,鸟鸣好像正在跟玛伊拉对话,说出那些她从来都不从由喉咙传出的秘密。
尾声
此故事由听众投稿,在二次创作后完成本片故事。希望每一个看到这个文章的女性和男性,普及性教育和性知识,告诉你们的儿子不要轻易触碰其他女孩子的身体,也请你们不要随意将孩子送去亲戚或者外婆奶奶家抚养,再或者如果你也曾遭受过相似的经历也欢迎你写信告诉我,也许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匿名互助写作小组,在写作中表达我们的情绪,讲述我们的故事,治愈我们的伤痛。
我的邮箱dinahaha@163.com,来信的作者跟我写到,希望她的故事成为一个警示,我们要重视性教育,不是污名化性,更不要污名化女性的身体。
再次我也想对来信的朋友写到,你的每一个文字都十分的有意义,在这一刻,所有阅读本文的读者和你一样看到了性教育的重要性,感谢你的来信和书写,你已经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请你暂停5分钟,替自己感到骄傲。最后很多读者似乎会有疑问,为什么我总要写一些哀怨和苦闷的女性故事,因为我的生活中都是这样的女性,那些光鲜亮丽的女性背后也是慢慢的创伤和伤疤,我的书写是面向于游牧女性,草原女性,城镇女性,中年女性,北漂女性,单身女性,离异女性,凡是这个文化不喜欢的女性我都喜欢,我都会记录她的生活。再次邀请各位朋友加入我,跟我一起书写你的故事,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