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一个草原不能没有骏马。生活在草原的游牧人用谚语编织起她们的生活,无法书写的她们用口头文学编织着她们的生活,可是我听到关于女人的谚语太多太多,可是只有那一句谚语深深的打动了我。
“女人是屋檐的光芒”,有多少女性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这件事情,当一个女性离开人世,她的父母失去了女儿,丈夫失去了妻子,孩子失去了母亲,姐妹失去了亲人,一个女人对于社群的价值远远大于一个男性,因为女性恰恰是用自己生命的所有力量和精力来生活,她们的一切都献给了家庭,不论是自己的爸妈还是自己的婆家,男人们的死显然只是一种消亡,甚至很多男人去世后都没有人记住他们了,因为部分男性生前也没有将爱和精力花费在家人身上,很多男人自私的来到世界,也就自私的离开了世界,没人记得住他们是谁,他们是谁呀。可是女人却不一样。
她就是她们家庭的光,她叫巴合提古丽,寓意为幸福的花朵,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一个生性乐观的人,当然我不知道是天然就这样,还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她意识到唯有乐观才能救赎自己,她永远都怀抱着希望生活。她出生在70初60末,那个时代就像是现代和传统的分界点,很多人去上了县城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也有人继续在家等待结婚,她就跟所有那些没有上学的女孩一样,家里有哥哥,哥哥去上学,弟弟去上学,似乎女人就不用获得知识一般,那时还没成年的她怎么会知道知识的重要性,甚至她都不会知道,如果自己拥有了知识,自己将拥有些什么。
那时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当所有人都用双脚走路的时候,你也不会用双脚走路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她在成年那年遇到了自己的爱人,说实话现在她再回想起来,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滋味,好像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什么事爱情,什么婚姻,什么事生育,她的母亲只会一个劲的让她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好像自己的身体就像甜美的奶酪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被偷吃似的。她如愿结婚生育,每一个孩子都长的极其的像自己,因为都是女儿,丈夫连续要了4个孩子,没人关心她是否想要生育,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体的主人竟然是自己。
还记得吗?她很乐观,就算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打倒她,她的女儿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再坚强的女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崩溃,那一天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人生走向了最绝望的道路。家住平房的她们在冬天都要烧煤,作为家里的女主人,从内到外都是自己在操劳,甚至剁肉这些有些时候也是自己叫人来帮助自己,丈夫存在,却也不存在。哈萨克人的丈夫们就像幽灵一样,需要的时候永远不在,喝多了,就出现了,发疯了,就出现了,他们用他们所谓的男人样子活在家庭里,忍气吞声的不只是妻子,还有孩子,还有整个房子,所有的事物都在忍受一个平凡的男人的小小的自尊心,因为他是个男人。
每一个伊犁的冬天都似乎在告诉她,冬天的寒冷只是为了衬托春天的美好,就好比丈夫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自己的美好,她的身体在十几年的劳动中记住了起床的时间,煮奶茶的时间,炖肉的时间,招待客人的时间,她跟所有平凡的哈萨克女人一样,用自己的肉身衡量着每一盘肉,每一壶茶,每一瓶白酒的重量,她们用一个肉身完成了神都完成不了的任务,作为哈萨克女人生活在家庭中,她必须满足所有人。这就是这些女人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那时的她显然已经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那个时候她已经40岁了,最小的儿子都5年了,自己已经满足了丈夫的需求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又怀孕了,她想起来她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他梦到了一头狮子,狮子像他走来,没有伤害她就离开了。
巴合提古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怀孕了。
其实她无数次想过离婚,甚至最近才想好要不要离婚,没想到一个孩子的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计划,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离婚,但是她不会离婚,她自己知道。4个孩子就算有父亲都这么难养,别说没有父亲,其实自己在婚姻中也像一个单亲妈妈一样,独自抚养孩子,一想到自己生育的时候丈夫都没有陪过自己,想到这里便心痛起来,她也是一个女人,怎么会有妻子不渴求丈夫的爱呢。可是她的内心越是呼唤爱,她的内心就像深谷一样响起热烈,不可抑制的绝望,神啊,从来没有将爱赋予男性身上,男性不懂得爱是什么,他们只是需要生儿子的老婆。
那她身上难以被排除的爱都去了哪里?在孩子身上,她像爱神明一样崇拜着自己的孩子们,是的,崇拜,她热烈的爱着自己和丈夫的基因,她每每在女儿的眼里看到年轻的自己,生气的自己,开心的自己,与其说她崇拜孩子,不如说她恰恰崇拜着自己的血脉。她将丈夫无法接受的爱全然给了孩子,一种具备女性复杂的情感让孩子们也成为了独具性格的不折不扣的人。将孩子视为一个人,这不是所有父母都可以做到的,可是孩子们比丈夫们更能给予她反馈和爱,甚至孩子们的每一个怪癖都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可是,她再也不想生育了。
那个冬天,孩子们在家玩耍,丈夫出去喝酒,她一个人前往旁边的乡镇医院堕胎,医生看到是儿子不免愧疚起来,可是巴合提古丽却理直气壮的说道。
巴合提古丽:这是我的孩子,你不用感到可惜。
年老的男性自以为自己是高尚的医生,殊不知自己是个连疼痛都无法感知的男人,巴合提古丽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厌恶起了所有男人,她也不记得,好像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这样。她仔细想想也可以想到,大概就是她帮哥哥教了4年的学费,可是她结婚的时候,哥哥只给了100元,甚至因为大女儿生病需要手术时,哥哥也拒绝开门帮助自己,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哥哥吐了口水一般,她替自己那4年的劳动而感到羞愧,她真的自己的尊严被踩在了哥哥的牛皮鞋下,连同那些口水和痰盂变得肮脏,那一刻开始,她再也不会帮助任何男性亲人了。她告诉自己,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天,2003年,1月3日,是最寒冷的时候,可是也都没有她的心寒冷。
她回到家,孩子们热情的欢迎她,她和孩子们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他们四个人就像是一家人,丈夫和儿子是一家人,很奇怪,虽然都是一家人,却以性别区分成了两个家庭。没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半夜,她的小肚子开始疼起来,就像月经的疼痛一样,可是比那个还要疼,在半梦半醒中她再次梦到了一只棕熊,棕熊想要进屋子,去被她拦住了,就像这个不受欢迎的男孩一样。她在梦里愧疚的哭起来,可是凭什么?自己明明不想生那么多孩子,凭什么自己要愧疚,该愧疚的不应该是男人吗?
每次看到女儿们的笑脸她就无法忘记,丈夫看到女婴的样子,一副看到了残弱小羊一般的眼神,其实也许就是那个瞬间,她痛恨自己的丈夫,恨不得杀了他,他竟然敢轻视自己的女儿。可是被男人们鄙视的女性,正是用阴道生下了这些男人,她也不懂了,为什么还会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她的小肚子好像被熊爪抓破了一样,她翻来覆去把丈夫吵醒了,丈夫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她浑身冒汗,她小声的叫醒丈夫,想让他今天去给炉子加煤,顺便烧个奶茶,孩子们今天要去考试,不能没有早茶。任凭她的意志如何变化,她都无法站起身,丈夫被她的请求吵醒不耐烦,她靠近丈夫的被子,却被丈夫推开,丈夫抱怨起她该洗澡了。
她从噩梦中醒来,看到双腿间都是血,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好像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感受到了自己还活着,自己远远高于身边的这个男人,因为她可以带来一个生命,也可以杀死一个生命。忽然敏感的大女儿好像知道妈妈有困难了一般,刚上初一的大女儿,熟练的拿着钳子去夹了煤,烧了奶茶,给妹妹们煮了奶茶,巴合提古丽仍然在忙于收拾自己的羞耻,那滩血,那滩让自己疼的死去活来的血。忽然女儿好奇的眼神撞上了她的眼神,她没有躲闪,那一瞬间她又在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个心疼妈妈而故意干活,故意牺牲自己的小女孩,啊,原来是这样感觉,牺牲和被牺牲就像血脉一样,只通过性别连接到下一位女性,只通过拥有月经,感受痛苦的女性来连接世世代代的牺牲和奉献,她后悔自己生了这么多女儿,好像神明只是她会苦,所有才缔造了这么多女儿来帮助她。
大女儿:妈妈?你没事吧?你还要生一个弟弟吗?
大女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幽暗,小孩子不常有的状态。
大女儿:我觉得妹妹们就够了。
巴合提古丽:当然,有你就够了,妈妈不会再生孩子了,放心吧。
虽然家里人从来没有讨论生育这件事,可是孩子们也会清楚的知道,有些孩子的出生是为了生出儿子,巴合提古丽将血红的褥子扔在雪地上,雪地上浮现出一双小小的黑脚印,大女儿取煤的脚印留在雪地上。鲜红的血液,黑色的脚印,圣洁的白雪,生活充满着各种味道和颜色,不由你来评判。
那个铁制的钳子靠在墙上,她闭上眼睛回到了诊所,另一双钳子进入了她的体内,拔出了那个婴儿,拔出了她的羞辱,她再也不要为了性别而生育,本身生育就是不为了男人而造的,要不然为何不让男性生育呢,巴合提古丽也很难明白,生育究竟是一种惩罚还是一种奖赏。她睁开眼睛,用钳子夹起煤块,给这个房子提供能量,难道这样的女性还不是家庭的光吗?女人的光,背后究竟有多少黑暗,才能激发出这样的光芒。
她看着孩子们走出家门,她关上铁门,抑制不住的痛哭起来,她真的好疼,每次生育都很疼,可是丈夫却从来都没有过问,追着她生出来儿子,她的意志似乎就是很坚决就是不生儿子,生出儿子的那个瞬间,丈夫紧缩的眉头舒展了,她心里生发出一种邪恶的想法,她走向平凡摇醒丈夫告诉了他,她昨天堕掉了一个男婴。
丈夫终于醒了,睡梦中说道:说不定都不是我的种,谁知道你这个女人每天在外面干什么。
褥子安静的躺在雪地上,昏暗的冬日,日子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