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韶与马一浮文字因缘纪略
布谷(原载《越读》)
时在公元1917 年,或许是晚秋的一天,诸暨店口的陈子韶专程来到杭州延定巷马宅拜会马一浮。老友相晤,清谈甚欢。毕竟彼此均为儒林中人,又工诗词,话题自然离不开声律并有诗词唱和。或许意犹未尽,便举座移至西湖,泛舟湖上。湖上当是薄雾飘渺,远山秋叶尽染,应有幽远的桂香浮动,诗人不禁诗心盎然,竟吟诗填词,酬唱和鸣,更有一番诗境天地,这一天,马一浮与陈子韶的心境自然是好的。意犹未尽,第二天,陈子韶竟驰书马一浮,商讨当时湖上唱酬诗词的声律问题,诗人是严谨的,或许陈子韶在书中一片诚然,马一浮阅后,专门制词“莺啼序”一阕,以答陈子韶书,词前马一浮题有跋语,曰:陈子韶见访,与同游湖上,为诵所制词,明日以书来商其声律,草此答之。
陈子韶像
《莺啼序》写得工整,意味深远,全阕如下:
乾城未消幻雾,见山河自转。梦中事,迷乱空华,古来多少征战。胜南国、阳春易尽,长怜日月殊昏旦。有词人消首,风前听莺啼遍。不清狂,蜡屐几两,仅浮生一句。问何事、憔悴行吟,少年都误才彦。悔雕虫、相如赋丽,幸未有、书成《封禅》。爱玄言、《齐物》《逍遥》,漆园非谩。青鞋布袜,斗酒双柑,薄游意自远。况复遇、说诗匡鼎,顾曲周郎,乐府留题,国风能变。新词授与,红牙须拍,孤村流水销魂句,写羁怀、不数衡阳雁、西园别后,遥知藉酒浇愁,酒醒旧恨难遣。
清淡乍忆,未断膏肓,视百年已半。又此日、空劳书礼,敢比林宗,下泽闲驱,角力慵垫。君苗已是,萧然焚笔,山阳河内论交久,愧贤豪、偏问嵇康锻。犹余风画空中,是法非真,待缘一现。
时,马一浮寓居杭城,潜心研究儒道经学。陈子韶时任浙江第一师范文科教席。
1919 年初,诸暨周子豪任职江西贵溪县。经亨颐在 1919 年元月15 日的日记中有记:“闻悉周子豪亲家已得署江西贵溪,可慰。”经亨颐与周子豪为儿女亲家,经时任浙江第一师范校长。
周子豪是马一浮与陈子韶共同的故交。周子豪到任贵溪后,着手整顿民生事务,决定重修陆象山祠堂。陆象山是南宋著名理学大师,时与朱熹齐名,史称“朱陆”。陆象山自然是贵溪百姓中的灵魂人物,重修业已“聩圮”的陆氏祠堂,是“邦人之志”,也属“有司之责”。周子豪委托陈子韶,起草撰写《贵溪县重修陆象山先生祠堂记》。稿成后,陈子韶请马一浮校正。马一浮也是当仁不让,先是对此类文稿的书写进行了阐述,颇为精准。并对陈子韶的文稿进行了具体删汰,尤其对最后一段,更是大刀阔斧,几乎是进行了重写。
对此,马一浮在写给陈子韶的信中有较为详尽的叙述,信中写到:
承示为子豪代草《象山祠记》,以文词言,已甚修洁,岂可复议?但来教勤勤,必欲使贡其所疑。不敢有负虚衷,谨以义理推之。谬谓此文但宜叙述祠之创始、沿革及今所以葺治之意。言先贤祠宇所在,系民观感不可任其聩圮,是有司之责,邦人之志。而于象山学术政事,则可略而不述,以其有如日月之明,不待称颂而显,且亦难于为词。果欲为之,则必于象山之学深能发挥乃有关系,似不可凡然下语。如荷不以为谬,便请再加详定,并可以此意告子豪。此文但取记事而足,不嫌简短朴质,无事铺张,乃为得体,尊稿有须改易者二处。如末段曰‘伯雄添窃一命,亦求庶几乎荆门之政,身体力行’数语,此似近夸,谓或非子豪所安。又首段叙修葺缘起中‘祠毁于风,先生裔孙某方欲来告。伯雄适之祠下,遇诸途,一时闻者以为灵爽,实式凭焉’数语。但云一时闻者以为异,则可,不必言灵爽之凭。盍以圣贤之灵,与天地合其体,无乎不在,不关祠祀兴废。象山大贤也,此言乃有似乎小之。若作山川杂祀神祠之记,则无害也。中段叙祠之创始及徙建可移置篇首。其下即继叙重修因缘及尊祀先贤之意,而芟其近夸近饰之词。如是则于义理不失谨严,而文章体制亦易入古。僭妄之说,不敢有隐于君子,不知其有当否?
信中还附着马一浮为陈子韶改定的《贵溪县重修陆象山先生祠堂记》末段,写得严谨并古风盎然:
窃谓先生道学之隆,与日月比曜,夫岂系于一乡一邑之祀。而袁刘诸君子所以区区托报于瞽宗者,岂不以先贤过化所及,濡泽无穷,欲使后之生斯邑者,瞻仰兴起,庶以有渐复其本心之善,而无倍先生之教也邪?相承至于今日,使任其聩废而弗修,将何以远昭典型之寄,近收观德之效?是固邦人士所皇然弗安,而亦当官者一日之责也。伯雄窃用是矍,既幸得与于期役,亦愿与邑之父老子弟勉思所以对越先生者,而不徙以骏奔庶事为遂能尽其职焉尔。
信中所言“伯雄”,即周子豪。
马一浮在写给周子豪的信中,对此也作了说明,是这样写的:“适子韶先生为左右代笔草记文见示,其言甚有体要。窃谓贤者方宰是邑,修举先贤祠祀,正是当官之责,诚不可无言以示民下。有此一记便足,不必□刻,反类铺张。盖象山之学有如日月,无待凡凡称述。如欲尽理发挥以待后之学者,是先觉之任,非浮今日所能及也。曾具以鄙意告子韶,谓记文亦但当取记事而止,不必讲学。想贤者亦当然之,故今不复更缀,非是巧为避免。实以言之一或不当,亦足以贻左右知言之累。幸亮察之,勿责耳。
安吴学派的代表人物包世臣(慎伯)有《白真真留仙亭题壁》诗卷存世,马一浮“爱其文藻,曾录过一本藏之”。陈子韶看到后,非常喜爱,有《水龙吟》一阕赞之。不过,马一浮与陈子韶均以为,此为包世臣“寄托之词”。《白真真留仙亭题壁》全名应是《白真真女子留仙亭题壁》。这一段,马一浮在 1926 年4月 11 日写给沈敬仲的信中有及:“去年属题包慎伯书《白真真留仙亭题壁》诗卷,爱其文藻,曾录过一本藏之。今年遇吾乡词人陈子韶,因出以示之。子韶大喜,立成《水龙吟》一阕。其论颇与浮同趣,定为慎伯寄托之词。”
其实,马一浮对“东吴之学”不以为然,以为有“负不遇之戚,饰哗众之言”之嫌。并将其因缘言说与陈子韶,说得详尽并深切。还是在1926 年4月11日写给沈敬仲的信中,是这样写的:“………然浮颇不喜安吴之学,因为子韶言之:嘉、道以来,士流好谈经济,包慎伯、龚定庵、魏默深实为之魁。皆才士好夸,并心外营,哆口横议。负不遇之戚,饰哗众之言,欲以希用当世耳。百余年来,此风弥煸,遂使人怀刀笔,家荣冠剑,国政决于屠贩,清议操于童蒙,皆此曹有以导之。近人浅陋,盖可无讥。数子并号显学,文采照耀,岂知尸祝之业,正于两观之诛,人不闻道,亦其不幸。安吴此卷亦是慧黠过人,虽托意微波,无伤风雅,然义非贞素,情见乎词。谬云礼坊自持,特藉以解嘲耳。君词虽佳,但惜其不遇,未足令安吴兆首。”陈子韶听后,颇以为然,遂又做《长亭怨慢》一阕,马一浮读后,以为“微婉讽切,雅近风人之旨”,并将此阕抄录,附在了致沈敬仲的信函中,信中写到:“……子韶颇然鄙言,遂又成《长亭怨慢》一阕。微婉讽切,雅近风人之旨。浮因怂恿子韶写出,以示左右,今遂以附寄。如不以安吴得一诤友为嫌,大可附之卷后,一任后人评泊,如何?”陈子韶的《长亭怨慢》一阕中,或许对“安吴之学”存有微词,不然,难以理解马一浮的“如不以安吴得一诤友为嫌”一说。
乱世文章贱,劳生疾疾多。亲朋余涕泗,天地正干戈。
心断先秋草,形伤一溉禾(君以病暍亡),寂寥空巷月,流影照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