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血旧交加的《祭侄文稿》

文摘 2024-11-17 07:55 浙江

血旧交加的《祭侄文稿》

陈敏

我们看“安禄山造反”，这是非常值得研究和关注的一段历史，如果有机会大家不妨好好地研读一下。我十二岁的时候在课堂上偷偷地看这段历史，结果老师走过来就把我的书给撕了。

安禄山从范阳举兵造反向长安进攻的时候，唐朝北方的几十个郡县城市闻风投降，只有一个人守住了现在北京南边的一个小城，那就是书法大家、时任平原太守的颜真卿。当时的平原郡、博平郡、清河郡防守坚固，是当时抵抗安禄山叛军的中坚力量。另外一个是在南方的张巡，坚守睢阳城(大概在山东南边、江北的一个小城)达十个月之久，以数千人抵抗叛军十三万人，前后交四百余次，使叛军损失惨重，有效阻遏了叛军南犯之势，遮蔽江淮地区，保障了唐朝东南的安全。在西方郭子仪守住了太原。他们都是用很少的军队守住城池。再加上镇守潼关的二十万大军，这四个防御点就像四根柱子-样，把安禄山的叛军困在中间。在当时国家危难的时刻，他们是之无愧的国家栋梁。

《祭侄文稿》局部

了解中国书法的人都知道颜真卿的书法笔力雄厚，他的字世称“颜体”，他与柳公权、赵孟頫、欧阳询并称“楷书四大家”。他与柳公权并称“颜柳”，被称为“颜筋柳骨”。我非常钦佩颜真卿。他一介书生，因不动声色、提早准备，能以一个很小的平原城抵挡住安禄山的大军好几年，非常了不起。

安史之乱时，颜真卿的哥哥颜杲卿是常山太守，儿子颜季明负青向外传递消息。到了第二年(公元756年)正月，史思明困常山，叛军俘虏颜季明，胁迫颜杲卿投降，但颜杲卿不肯屈服，颜季明就被斩首。当时城里兵力不足，物资短缺。常山城很快被攻破，颜杲卿等宁死不降，被叛军俘获，送到东都洛阳。他怒骂安禄山，安禄山恼羞成怒，命人把他绑在桥柱上，颜杲卿黑不绝口，安山就肢解并吃了他的肉，钩断了他的舌头，颜呆卿仍是骂个不停，最终被杀，终年六十五岁。

文天祥称赞颜杲卿的气节，将他和守睢阳的张巡并列，说“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明代的抗清志士张家玉在“自举师不克，与二三同志怏怏不平赋此”一文中称颂颜杲卿：

落落南冠且笑歌，肯将壮志竟蹉跎。丈夫不作寻常死，死常山舌不。

颜氏满门忠烈，令人赞叹。758年(唐乾元元年)，颜真卿派侄子泉明到了杲卿的一只脚、还有季明的头骨，痛心不已，就作了这篇血泪交加的《祭侄文稿》，以祭典死难的侄子季明。这篇文稿被元代的鲜于枢誉为“天下行书第二”’ 它与晋代王羲之《兰亭序》、宋代苏轼《黄州寒食帖》并称为“天下三大行书”法帖。

安禄山进攻的时候，张巡死守浔阳两年。郭子仪只有三万军队，要抵挡安禄山的二十万大军，他的略是：“敌强我弱，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毛泽东的战略思想跟郭子仪不谋而合，我想毛泽东一定也喜读郭子仪传，只是我的书被小学老师撕掉了，他的书没有被撕掉。他与郭子仪一样，多建奇功。郭子仪的策略是这样的：哥舒翰守住潼关，颜真卿守住平原，张巡守住浔阳，郭子仪则单方面从山西长征河北，一直打到安禄山的老巢，去救困在平原孤城里的颜真卿，那么安史之乱就可以在一两年内结束。可惜玄宗昏庸，下令没有训练过的潼关部队出征，结果全军覆没。潼关与长安先后陷落，郭子仪被迫从河北回军，赶回山西灵武，去拯救上位的唐肃宗。颜真卿粮尽援绝，被迫放弃平原城，张巡与浔阳城全体重民城破战死浔阳，四根柱子断了三根，形势大坏，烽火连三月，八年之后，郭子仪才平定了安史之乱。

虽然道篇满含血泪的《祭侄文稿》，被称为书法史上的杰作，但我还是更愿意把它当作一篇颜真卿的性情文字来读。“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谁为茶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当你读着这样哀恸的文字，便会觉得在战乱年代生命和亲情无可平复的痛！然后我们再向历史深处去探究，会发现文章背后，那时代的悲剧，战争的惨烈，叛军的残暴，朝廷的昏庸和义士的壮怀。如果你不走入那时代，不去探究那个时代战争中的诸多线索，不去关注颜真卿和他的兄长、他的侄子颜季明的大义凛然的风骨，那么，这篇被历代书法家奉为珍宝的“第二行书”’就会失去触动人心的生命价值。

如果我们从这篇文稿走到当时历史深处，发现当时从朝廷到各级官员的诸多不堪之处，便会感慨，如果历史可以重来，如果玄宗皇帝和当时的人们能够像颜真卿一家这样以大唐社稷和百姓福祉着想，如果能按照郭子仪的战术思想，让颜真卿、颜杲卿、张巡、郭子仪这样的忠臣义士率兵平叛，大唐就会少多少年的战乱之苦，百姓就会早日结束“万户捣衣声”的辛劳。只可惜，历史不能假设，也不能重演，我们只能对着这幅“祭侄文稿”的血墨泪痕，祭奠那化为尘烟、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大唐。

我在中国浙江大学演讲的时候讲了下面这一段话：

“到了一千一百多年后的1937年，中国又历了一次过样的国难和动荡。这一年，卢沟桥事爆发，日本侵华变本加厉。11月5日，日军在杭州湾登陆，守卫上海的国军被三面包围，紧急向南京方面撤退，紧接着，12月13日开始，日军在南京展开了毫无人性的大屠杀。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浙大的师生彻夜准备，整理行装，在著名地理气象学家竺可桢校长带领下，踏上了辗转逃亡、西迁办学的征程。他们是不是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火烧眉头的紧急情况有点像？

“他们首先自浙江建德迁到江西吉安，再到广西宜山，跨四个年头，易四次校址，越六个省份，长途跋涉五千里，于1940年在黔北的遵义、湄潭、永兴一带定居办学六年半，薪火不绝。在湄潭的七年中，浙大在国内外发表的论文超过当时中国所有的大学。中国的物理学年会连续四次在湄潭召开。浙大师生还将文版《四库全书》成功转移至贵阳，为中华文化之延存尽力甚伟。他们齐心协力、勇赴难的精神是不是跟颜真卿、颜杲卿、颜季明一样伟大？”

我将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改写了如下，以此来纪念浙江大学西迁的悲壮故事：

“浙大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故乡情。何日平倭虏？师生罢长征。”

按：本文选自《科学的人文：一位物理学家的人文之旅》，作者陈敏Min Chen，祖籍浙江省诸暨市店口镇。1940年5月6日出生于云南大理，世界知名物理学家、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物理系终身教授。

陈敏教授不仅在科学研究中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更以其深厚的人文底蕴和跨学科的视野，他的新作《科学的人文：一位物理学家的人文之旅》不仅是对其五十余年科学研究和人文探索的总结，更是一本能够启迪我们思考科学与人文关系的重要著作。

该书是一本兼具科学性和人文性的著作，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让我们重新审视科学与人文的关系。通过陈敏教授的笔触，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科学研究的艰辛与辉煌，更能感受到人文探索的深邃与宽广。这本书不仅适合科学家和人文学者阅读，也适合所有对科学与人文关系感兴趣的读者阅读。我相信，读过这本书之后，我们一定会对科学与人文有更为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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