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舞‖且付闲情作锦灰

文摘   2024-12-02 06:31   浙江  
且付闲情作锦灰

张晓舞

原载2024-11-29 诸暨日报

柳诒徽先生魂归道山后,出了一件文坛憾事:因分遗产不均,后人将老先生藏书、精本撕毁、纵火,以4000元20斤弃于废物市场。那是2018年5月网络传播的一篇文章,里面附有各种残卷废页(至于到底是否属实还有待考证)。几天后在欣遇兄的雅舍,我看到了一幅残卷废页,用画框裱了起来,内容和网上评价柳老的照片十分相似,那残损处,处处沧桑,字字古秀,左下角有慎庵于乙未夏月,我买了下来。欣遇兄说:这叫锦灰堆,一种传统的艺术珍品,对画师的综合要求很高,说是临摹,实为创作,书法,写意,人物,山水,花鸟,意境均有包罗。慎庵用这种方式,既是记录,也是传承。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锦灰堆。

那年那天,店铺里出现了一个着红色羊毛围巾,一身穿着得体的客户,儒雅俊秀,也没多问,直接下单说要两台设备,留下了一个地址和名字,就驾车离去,那时知道他叫童老板。

最红红火火的二十年,童老板把生意做得很大,机械、房产、投资均有涉足。童老板还租下了一个山头,建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雅舍,不定时搞各种雅集。

而当我知道慎庵即童老板的时候,时间已过去10年左右了。

而把这个慎字作为笔名,是他用了半生的起伏跌宕。

前一个月,他去南社,是因为作为南社成员后裔,在甲辰年南社成立115周年,主办方让他提供几十幅南社锦灰堆,成立一个独立的展览馆,南社的张夷先生则早写好了序,以全新的风貌亮相。

这里,不忍删一字地想记录:

代序

余初识“锦灰堆”,乃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于著名文物鉴赏家、收藏家、中央文史馆馆员王世襄世伯府上受教的。王世伯母亲金章女史,乃南社女诗人,丹绘妙手。吾与襄伯因世谊缘而知交有年,又常诙喜互怼皆“南社小子”而彼此稔熟。

记得那岁春访,见襄伯案稿撰有《锦灰堆》三字,生惑不解,于是求教。老伯笑眯眯呵呵着随手启箧抽出一把漆骨旧镌扇,展箑拽开,见扇绘残笺卷籍,掩器隐砚,一眼若书烬炆堆,风荒火疟,细看则片片精笔规楷,巧构工划。先生道,是画种自赵孟頫指名以降,因笺素功底至常人望而却步,群体寥寥,故佩誉者颇少。其佳妙处,乃以只言存篇语启世,作集古留合锦雅灰,珍美跃然幅上,嘉意蹁跹延年。逐翻读稿本,大口粗嚼着襄公《锦灰堆》,稍窥纲目,竟辩味到裁文应类还能玩此通假,敬佩了,大智慧的世老伯。

数十年后,百年南社纪念丹青展事,世界各地后裔纷纷携艺归省南社老家。记忆深刻者乃古越诸暨南社社员陈子弁后人童君小祥,不善言表而徐徐舒卷时却引得评委一片惊愕,稀见的“锦灰堆”——南社士子雅风从画面淡淡逸出,与众人拥个盈怀。似曾相识,也勾起了我往昔的记忆。

小祥的锦灰堆作品,守先祖学渊风度,望南社向明士志;凭东南文章立命,容天下美好清风。追古不恪古,大道不晦涩。优秀的题材创新是其进步的动力。自多年前他寄写井市节俗至近年风雅颂的百姓向往,尤于二十大后文化自信感召下对弘扬南社文化自信的自觉进步,将题材的创新成为新时代文化新质生产力的发展目标,以更高要求,不断提高非遗传承的时代价值和历史责任。

童小祥也是大情怀者。

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和南社成立115周年、“文有南社 武有黄埔”成立百年之际,年余的精心创作,将孙中山、周恩来、黄兴、李济深、沈钧儒、何香凝、陈去病、李烈钧、陈望道、沈雁冰、张难先、黄宾虹等南社、辛亥革命、黄埔军校的75位南社社友以“锦灰堆”绘画的方式,惟妙惟肖的展现于尺素,以志永怀先贤,赓续南社的文化精神。这种家国情怀的大觉悟,也是当代南社研究和后裔们学习的榜样。

是为代序。

我和周音莹老师,捷珍诗友到访那天,案上已放了几十卷南社作品:弘一法师,孙中山,秋瑾,苏曼殊,章太炎,李烈均,邵飘萍,包天笑,范烟桥……呈现方式用寿字,用瓶体,用醒狮,以各种不规则排列,每帧精美,无一雷同,却又处处有出处,处处有着落。三位除了赞叹太美了,竟是词穷。

在我们惊叹之时,他早已布置茶点,把我们叫到茶几旁,旁有几块木雕版,是老物,我拿起一块,上有江南雨后四字,楷体,随口一说:真好看!

“你说好,好在哪”?先生笑着问。

“说不上来,反正字好,意好!”我说。“反正透着股诗意。”

他又拿出两块:“这是昨天我从古物市场弄来的,店主说用这三块板换一张锦灰堆。”

另两块写着:哂鸣呢喃,高枕而卧。他把三块重新排了下,江南雨后放在上两块中间。静静地看我们。

“这应该是古床上的床帏吧?”我看出了一点门道。

“你们细细品下,古人雅不雅?”

果然!

想了一想,四人同笑。原来风情就是如此,雅俗共赏就是如此!

他的三余斋里,是民国时期的旧时月色,夕阳从窗台进来,对面的山不高,却足够让眼睛安静下来。我们坐下来,在布满书、画,古书,古瓷,古残片,古民俗的画室,聊各种趣事。

父亲往生,收拾遗物,从床底下找出一个针线箩,褐红的漆,密密的竹丝,底部打一个满字,因多年不置,压重物,底托断了。做工谈不上精美绝伦,但相比那时农民家庭,也算精致。

几年前,心仪旧物,心仪那份时光的沧桑,有韵味。

打电话给慎庵先生,简单描述破损的程度,问哪里有修竹器的地方。

“有一个。在保福寺,姓童!”

“哈哈哈!”电话两端都传出笑声。

这样的随意,起于两年前,他画画累了,我看书累了,一个电话:有空吗?爬山去。若刚好,两人就起身离座,到附近的山头转转,看三月的早樱,溪边的菖蒲,大雪纷飞的杭坞山,一路上,都是诗经,草木的名字,我忘性大,有些见一次问一次。他幼时有家传,家父为郎中,识得很多草药。后来画画,枝枝叶叶都是纸上风情。我写文字,碰上不认识的植物统称草木,碰上他的万物之心,成了现成的活词典,还不交学费。

走过大半生,可谓风雨兼程,天堂地狱的门都有摸过,却谦和,对任何人。现今纵横一轴画,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

徘徊幽径,花丛,拳石,池水,生活里尽显闲云。

父亲生前,极是认同童师,相互交流书画,一一均做笔记,而后,而后就成了遗憾。不几日,慎庵先生来电,嘱我找找父亲的作业:朋友一场,今年店口书画协会成立三十周年,让他上个刊,虽然也不是有名的刊。

那时,手捧此书,我百感交集唯有说声谢了。

癸卯四月十五,一群人坐庭中,抬头即月,光清辉冷,我心念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欣遇兄对月吟:对酒当歌。

我续:人生几何。

欣遇又: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们说张岱,湖心亭看雪,置天地,茫茫一芥的神游。终于在某年和同好,借撸浆,大雪纷飞时,从朱家站出发,神游白塔湖。

又一年大雪纷飞,携一行于杭坞山,三德寺脚下,置酒席,纵酒放歌,多年玩味。

一屋古意,文玩金石,书茶酒花,古砖残瓦,琴棋拓画,从不敷衍到一张纸,一瓶墨。

那晚,园中二十多年的樟树枯萎,取中间木桩,做成工艺品,央他们写字,倒墨,一股异味,欣遇说:不写。又倒墨,略好,勉为其难写:恰好!慎庵先生则在另一面,画了一壶茶,一处假山,题:不如喫茶去!

是我浅薄,不懂一种风流里的尊贵。

他们写行,楷,隶,写古体诗:

残卷古甓罗一堆,秦汉六朝看几回,风云在手同一咲,且付闲情作锦灰。

我们都爱一种风月:扫石月盈掃,滤泉花满筛。灯前看月,月前看花影,影影绰绰,南天竹,蜡梅,红梅,灵芝里长出不知名的绿植,浑然天成,各自安好的各就各位。窗外零星飘雪,刚好应一句:昼眠初醒报茶熟,宿酒半醒闻雨来。虽然不是初醒,也未宿酒,雨要改成初雪……直到梅花散尽……

放昆曲: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南社成立115周年在苏州开幕那日,当一室南社主题锦灰堆呈现在大家面前,各位南社后裔纷纷站在自家的祖先面前,一一合影,在每人一册锦灰堆画册里一一签名题词,有同道分享现场图片,慎庵先生正埋首签名。

我发微信给他说:手麻了吧?

他回:麻了!一个笑脸。

连夜赶回,他又埋首画作。

“还说在打捞旧时光,一种慢里的醉。”

“趁着还画得动,总要多画点的。”

这三余斋应该叫:不叫一日闲过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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