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固执
钱胥
父亲于上周三平静地归隐道山,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老父八十一岁去云游,子孙是要去讨饭的。第二天近午,在简单安顿一些事情后,我与母亲冒雨去村里不同姓氏的人家里讨米。每到一户人家门口,待我们说明来意以后,乡人都是很爽快地给了米。许多乡人还不断唏嘘:那么好的人,那么早走了……
父亲离世的最后时刻,我异常地平静,力争让他在告别亲人时不感到恐惧。在听到乡人这样评价时,我的眼泪却喷涌而出……
(老家白塔湖风光,图片来自朋友圈,侵删)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孱弱但善良、热心。除了很少有机会外出,他生命中绝大多数时间在白塔湖周边村庄度过。早年,乡村里还常有乞丐晃悠。每见到乞丐在家门口徘徊,父亲就立马转身回屋去厨房拿小碗,从自己有限的米篓里盛上一碗米给乞讨者。他觉得,大家都生存不易。要不是山穷水尽,谁愿意沿路乞讨?
按村里人的说法,父亲是属于“文场人”。年轻时,父亲身体羸弱,挑担干重活不擅长,然他写一手漂亮的字,尤其是毛笔字。村里有许多人家的扁担上、晒箕上、水桶上……都留有父亲的墨宝。只要有需求,人家一叫,他就会拿上毛笔、墨汁乐颠颠地上门去书写。至于有人家做红白事要帮忙,则更是义不容辞。以前,农村里分家写协议,有诉求写状纸等,乡人想到他了,他都是满口答应。父亲归隐的第二天,有一眼睛近乎失明的邻居来告别,老人握住我的手说:你老爹真是热心人,我娶两房儿媳,造了两次新房,所有的对联之类的都是他帮忙写的……
在最后陪伴老父的时刻,我似电影般回放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段段的回望,发现父亲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的固执!
(老家白塔湖风光。图片来自朋友圈,侵删)
记得刚分田到户的那几年,我已经是初中生了。那时,白塔湖沿岸村庄的人口田数量还是可以的,我家四口人分到了四亩八分。田块在两个地方,一块在湖区,有三点九亩,一块靠近当时的紫西乡的虞家湾村小山边的叫古荡头的田块,有九分田。夏天双抢季节,离家较远的九分田的收割与下种,往往安排在最后时刻。父亲比较羸弱,母亲虽手脚勤快,可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见家里的劳力短缺,我很小就懂事地下田帮助父母割稻、耘田、拔秧、种田等,以减轻他们的一点体力。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因为连续地割稻、播种,身体已经非常地疲惫,可最后的九分田的晚稻还没有下种。眼看我瘪嗒嗒的神色,母亲破例地让我不起早一起去拔早秧。因为这九分田离家较远,划船过去要将近一小时的时间。再加上夏天的毒日高照,计算好时间到达田头已是近下午三点。走上田头,按照惯例,我与母亲拦田丝,父亲挑秧上岸并依估计的间距将一个个秧草抛在田里。待到父亲将秧草抛洒完毕,我与母亲早就将稻秧插下去好长一段路程。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早点结束双抢的劳动,好有足够的时间休养。所以,每次插秧总是非常卖力,一般很少直腰休息。而父亲在打好秧草以后,总是不急不躁地依照自己的节奏插秧。近一小时后,一条很长的秧田下种完毕,我走上田埂直腰舒气,以缓解身体的劳累,见父亲还是慢条斯理地推进下种。仔细比较,我种的秧草东倒西歪的多,而旁边父亲种的秧草则株株笔挺,神采奕奕的样子。当时,我就感慨,我的活儿是毛快,而父亲则非常讲究。
(老家白塔湖秋色。图片来自朋友圈,侵删)
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下来了,我们的秧草也按照预算的基本下种完了,下午还光亮亮的水田到傍晚已成绿油油的一片了,我与母亲早早将手脚洗弄完毕等待父亲落船回家。好久好久,连蚊子都在脸边嗡嗡作响,就是不见父亲下船。母亲有点不耐烦,连声叫着父亲的名字,回答她的是无穷穷的静寂。我甚至有点懊恼,上岸去察看。借着昏暗的夜色,我见父亲还在田中央摆弄,原来他是将我插的一些浮秧一株株地整理好,难怪要费很多时间。我走到他身边说:不是过些日子要来耘田吗?到时补种还是来得及的。可他边摆弄,边没好气地回怼我:都像你乱七八糟地种,还会有好收成……
这固执,竟让我无言以对。
步入老年以后,父亲与母亲喜欢住在老家,闲时养养鸟以打发时间。我们一般是隔段时间去探望他们,陪陪他们聊聊天。每次去,老父总要跟我谈一些村庄里的新鲜事,谁家娶儿媳了?哪位老人走了?村里谁当干部了?都做了些什么公益事等等。我知道,老年人就喜欢唠叨,一般总是顺着他的思路耐心地听。好几次,听到的是以前听过的话题,我就会显得不耐烦,这时父亲的脸上就会露出落寞的神色。
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这样对待老人是不对的,也明白老人嘴热,喜欢跟我们多唠嗑,但面对时常忘记,现在想来顺着他们聆听多好呀!事实是,你现在想听他的唠叨,却再也听不到了。
(老家白塔湖风光。图片来自朋友圈,侵删)
我们每次回家时,见老父的胡须都是很长且大多花白,我见了经常要他多拾掇拾掇。胡须刮干净了,人也会显得特别精神。为此,妻子特意买来电动胡须刀叫他每天清晨清理清理,这样不至于显得邋遢。老父呢,剃须刀是收下的,但每天的剃须这个常规动作却是一点没有执行。过些日子重逢,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么邋遢,依旧是满脸的花白。我们不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清理都懒得打理?直到母亲告诉我原因,我才明白父亲为何是经常性地会有花白胡须?他喜欢将胡须蓄养一段时间,然后徒步去邻村的一家其固定的理发店去刮胡子,享受一番被服务的待遇,多年不变!有时,又因为心疼刮须的费用,就多熬几天。也因此我们见到的许多时候,老父总是邋里邋遢的模样……
这固执的行径,我懂吗?
……
如今,我读懂了父亲的固执,却与他阴阳相隔了。这无尽的伤痛,唯有时间来抚平……
愿老父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2024.11.20.父头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