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庐山风景区芦林湖畔,汽车穿行在如画的风景中。(@视觉中国 图)
命运把他带到“卑湿”的湓浦口,但也慷慨赠予一个足以滋养他的悠远的江州。
撰文 | 明雪菲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琵琶亭外,江面晦暗。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琵琶声中,白居易的名作《琵琶行》被游人一遍遍地吟诵出来。它被选入了语文课本,也被刻进了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自唐代以来,琵琶亭屡经兴废,但一首《琵琶行》让人们再也放不下这个地方。
江水翻滚,昼夜不息。高高的白居易塑像注视着烟波浩渺的江面,船只往来不绝。
一千多年前,白居易辗转数月,在一个初冬的日子,在江州下船。
江州,又称浔阳、柴桑,就是现在的九江。九江,意为“众水汇集的地方”,交通便利,揽长江、抱庐山、拥鄱阳湖。
九江博物馆前馆长汪建策告诉我,在这条水道上,考科举要从这里过,贬官升官要从这里走,漕运非常发达。“九江是交通要塞,位于长江中下游,在黄金水道上,行船方便,河面宽阔,冬季也基本不封冻,几乎可以全年保持通航。”
隋唐之后,大运河凿通,江州作为通衢之地的特点更加凸显。江州彻底进入了文人视野,达到诗歌数量的峰值。“南来北往的人,得志的、失意的心情各自不同,在这里触发了诗兴。”
除了白居易,韦应物、李白、欧阳修、苏轼等众多名家都在这里留下传世名篇,更不用说本地人陶渊明。
九江的山水撩动了诗人敏锐的神经。李白在这里起了归隐之心:“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他们的诗歌陪伴着我们长大: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
据不完全统计,与九江相关的诗、词、散文入选中小学教材约20篇。因此,九江又有“课本城市”之称。
九江老城区的格局从唐代以来,大致没变。白居易去府衙上班的路依然是主干道。陶渊明归田后荷锄经过的柴桑桥也依然横在溪上。行走在其中,那些诗歌的记忆萦绕在脑海中。
“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刚到江州的白居易在人生的至暗时刻。他少年得志,“十岁解读书,十五能属文”,29岁中进士,此后六七年间“三登科第”。
他的命运在44岁跌入谷底。到江州之前的4年内,他母亲去世,大女儿早夭,好友元稹被贬出京,而后他自己也因越职谏言而走上南贬之路。
这是元和十年,他左迁前往江州,一去千里,从长安由旱路到襄阳,在此上水路,由汉水入长江,终于到了江州。
南方长江边冬天独有的阴冷,给了这个北方人一个下马威。在江州,他住在湓水边上。后来,白居易在附近偶遇一位长安琵琶女,提笔写下《琵琶行》,其中形容自己所居之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此时,一切都是冷的,一切都是苦的。
一切仿佛是命运的暗笔描摹,“‘湓’字声符所唤起的如盆联想,湫隘低湿而且窒困无所逃遁,它们共同形成一组谪居地景,与北方京师的都会空间遥遥相对,在日常生活中对南来的迁客进行每时每刻地责罚。”学者曹淑娟如此诠释。
白居易,也“居不易”。他当时住在哪里?
汪建策告诉我,按照诗文,可以把坐标推定在如今九江滨江路的一家中式酒楼附近。当时,这位于浔阳城内府衙与城外湓浦港口的中间。
到了江州,整整半年,白居易没有出游。他给好友元稹写信,“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
直到初春二月,近乎把自己囚于笼中的白居易,终于迈出了家门。再过了两个月,他泛舟湓水上,登岸回望江州时,“城雉映水见,隐隐如蜃楼”。他看到低矮的城墙在水中的倒影,蜃楼一样如梦如幻。在这首诗里,他还说,“湖山处处好,最爱湓头水”。
湓水依旧是那个湓水,只是这次回望,让湓水与江州在诗人的境遇之外,回到了本身的模样。
“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
从这时起,尽管时常徘徊、摇摆,甚至满腹牢骚,但白居易不再封闭,而是从“湫隘低湿”中出走,走向江州的名山大川。
第一站,他寻访陶潜故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里的南山,正是湓水上可以看到的庐山南麓。
陶渊明故里柴桑,如今仍是九江下辖的区,地名没变。
陶渊明和他开创的田园诗,一直是中国文人重要的精神坐标之一,白居易心向往之。
直到今天,翻开人教版语文课本,《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饮酒·其五》《桃花源记》都在其中。这些作品的地理坐标就在庐山脚下。
元和十一年秋,白居易“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寻觅陶宅旧址。
我则坐着时速40公里的现代交通工具,从白居易在滨江路的旧址出发,沿着浔阳西路穿八里湖而过,这条线路正体现了九江襟江带湖的风貌,一路上湖面“浮光跃金”,风光很好。
尽管陶宅“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但白居易是激动的,遥隔五百年,出世的心情遥相呼应。“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第二站,东林寺。这次出游,他住在庐山脚下的东林寺里。这是唐朝第一大寺,相关文献记载:“在唐朝,东林寺达到鼎盛,‘殿、厢、塔、庑,共三百一十余间,规模宏远,足称万僧之居’,门徒数千人,收藏经书万余卷,名列全国寺院之首。”
在中唐时期,庐山的宗教十分兴盛,道观、佛寺林立于山峦之间,它们像磁石一样吸引了许多诗人。
白居易在此吟诵白莲:“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
坐在东林寺的庭院远眺庐山,山体隐藏在层层云雾之后,神秘而威严;站在庐山的顶峰向下俯瞰,九江的房屋隐入尘烟之中,渺小而沉默。场景和视角的转换给人以羽化而登仙之感,透过层层云雾俯瞰脚下的城市,只有连片的江湖引人注目,市井的喧嚣早已消散。或许正因为如此,白居易有了更多时间去思考。
前人的诗文,眼前的风光,都浸润着他。就在这趟出游中,白居易起了结草堂归隐之念。“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
白居易开始设法安顿自己。
次年春,他的草堂在庐山建成。他环顾四周,忽然感悟,自己已然拥有许多: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
至少在那个片刻,他无限趋近名字里“居易”所指向的那句“君子居易以俟命”,以身心的安居,来承受和回应天命。
趁着诗兴,白居易写下了游览庐山最好的方式:“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换言之,不要打卡式匆匆而过,而是多待上些时日去“品”。
“从摄影的角度,庐山并不出片,它的特点是内秀外显。你看五老峰,它是地垒式断块山形成的,所以从正面来看非常雄壮,但从牯岭镇远远地看过来,就非常秀气。”李剑涛说。
李剑涛是九江人,在庐山文旅相关单位工作了14年。他向我介绍,庐山在1996年入选世界遗产名录时的头衔为“世界文化景观”,许多冲着自然风光而来的游客,常会忽略庐山还是一个文化高地。
《庐山历代诗词全集》里收录了3000余位诗人写下的16000首关于庐山的诗。最经典的,莫过于那句中国人脱口而出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从陶渊明到白居易,再到后来寻迹的诗人,“庐山的山水是用文火堆砌起来的,失去了文火,山水也就缺少了温度”。
庐山五老峰。(李剑涛 摄影)
李剑涛去五老峰拍日出,太阳从鄱阳湖上升起,暖光打在崖壁上那一刻,他看着光影,忽然明白了李白那句“青天削出金芙蓉”只是在写实。
“故园无此味,何必苦思归?”
白居易终于在江州有了一个安身之处。他的草堂,颇有雅趣。从自然中取材,堂东以庐山本有的三尺小瀑布为景观,堂西则剖竹引山泉,使其从屋檐上如雨露一样“滴沥飘洒,随风远去”。
但草堂落成仅一年,诏书又来了——白居易升任忠州刺史。名为升任,但忠州在长江上游重庆,在当时仍是偏远蜀地,并且是只有六千户人口的下州。
前路未卜,但白居易也只能从命赴任。离任前,他回到自己的草堂,对着眼前这一方天地,承诺归期:“山色泉声莫惆怅,三年官满却归来。”
离开之前,他笔下映出的江州已然呈现出又一重不同的面貌。他把“庐山桂”“湓浦竹”“山石榴”“山枇杷”囊入诗中,赞美这里是竹乡,春笋满山谷。
甚至物产的滋味也变得不同。刚来时,他笔下的水产让他不适,“鼎腻愁烹鳖,盘腥厌脍鲈”,而此时却“湓鱼颇肥”。春末夏初时节,正在郊游的白居易特意来到湓浦口观鱼:“观鱼傍湓浦,看竹入杨家。”
吃鱼当然得配上好酒。“绿蚁杯香嫩,红丝脍缕肥。”“绿蚁”是指新酿的米酒还没过滤时,上面漂浮的绿色泡沫。
白居易已经爱上了江州。“故园无此味,何必苦思归?”
到底哪个才是真江州?汪建策告诉我,在白居易所处的时代,江州其实是长江中游相对富庶繁荣的地方。
安史之乱之后,江州算是一片乐土,大量的人口迁徙而入。江州又是鱼米之乡,足以承托起大量的人口。
前后矛盾的江州,正是白居易内心变化的真实写照。他或许想明白了一点:命运把他带到“卑湿”的湓浦口,但也慷慨赠予一个足以滋养他的悠远的江州。
或许他多年后还会想起草堂落成之后的那次旅行,他与好友登上香炉峰,在开阔的高处,他发现“江水细如绳,湓城小于掌”。湓城依然在,他俯视着曾经的困境。
● 参考资料:《白居易的江州体验与庐山草堂的空间建构》,作者:曹淑娟 ,《唐代文学研究》
《白居易江州诗文的多重地理空间建构》,作者:廖文华,《江西社会科学》
《白居易传》,作者:王拾遗 ,陕西人民出版社
《游庐山记》,作者:吴之育 周骁 ,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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