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方励,用八年揭开“里斯本丸”号沉没之谜

文摘   2024-10-25 20:32   广东  


电影《里斯本丸沉没》海报

30°13'44.42"N,122°45'31.14"E!


撰文 |  李薇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腥咸的海水,没过脚踝、小腿肚、膝盖。


闷热、恶臭、漏水、人挤人的船舱里,死神游荡。


笃、笃、笃,钉木条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日本人的脸从舱口闪过,随后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这帮混蛋,他们要把我们淹死 了!”


82年前的那一天,828条年轻、鲜活、无辜的生命永远沉入海底。


2024年9月,电影《里斯本丸沉没》的导演方励讲起沉船“里斯本丸”号的故事,仿佛又回到了10年前浙江舟山东极岛的船甲板上。当时,方励担任制片人的电影《后会无期》在东极岛拍摄。一次摆渡中,船老大指着海上告诉方励,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期间,有一艘日军货船在这儿沉了,它是被美军的鱼雷击沉的,原本这艘货船正载着日军和他们从中国香港掠夺的食物、布匹、军用物资等以及1816名二战反法西斯同盟国军队战俘(以下简称“盟军战俘”)驶向日本,船上的许多盟军战俘跳海求生,被日军扫射,是中国渔民去救了人。


这艘沉船就是“里斯本丸”号,它的遇难人数是“泰坦尼克”号的一半多。如果当年没有中国渔民冒险救人,在日军的子弹和刺刀下,遇难人数很可能超过“泰坦尼克”号。


 “泰坦尼克”号尽人皆知,却极少有人知道“里斯本丸”号,它沉入海底70余年,没人找到,无从吊唁。


想到那些葬身海底、年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灵魂,得知仅存的几位在世当事人已近100岁高龄,方励唏嘘、发急——得有人去找到“里斯本丸”号,得有人去抢救性记录这段历史,用影像还原往事。


这件事,他想自己去做。


方励是一名“打捞专业户”,出身应用地球物理专业,长期从事海洋调查技术装备研发制造工作,找到过“大连5·7空难”的黑匣子。他还是一个“全能电影人”,担任过《观音山》《万物生长》《断·桥》等电影的编剧、制片人或出品人。他的“劳雷工业”和“劳雷电影工厂”只隔了一道门,方便他“白天干科技,晚上搞电影”。


在61岁遇上“里斯本丸”号,方励觉得这是天命。


“谁让我撞见了这段历史?”方励斩钉截铁,“这就是老天让我干的,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必须干。”


那时他没想到,一向最“惜命”的自己,竟然花了整整8年时间投入这段“侦探之旅”,自掏腰包5000多万元,拍成电影《里斯本丸沉没》。电影由访谈视频、历史文献、老照片、录音录像、还原动画等构成,以方励侦探般的追溯之旅为线索,从找船到找人,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


电影开头有这样一句话:“本片完全基于历史事实。”

沉入海底的“战争坟墓”

方励有一本厚重的工作手册,里面装着解开的谜和未破解的谜。


第一个谜题是,“里斯本丸”号究竟在何处?


1942年10月1日,东极岛天气晴。因日方违背国际公约,未在“里斯本丸”号上悬挂运送战俘的红十字标志,美军潜艇误判其为敌方的战略运输船,先后发射6枚鱼雷,击中了右舷船尾的螺旋桨。历经25个小时,7000吨重的钢铁巨轮船尾折断,沉入海底。


方励(右)与“里斯本丸”号沉船事件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左)。(受访者 供图)

“里斯本丸”号被击中后,日军弃船撤离,却用帆布和木条钉死了关押盟军战俘的3个船舱。战俘们起先等待着,幸存者詹姆斯·米勒曾坚信日本人不会让1800多人就这样淹死。但没有任何人来救他们。在黑暗、恶臭的粪水与瘟疫中,死神沿着战俘的身躯爬行。“如果你去过地狱,你会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那里就是地狱。”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回忆。没顶之前,绝望的战俘用小刀割破帆布逃生,留下的日军守卫枪杀了第一批求生者。


“这就是一场谋杀!”2018年接受《看天下》采访时,方励愤慨道,他当时猛抽了一口烟,用力到眼睛发红。


撤退的日军向首相东条英机上报了“里斯本丸”号的沉没方位。其后70余年间,有潜水队依据该记载进行了搜索,但一无所获。


2016年,方励带着技术团队来到东极岛。他推测,二战时,海军以星位和六分仪来判断坐标,存在误差。于是,团队划定周边400平方公里海域,展开声呐勘探。历时半个多月,声呐在距离原坐标36公里、海平面下方30米处,探测到一艘大船,长度约120米、宽度约18米,与“里斯本丸”号吻合。但舷号不明,怎么证明它就是“里斯本丸”号?


2017年,方励带着团队重返东极岛。舟山地区岛屿众多,海流湍急,潜水员和水下机器人极易被冲跑,看不到舷号,只能从材质和船体结构来判断。


无人直升机携带磁探仪,感应磁场,“要侦查潜艇,有1纳特(磁感应分数单位)就能把潜艇抓住,而它的峰值有800纳特,至少是几千吨钢铁”。


随后,无人测绘艇搭载声呐,对船体精细扫描。蓝绿色图像逐渐浮现在屏幕上,修长的船体结构与原船建造图纸完美吻合,只有船尾明显断裂,“那必须是‘里斯本丸’号!”


方励把蓝绿色成像图装进工作手册,带着摄制组去英国,他想让幸存的当事人和战俘后人知道,这艘被遗忘的船找到了,坐标30°13'44.42"N,122°45'31.14"E!


“里斯本丸”号声呐图像。 (受访者 供图)

寻找被遗忘的家庭

方励的电影工作室墙面上,镶嵌着一块玻璃白板,上面像悬疑推理场景一样,乱中有序地贴着100多张人物头像和小纸条,每张纸条代表了一个“里斯本丸”号盟军战俘后人家庭讲述的故事。


2018年4月,在英军退役少校布莱恩·费恩祺和历史学家托尼·班纳姆的帮助下,方励联系到已知的唯一在世的幸存者莫利和10余位战俘后人。


起初,方励想得很“轻松”,只是做一个新闻资料片,访谈10余人,大半年肯定够了。他向99岁的莫利保证,在后者100岁生日时,把这部片子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


第一轮采访还没结束,方励就受不了了。


他一闭上眼,空荡荡的家族墓地、战俘遇难后才寄到家的报平安信件、到老都抱着布娃娃寻找父亲下落的女儿……纷纷环绕在脑海里。幸存者的余生被永远改变,他们大多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时常在噩梦中尖叫,对战争经历缄口不言。莫利的女儿陪伴父亲接受采访时,才第一次了解到父亲的遭遇。


“里斯本丸”号上有1816名盟军战俘,他们背后是1816个未被看到的家庭和1816个未被讲出的故事。方励决定,扩大采访范围。


第二个谜题接踵而至——如何找到这些被遗忘的家庭?


方励的办法是,打广告。一连两个月,英国三大主流报纸《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上出现了整版寻人广告:“你在哪里?寻找1942年‘里斯本丸’号沉船事件中的盟军战俘及其后人。”摄制组年轻的同事很担心:“现在还有人看报纸吗?”方励说当然,老年人会看报纸。他就是老年人,懂老年人。


BBC(英国广播公司)听闻此事,把方励请到直播间做了采访。反响跨越了国界,方励不仅收到了380多位亲历者后代的来信,还新发现了一位在世幸存者——98岁的威廉·班尼菲尔德,住在加拿大。


2018年到2019年期间,方励抢时间,走访了英国数百个城镇,采访了100多个家庭。他的足迹还遍布加拿大、美国、日本、中国等地。中国香港是“里斯本丸”号的起点,中国舟山东极岛是终点。误发射鱼雷的潜艇属于美军,酿成灾难的是日军。


在战后香港军事法庭上,船长经田茂拒绝认罪,表示自己作为平民,需要服从上级命令。他被判处7年有期徒刑。而下命令的战俘运输官和田义雄,早已死在战争中,逃脱了审判。方励在审判记录上读到,经田茂与和田义雄发生分歧后,曾想把自己绑在栏杆上,与船同沉,这令方励有些触动。



 盟军战俘后代与营救盟军战俘的中国渔民林阿根(右三)。 (受访者 供图)

方励手里只有一个近百年前的住址,经田茂后人早已搬家,经田茂的结局成了第三个谜题。


在日本东京品川区派出所吃了闭门羹后,方励剑走偏锋,委托一家私人侦探社,合法地寻到了船长的儿女。


两位研究盟军战俘营的日本女性学者做了说服工作,这对儿女同意出镜聊聊父亲的故事,直到方励出示审判记录,他们才惊讶地得知,父亲驾驶的船上曾发生了这样的惨案。在他们眼中,坐完牢回到家的父亲是一个陌生的“怪叔叔”,整天闷在屋里,每天抽50根香烟,没两年便患癌去世了。

拍出真相的意义

如果只做一部资料片,成本只有电影的1/10。为什么非得拍成电影?


方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摊开手册,就着褪色的老照片讲起故事。


幸存者罗伯特·比林厄姆,一个英俊快乐的小伙,当时在“里斯本丸”号3号舱。他的挚友哈利·梅斯寻找生路时被卡住了。水冲进船舱,比林厄姆本可以立刻逃生,却一次次深呼吸扎入水中,拼命拽着梅斯的双臂,想把他拉出来。水越升越高,没过头顶,比林厄姆最后一次深呼吸,潜入水下,与挚友握手告别。直到97岁,回忆起这个场景,比林厄姆依旧潸然泪下。他的儿女说,父亲一生都在不断讲起哈利·梅斯这个名字。


船舱很深,幸存者杰克·爱丁柏刚爬出3号舱,梯子就断了,此时舱底还有200多名虚弱的战俘。爱丁柏听见一个爱尔兰炮兵的喊声:“我们出不去了,我们给他们唱首歌吧。”于是,炮兵们合唱起思乡歌曲《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


……

Goodbye, Piccadilly

再见,皮卡迪利广场 

Farewell, Leicester Square!

永别了,莱赛斯特广场!

It's a long long way to Tipperary

去蒂珀雷里长路漫漫

But my heart's right there.

但我的心已经到了那儿

……


在响亮的歌声中,“里斯本丸”号沉入海底。


漂浮在海上的近千名战俘,面临着更黑暗的地狱。


几艘日军舰艇穿过落水者,机关枪响了。幸存者泰勒回忆:“日本人正在将我们的人作为靶子,一个接一个地进行射击练习。”幸存者比尔·斯普纳目睹了残忍的诱杀,日军抛下救生绳,却不断把绳子往下降,竭力抓住绳子的战俘被刺刀和子弹撞回海里。没有救赎,没有希望。战俘在绝望中死去。能救他们的,只有奇迹。


忽然,奇迹降临。


雾气中,出现了一艘小舢板。地狱的尽头,亮起了一束光。东极岛的中国渔民们,出动了几十条小舢板,冒着弹雨前来相救。用渔民的话说:“救人一命,天上一星!”


小舢板划不快,有的渔民一边划,还得一边舀水。有的渔民在海上来来回回14个小时,只为救起更多人。最后一位在世的救援者林阿根老人,当时还是一个少年,他的父亲早年死在海上,看到落水的战俘,他想都没想,冲去救人。虽然语言不通,但他记得,那些战俘看到小舢板上坐满了,就主动把手放开。中国渔民们最终救起384人,而在幸存者莫利眼里,“他们救的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因为日军见到暴行无法遮掩,只得停火捞人,最终988名战俘得以幸存。


那一夜,战俘们被安置在天后宫里。天后,就是为拯救海难牺牲的妈祖林默,传说中的海上守护神。战俘比尔·斯普纳从昏迷中苏醒时“仿佛置身天堂”,一位没有天使翅膀的老妇人,穿着传统的中国服饰,正慈祥地喂他甜汤。


困苦的中国渔民们,把自己的白番薯、米粥分给战俘们,又撕下棉被给他们保暖。翌日日军登岛搜查战俘时,战俘们依依不舍地留给渔民们自己仅有的东西——口琴、西餐刀、戒指,甚至一块法国地砖,它们后来都成了方励寻找战俘故事的线索。


只有3个战俘逃过了抓捕,藏在“小孩洞”里,渔民的小女儿翁流香每天冒险送饭。后来,他们被一路护送到重庆,向世界发出对日军暴行的控诉。


直到二战结束,战俘们才被释放,陆续返回故乡。有些家庭,再也没等到思念的身影。电影中,抱着布娃娃的老奶奶,70年里一直在等待父亲归来。她到处打广告:“你们有没有见到我的父亲?”直到方励采访了其他战俘的家庭,才还原出她父亲的最后一刻。与中国姑娘梁素琴(本名梁秀金)成婚的士兵约翰·韦弗,永远留在了东极岛海底,梁秀金选择将抚恤金转赠给韦弗的母亲。韦弗叫她“Goldy(歌蒂)”,昵称里满是柔情。韦弗的外甥女,一直在寻找这位远方的“歌蒂舅妈”。


寻访中,这些深厚的情感,一次次击中方励。


这些被遗忘的家庭最普遍的心声是,终于有人关注他们了。在英国,这群战俘有一个名字——被丘吉尔遗忘的男孩。“如果只是在研究者档案柜里有几个碎片,在战争博物馆里有几条录音,没有人把它们拼起来,有多少人会知道?”方励说,“电影是广而告之的,只有大银幕上沉浸式的光影,才能传递这些情感,才能让大家永远知道这些亡魂和我们中国先辈们的意志。”


方励的工作手册里,有根据幸存者回忆画出的船舱内部草图,他详细询问幸存者跳海时船舷与海面的距离、水温的高低,只为更准确地用动画还原现场。动画做了4年半,更替了4版,为了还原,越做越“旧”。通过不断考证,战俘数量从1834名更正为1816名、救援渔民数量从198名更正为255名,姓名全部在电影结尾列出,宛若数字纪念碑。


为什么一定要较真?寻找真相的意义是什么?这些话,BBC也问过。方励回答,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中国人的家门口,中国人是参与者、救助者、见证者。


“里斯本丸”号沉没了,但这段历史,必须也终将浮出水面。


方励电影工作室墙上的“推理现场”(局部)。 (李薇 摄)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胜利

2024年8月17日,方励登上《一席》,讲述了自己和“里斯本丸”号的故事,题目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倾家荡产》。


在英国伦敦寻访和打广告时,时间紧急,来不及筹资,方励自己支付了所有费用。新冠疫情期间,资金链断裂,他卖掉了所有房产,现在租房住。电影最终回本需要1.5亿元票房,用方励的话说,“就没想过回本”。截至今年9月25日14点,《里斯本丸沉没》累计票房达到2800万元,如果能回本,他会把利润全部捐赠,促进盟军战俘后代与中国舟山渔民的交流。


刚知道“里斯本丸”号故事的那年,他也曾登上《一席》演讲。那时他说,好奇心是他的行动准则,人生短短3万天,他爱惜生命,爱到舍不得睡觉,“珍惜自己生命的最好的途径就是把自己的生命淋漓尽致地燃烧透”。


拍《里斯本丸沉没》的这8年,成了他一生中最绚烂的一次燃烧。


漫长而辛苦的8年里,他有过自我怀疑吗?


方励回答:“从未。”他说,失去的只是钱,微不足道,告慰的是2000多个想要倾诉的家庭,更是用影像永久地记录下了这段历史,令人类永志不 忘。


为了这份告慰的承诺,在莫利100岁生日时,方励送上了采访剪辑作为礼物。电影成片后,他又飞去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圆一位战俘女儿诉说的心愿。去年8月15日,电影粗剪版在伦敦试映,方励收到100多封感谢信,一位炮兵的女儿非常后悔错过了受访,方励回信让她录制一段视频加入电影花絮。电影只容纳了最触动人的故事,余下的8成资料,方励希望放入在舟山建设的数字纪念馆。


他还发起了“Say Goodbye to Dad(向爸爸告别)”纪念活动,承担遇难战俘直系儿女来中国的全部费用。电影中,声呐随船前行,经过沉船上方,蓝绿色影像缓缓生成。从万里之远,到30米之遥,这是白发苍苍的儿女们,与父亲的骸骨最近的距离。白色花瓣洒向海洋,东极岛天气晴。30°13'44.42"N, 122°45'31.14"E,这座海底坟墓,从此有了人吊唁。


今年6月,《里斯本丸沉没》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作为“First Film”进行首场放映。战俘后人们再次来到舟山,与渔民后代相拥,有人以姐妹相称。人类有国籍,但情感没有国界。


 9月6日,《里斯本丸沉没》在全球上映,截至9月25日,近7万人在豆瓣给出了9.3的均分,这是今年华语电影目前的最高分。有网友说,感谢方励打捞起这个被遗忘的故事,幸好不是所有影视从业者,都对创作充满了算计、迎合、讨好、谄媚,这是理想主义者的胜利。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上映至今,令方励最惊喜的是,士兵韦弗的中国爱人梁秀金找到了!她的后人也走进影院观看了电影。


关于“里斯本丸”号的故事仍在继续,电影的诞生故事,也成了这段历史的一部分。有人说,或许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被理想主义者接力托举、代代相传。


方励今年71岁,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下一步,他要去寻找10年前神秘失踪的马航MH370。


“您有预设过为下一个项目马航付出多久时间吗?”电影映后,有观众提问。


方励回答:“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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