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娟在北京鼓楼西剧场的表演现场。(受访者供图 海淀阑尾 摄)
“只有在无条件帮助别人这一件事上,我是快乐的,没有任何功利掺杂,没有任何情感索取。”
撰文 | 石悦欣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花开始颤抖,不受控制地颤抖,有人时、无人时、紧张时、焦虑时、崩溃时。
就像现在,舞台的聚光灯打在小花身上。她着一袭红裙,蜷着身子,抱紧自己,蹲坐在一副道具“躯体”旁。红裙随着她的身体抖动。
“那就原地蹲下吧/前进不了,也无法回头/原地跪下吧/谁也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别人……”眼泪从小花眼角渗出。
“那就滚吧!”声音从观众席传来,刺破剧场,直冲舞台。
小花愣了一下,那滴眼泪被声音打断,没有落下。还是同一个方向,更伤人的话像刀子一样继续传到台上。工作人员蹲到那位观众面前,反复劝阻,依然无效。
稳住节奏,小花接着表演。后面的几句台词,小花只冲着这一个方向:“你明白了吗?试图理解了吗?我想表达什么呢?”“把嘴闭上吧。”
这是独白剧《“你怎么了?”》的演出现场。
事后,小花虽然愤怒,但也理解。她猜测那位观众可能和从前的自己一样,在经历一场绝望的精神坠落。
这部独白剧聚集了7位有过抑郁经历的创作者,采用“活演”(与戏剧的根本不同在于这是演“自己”)的形式,将抑郁症患者真实的内心世界搬上舞台。该剧由当代艺术批评家、独立策展人廖雯任导演,艺术家扣子任策划,于8月30日至9月1日在北京进行了为期3天的演出。
在台上,这是一场关于自我剖析、反思和表达的演出,在台下,这是抑郁症群体在漫长的等待中酝酿自救力量的过程。
廖雯做这次演出的目的,是想让更多的人关注抑郁症群体,了解他们真实的内心世界。
与自己的战争
“你怎么了?”有人问。
有过抑郁经历的人,几乎都面对过这样的提问。对于他们而言,这个问题无力且难以回答。
“没事没事。”该剧另一位演员白雪娟总是岔开话题。她知道别人可能在关心自己,但她只想看起来一切还好。
小花也是这样,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痛苦。
小花曾当过记者,做过导演,大学肄业,是个低产诗人,是“无声合唱团”的“思想品德”老师。她还是一位双相情感障碍患者。
小花不记得自己怎么患的病,只记得自己从小就生活在家庭的“战争”中,承受了孩子本不该承受的压力。她没有朋友,每次委屈时,只能抱着从小学习的手风琴哭。
从少年时期开始,小花看医生、吃药,被误诊后,重新治疗。直到双相情感障碍这个词出现在她的确诊单上。双相情感障碍有两个阶段,一个是躁狂,一个是抑郁。躁狂过后,身体被过度消耗,紧接着,就是抑郁。
小花在北京鼓楼西剧场的表演现场。(受访者供图 海淀阑尾 摄)
小花的家中,折射的就是这两种状态,极度凌乱和极度整洁。亢奋时,家务都要重新做一遍。盘碗拿出来,刷了几下,想起来床上还团着衣服,扭头进屋,叠了几件,发现地板不干净,转身又去拖地……折腾完,家务越干越多,永远干不完。小花抑制不住地对镜子里的“陌生人”哭喊,喊累了,洗个脸,不断鼓励自己“回来,没事,别怕,继续干……”
痛苦来势汹汹时,小花会隔绝一切,自己待着,等着苦痛退潮。“我可以向我的朋友保证,我一定不会死,给我空间,没问题,这是我们之间不会动摇的信任。”
白雪娟坐在一旁,用力点头:“如果小花这么跟我说,我一定信任她。”
白雪娟在云南边境小城个旧出生、成长和工作。她的家乡因锡矿而富饶,在那里,她拥有快乐的童年。
白雪娟今年50岁,是一名职高美术老师,也是一名画家。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孤独的,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大学毕业前3个月时,母亲去世。上午的事,她下午才收到电报。踉跄地回家后,已赶不上见最后一面。这成为她一生的遗憾。之后的许多年,她常会在床上哭着睡,睡着哭。无法控制的躯体动作行为,正是抑郁症躯体化症 状。
几年前,姐姐去世。又是一次面对生死离别的人生挑战,她难以走出。作为精神寄托的家乡,也隐没于时代的浪潮中。
她渐渐捡起画笔,画自己、画学生、画家乡、画遇到的人和脑子里冒出的奇思妙想。边画边等待,等待就是她的自救方式。
等待的意义
在采访中,“等待”这个词,被她们在不同语境下提及了5次。
对于白雪娟来说,画画、艺术是解药,但抑郁来势汹汹时,她连拿起画笔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安静地等待,等待好起来,等待又想画画的时候。这或许没有药物管用,对每个人参考价值也不同。”
白雪娟在北京鼓楼西剧场的表演现场。(受访者供图 海淀阑尾 摄)
等到什么时候?对于小花来说,就是一切意义变得具体的那一刻。
小花的躯体化表现,除了发抖、呕吐,还有抠手。从小学起,只要出现焦虑、压力和紧张的信号,她都会下意识地抠手。
唯独在一群孩子面前,小花的手指可以短暂休息。
认识他们之前,小花正在泰国海边的橡胶林旁,想买块地避世。她接到朋友的电话,无声合唱团要在北京演出,需要人搭把手。
小花回到北京,和孩子们相处了3周,一起生活、吃饭、睡觉。孩子们都是听障者或言语障碍者,很安静,但又以他们的方式保持热闹。那段日子,小花的想法变得很简单,不用费力思考,不用复杂表达。
彩排时,孩子们穿着白衬衫,站上了北京音乐厅的舞台。聚光灯从头顶泻下,照在他们身上,小花站在台下,举起手机,拍下了照片。
小花突然被前所未有的力量击中。“为什么来到这世上?我能做什么?如果身边的人没有了我,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我能带给别人什么?”所有问题在那一刻有了答案。
表演结束,他们看到台下竖起无数大拇指,孩子们在后台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小花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发现我被需要了,只有在无条件帮助别人这一件事上,我是快乐的,没有任何功利掺杂,没有任何情感索取。”小花说。
她眼泪止不住流,发了朋友圈,配文“你们是我存在的意义”。
她开始学手语,在北京和广西学校两地跑,教他们待人的礼仪,教他们哭不能满足一切需求。她和团队的人做家访,掏空钱包帮助无声合唱团和孩子们,帮助他们争取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一次,小花站在一旁,两个女生拉着手在她面前跳来跳去。蹦着蹦着,两人嘴里磕磕绊绊喊出“小花”的名字。小花呆住了,眼泪唰地涌出。“那个时候,名字已经不是名字了,是她们在呼唤我。”这群孩子是小花漫长等待后的救赎。
“所以需要等待,经历过那么多绝望的日子,也许就在等待某一刻契机,契机到了,才会明白一切都是注定的。走到那里之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小花说。
“解决不了就等待。”白雪娟在一旁说。她把手半拢在嘴前,朝向天空的方向,轻轻喊一声“等待”。
白雪娟也迎来了等待后的自我和解。她总是说,像自己这样的年纪,因为见过死亡,故而更懂得生的可贵和意义,才想着更好地活下去。
白雪娟没有停止画画,通过画笔认识了不同的人。她走出小城,走出云南,走到大城市,走到欧洲。回到云南后,她一边继续当老师,一边开始办展、参加活动。
生生不息
白雪娟经过两个月的准备,才走上了《“你怎么了?”》的舞台。“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找到了走出压抑、超越自己的力量。”
这部剧里,演员需要上台表演自己的内心世界,需要回忆起无数绝望的时刻,将自己撕开,探到心底的深渊,重复不愿意回想的记忆,将它们打捞起来,再用笔写下来,最后,展现给所有人看。这个过程不亚于“撕心裂 肺”。
小花参演的勇气仍来源于“被需要”。这个群体在一起,可以更敏锐地嗅到危险。她们帮助彼此,曾报警、联系家人朋友,合力“救”了一名可能要轻生的演员。
小花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棵树。她曾在广州的越秀公园,遇到一棵巨大的树,树冠探到水里。她闭着眼睛站了许久。“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动,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幸福,感觉我们是共生的。”
白雪娟在一旁偷偷举起手机,给小花拍了照。放下手机,她又用手里的餐巾纸,折出了一朵“花”,一朵带着“茎”和“刺”的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死亡、生生不息的希望,还有爱。
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