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毕铖在县域学校调研。(受访人 供图)
要根本解决未成年人长时间上网的问题,就要解决不上网“干什么”的问题。
撰文 | 李彤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佟毕铖是一名高三学生,今年17岁。
过去两个月,他独立走访了河北、贵州、江西、安徽、陕西、山东6省的8个县,行程接近9000公里。他对13所学校里未成年学生的上网情况进行了深度调研,最终收集到1108份问卷,访谈了110名初高中生。
8月,佟毕铖写了一份2万字的《县域未成年人网络消费调研报告》,发布在公众号“致诚儿童”上。
佟毕铖的调研数据澄清了一些现实:本来用于保护未成年人的实名认证系统,在未成年人的集体“努力”下,并未达到开发者的预期。对于各大平台的“青少年模式”,未成年人也并不认同。
更重要的是,真正走进县域与乡村后,他逐渐认识到,“网瘾少年”的定义有失公平,在未成年人上网的问题上,成年人应该转变观念。因为玩手机对于县域青少年来说,很多时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第一次,未成年人的声音如此响亮。
以下是佟毕铖的讲述
我也曾沉迷网络
我接触网络的时间特别早,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姥姥的手机玩一款枪战游戏。等上了初中,我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那段时间学校开始上网课,我经常在手机和电脑之间切换,玩网络游戏、看小说、看短视频。
说实话,我从初一开始就有点沉迷网络,控制不住自己,尽管我们学校是北京市重点中学,同学们还是都在偷偷玩手机,下了网课就5个人组队打《王者荣耀》《和平精英》。当时特别明显的感觉是,由于整日对着电子屏幕,一出门,阳光会隐隐刺痛我的眼睛。
我爸爸是一名律师,这些年我们没少就“玩手机”这件事辩论。小学的时候我说不过他,有一天他问我玩手机有什么意义,我一时语塞。我爸说:“既然没有意义就别玩了,你哪怕每天发呆一个小时都行。”他有时也会和我讲起他们那一代的童年,他们没有手机,但有很多小伙伴,大家每天在村子里能玩的东西特别多。可我现在的确没有这个环境了,他这样的童年,对我来说好遥远。
上初中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观点,“玩游戏可以给我们带来成就感”。我爸当时愣了一下,但他又说我没有证据。现在看来,这也为我做调研种下了一颗种子,我想和他证明,我的观点是成立的。
最近这几年,我经常刷到部分家长对未成年人上网的言论,有些人说游戏毁了我们这一代人,也有人说游戏就应该被删除。我觉得这些说法太极端了。大多数人是有分寸的,我对网络的沉迷一直持续到初三后期,迫于学业的压力,我逐渐控制住了自己使用手机的频率。
上了高中,我们学校有时会开展主题调研,这也启发了我。于是高二那年,我有了针对县域未成年人的网络使用情况做调研的想法。我爸妈都是关注公益事业的律师,时常在饭桌上聊起农村的情况,我总觉得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最严重的地方应该不在城市。
我爸很支持我,他让律所的同事帮我联系全国各地的学校和老师,但除此之外的其他工作,都要由我独立完成。一有学校同意我去调研,我就会立刻订票、订住宿,在三四天内抵达。
从6月15日开始,我提着满满一大箱纸质问卷,正式出发了。
真实的声音
一路上,我坐过飞机、高铁、大客车、顺风车,印象最深的是去贵阳,那是我第一次走进深山里的村子。车一路弯弯绕绕,刚下过大雨的清晨,山里雾气弥漫,山路一侧就是悬崖。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学校门口,从学校向前面看,整个村子能被一眼望尽。
刚开始调研的时候,有个老师在学生填问卷的时候来回巡逻,还会点评两句,“你一天看这么长时间手机啊?”吓得那个学生赶紧改了。我一看这不行啊,后来我每次都会把老师“请”出去。我想听到未成年人真实的声音。
果然老师一出去,班里的气氛马上就会有变化,特别明显的感受是,大家都愿意笑了。我会跟他们做20分钟的自我介绍,告诉他们:“我和你们有着共同的处境,我也经常玩游戏,也经常被批评。我做这个调研是真想帮大家发出声音,让大人了解我们的想法。”
就这样,我得到了很多真实的数据。许多家长认为在实名认证系统、青少年模式以及学校的管理之下,未成年人能玩手机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可事实并非如此,在上学期间,32.04%的未成年人每天上网时间超过5小时;在周末和节假日期间,这个比例更是达到了63%,其中25%的人上网时间超过12小时。还有人和我反馈,“12小时太短了”“我放假的时候整天拿着手机,肯定在12小时以上。”此外,县域未成年人游戏实名制的普及率也极低。不用自己的信息进行认证的有849人,占比77%。
@视觉中国 图
为了玩手机,未成年人积累了很多与家长“斗智斗勇”的方法。
我初中的时候用的是华为手机,这个手机有两个系统,输入不同的密码就可以进入不同的系统,我爸妈不让我玩游戏,我就把游戏下载到隐藏系统。还有学生每次趁奶奶出去干活偷玩手机,甚至有学生家里不让玩,就去同学家玩,两个人拿着手机分屏刷,一个人看小说,另一个人看抖音。
至于对付实名制,大家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连蒙带骗”。
父母一般非常支持孩子在学校的活动,所以不少孩子先背下父母的身份证号,在需要认证刷脸的时候告诉他们学校有份问卷要帮忙刷一下脸。
大家对于青少年模式也有很大意见。问卷调研中,大量未成年人建议取消青少年模式,“非常不方便”“感觉可有可无,没必要”;也有人建议减少限制、丰富内容,“别搞那么多限制,青少年没那么容易沉迷”“内容过于单一”“只能看科普视频很无趣”。
我觉得青少年模式第一肯定得保证青少年的健康,第二这个设计要有人用,但目前只有第一个原则,没有第二个原则。
发出我们共同的声音
随着调研的深入,我的想法也在不断改变。我最开始只想探究一下未成年人使用手机的现状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但到了后来,我越发确定,一定要替他们发声。
我对“网瘾青少年”这个标签一直持保留态度,这样的判断对我们太不公平。相比之下,“沉迷”这个词更适合我们。但想要克制这种沉迷,就必须搞清楚,我们沉迷的到底是什么?
很多时候,网络对于县域的未成年人来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在河北,一个男生突然问我可不可以跟我说说他对游戏的看法。他告诉我,他觉得游戏可以帮助有心理疾病的人治疗心理问题。当时我觉得他可能是营销号看多了,就问他,你觉得这可靠吗?他告诉我他爱玩二次元游戏,就和有人爱养猫猫狗狗一样,他很喜欢养成和陪伴的感觉。
和我讲这些的时候,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声音都有点哽咽。他平时没有机会和爸妈说这些话,说了也不会被理解,他很希望有人愿意听他倾诉。
还有一个女生,她在县里一所比较好的学校读书,成绩很好,时间管理能力也很强。可每次周五结束住校回家后,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狂玩游戏”,五六个小时一刻不停。
她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里呢?因为父母都不识字,对她在学校的生活一点都不了解,平时她跟老师也不会有什么沟通。对她来说,游戏是一种发泄,是一种陪伴。
除了精神世界的孤独,可供未成年人休闲的空间也比我想象中更为匮乏。
我从小就特别爱打篮球,如果能出去打篮球,我是一定不会在家里玩手机的,可我家附近没有合适的场地,由于同学们学业繁忙,也很难找到伙伴。
我原本以为,今天的农村、县城会和我爸的童年一样充满乐趣。我在设计问卷时,有一个问题是询问大家平时还有什么其他娱乐活动,我写了很多选项:打篮球、钓鱼等等。结果这些都没人选,大家选的都是打台球、逛街。这个逛街也不是我们在城市里说的逛商场,而是在街上硬逛。
佟毕铖和同龄人在一起。(受访者 供图)
去山东时,一个同学带我回到了他家的村子。我和他穿过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玉米地,看到了几个紧挨着的房子,再往前走,有一小块空地,上面只有两三个快坏了的健身器材。此外,村里就什么娱乐设施都没有了,更别提进行球类运动的场所。所以他和朋友出去玩,只能蹲在路边一起玩手机。
其实相比玩手机,大部分未成年人更愿意参加运动或者娱乐活动。游戏之所以吸引我们,也是因为绝大多数人追求玩游戏过程中的成就感,在游戏中结交朋友,获得喜爱的装备等。很多运动项目,也可以满足这些需求。所以我认为要根本解决未成年人长时间上网的问题,就要解决不上网“干什么”的问题。
回到北京后,我用3周的时间写完了报告。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帮我组织了一场媒体发布会,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媒体,我很紧张,害怕自己无法应对。可最后,每个问题我都给出了明确的回答,这并非我的思辨能力有多强,而是我已经积累了足够多同龄人的声音。那一刻,我觉得不是我一个人在应对媒体,而是所有调研过的未成年人和我站在一起,发出我们共同的声音。
报告发出后,并没有激起太多水花。据说也有批评的声音,觉得我不过是个小孩。但至少有一件事发生了改变,再次和我爸讨论手机使用问题时,他终于不再“不可攻破”了,因为这一次,我拿出了更多证据。
我想我以后还会找机会将这件事继续下去,去收集更多数据,替未成年人发声。
佟毕铖对未成年人网络消费问题的建议:
●在未成年人上网的问题上,成年人应该转变观念。过去一直使用“堵”的思想,建议使用大禹“疏”的思想,将未成年人的注意力“疏”到更健康的活动上。
●父母、学校、互联网平台、有关部门应多倾听未成年人的声音。
●改革各大平台的“青少年模式”,使其成为未成年人喜欢的网络空间。
●开展更多未成年人喜欢的线下休闲运动、活动。
●大力发展有利于未成年人成长的网络产品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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