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一道更开放的考题出现了:“你对于你自己的期望怎么样?你对于中国的期望怎么样?”
撰文 | 李彤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研究国故’和‘保存国粹’,是不是同样的事情?试把各人自己观察所得写出来。(文言白话随便,但是一定要加上标点符号)”
100年前,北京大学红楼墙壁斑驳的教室里,一群青年正在完成北大1924年新生入学的国文试题。
沙沙笔声的窗外,是社会剧烈变革的中国。陈独秀、胡适等人发起的新文化运动余波尚在,“新”“旧”思想与力量此消彼长;国际环境云谲波诡,数月前,国民党与共产党终于第一次达成合作,决定共抗帝国主义。
书写试题的青年或许会想起,国故、国粹之争,正是胡适等人当下关注与讨论的问题。1923年,胡适提出青年排队游行,高喊打倒列强算不得救国事业,而要安心独坐图书馆,整理国故。这一主张,遭到了鲁迅、郭沫若等人的反对。
也因此,与今日规定“覆盖面”“知识点”“区分度”的高考试卷截然不同,这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不局限于课桌的考题。彼时,在汇聚了大量具有全国影响力的知识精英的北京大学,对于治校、治国,一代学人正虚心向青年求取答案。
百年以后,这些考题因《为国选士:老北大入学试题(1917-1948)》一书得以重新问世。
对于命题人来说,试卷正面的分数是考评,试卷背面的分数是未来青年的要求和期许。而这些早已泛黄的试卷,不仅是一份历史的记录,更能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展现出教育与时代的互动,彰显出高等学府的“顺应”“耿直”,乃至“先行一步”。
时光流转,今天的你,又会如何解答这些问题呢?
救亡
整理老北大的考题并不容易。
本书主编、现北京大学副校长任羽中和朋友花费了3年时间,遍寻《北京大学日刊》登载的试题,同时在学校图书馆、档案馆查找文件,检索多份资料校对、印证,才从字迹漫漶的旧报刊书页上摘抄出被尘封的试题。
当这些试题重新跃然纸上时,任羽中发现,这些以往不会被人注意的“边角料”,颇能反映时代的历史流变以及我国高等学府当时深重的民族危机感。
1918年至1926年间的考题,大量涉及中国新旧思想的反思以及国际知识,无不在回应彼时中国最关切的问题——救亡与民族之争。
比如1918年的文本科地理学考题有3道:“1.详言我国边界外丧失之土地;2.列举我国沿海之租割地;3.试说世界各国在太平洋之殖民地。”
那时,类似的题目反复出现,本国史考试也是如此。1925年的近代史考题为:“我国关税失自主之权,国几等于灭亡,其故何在?其原动力起于何国?结于何种条约?”外国史的考试,出现最多的则是“革命”。1919年考题中有“法国革命与俄国革命有何异同之处”“法国革命的原因”,1920年仍考原题“试述法兰西大革命之原因结果”。
也就是说,北大地理、历史考试的热点,在于考生是否清楚地了解中国在世界的处境、列强如何侵权,并能够理性分析他国革命之经验教训。
而这样的民族危机感,也体现在对自身、对内的思索上。
1927年至1929年,北大处于动荡之中,李大钊教授被军阀杀害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思想新旧之争尚存,北大师生于1928年6月开展复校斗争,直至8月取得胜利。
在此背景下,1928年,国文入学考题之一为:“在旧作者中举出你所最崇拜的一个,并用你自己的见解,批评他的文章和思想。”1929年,一道更开放的考题出现了:“你对于你自己的期望怎么样?你对于中国的期望怎么样?”
1920年北京大学招生启事函
这样的民族危亡意识,随着时代的剧变愈发强烈,知识分子们也预先担忧起20世纪30年代的中日危机。
1930年地理入学试题的第四大题,即是“试比较中日两国人民的普通性质。我国人民若有不及日本人民之处,应用什么方法来补救?”这一年,日本法西斯正式登上政治舞台,次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不知当年的考生可有预感,又是否会因此考题先一步思考救国之道呢?
启蒙
翻看老北大的入学考题,启蒙年轻灵魂之意也无不渗透在各科目考题中。
1918年文理法预科的第一道翻译题引用了英国思想家约翰·斯图尔特·密尔《论自由》中的名句。1924年起,“论理”(逻辑)作为一个单独的科目出现,考察学生的思辨能力与逻辑能力。1928年本科入学试题为:“思想之谬误有形式及实质之分,试言其别,并举其例。”
甚至一些理科考题,也充满了思考与发挥空间,并非机械掌握知识点就可作答。如1917年的博物题,“植物之食料究为何种物质?”1923年化学题,“试就还原和接触(或叫触媒)作用各举一例说明之。”1925年物理题,“冰块何以浮于表面?是否任何液体凝结后,皆能浮于其表面上?”
说起大学入学试题的设置,还有一段趣闻。
1932年,一道清华大学的入学试题在北平掀起轩然大波。时任清华大学教授陈寅恪在国文考试中出了一道“对对子”的考题,要求考生对出“孙行者”的下联。
那年参与大学考试的正是“新文化培养的青年”,在一些青年眼中,“对对子”的考核方式是一种倒退,陈寅恪等人则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正在无声无息地消逝。将近1个月的时间里,各界读者纷纷在报刊发表意见。这也标志着,大学考试不再仅仅是选拔合格考生的测验手段,而逐渐变成本身需要检测的公共议题。
许是受此风波影响,大学试题的公共性在此后越发显著。尤其是西南联大时期,奔波的知识分子们仍追寻着独立的国民精神,并提前进行了诸多公民意识的探索。
1944年一道汉译英的材料这样写道:“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我们要在轰炸的灰烬上建立起新的国家。”地理试题为:“地理系基本公民教育之一,应如何解释。”
也是这一年,“公民”科目首次出现在试题中。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944年入学试题(公民)
◆ 中国社会问题究在人口太少,抑在人口太多?而教育程度太低,生产能力太弱?其解决之道究在奖励生育,抑应发展教育,提高生产技 能?
◆ 独裁政治在理论及实际上的缺点何在?
国立北大清华南开1946年联合招生试题(公民)(节选)
◆未成年人之行为在法律发生什么效果?
◆何为人民权利宣言?五五宪草有此宣言 否?
北京大学1948年入学试题(公民一、二)(节 选)
◆说明中国农村衰落的原 因。
◆什么是死刑的意义?死刑应不应该废止?
如今回望百年前的考题,虽题干简约,但涉猎面广,考察深入,可以想见当年的考生具有怎样的才学。连《为国选士》的主编任羽中也在后记中感慨:“即使‘穿越’回去,我觉得自己也难以考中。”
在任羽中看来,汇编老北大试题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当时的仁人志士,究竟需要选录什么样的年轻人,又希望把他们培养成什么样子,这些试题能给我们很多启发。假如本书能被今天大学、中学里的教育者看到,能因此让某些考试变得更有生气一点,能通过‘考试’这个指挥棒让学生再多读点好书,再多想想关系世道人心的问题,那我们的努力也就值得了。”
1917年6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第一次毕业留影(前排右五为蔡元培,前排右四为陈独秀)(本图由北京大学教育学院蔡磊砢老师提供)
赠与今年(1932年)的大学毕业生(摘编)
胡适
你们毕业之后,堕落的方式很多,总括起来,约有这两大类:
第一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识的欲望。第二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理想的人生追求。
要防御这两方面的堕落,有什么好法子呢?依我个人的观察和经验,有三种防身的药方是值得一试的。
第一个方子只有一句话:“总得时时寻得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我们出学校之后,离开了做学问的环境,如果没有一个两个值得解答的疑难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就很难继续保持追求学问的热心。要能时时有疑难问题来逼你用脑子,你自然会保持发展你对学问的兴趣,即使在最贫乏的智识环境中,你也会慢慢的聚起一个小图书馆来,或者设置起一所小试验室来。所以我说:第一要寻问题。脑子里没有问题之日,就是你的智识生活寿终正寝之时!
第二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离开学校之后,大家总得寻个吃饭的职业。可是你寻得的职业未必就是你所学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学而实在和你的性情不相近的。在这种状况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觉兴趣了。
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当兴趣与活动。古来成大学问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善用他的闲暇时间的。有了这种心爱的顽艺儿,你就做六个钟头的抹桌子工夫也不会感觉烦闷了,因为你知道,抹了六点钟的桌子之后,你可以回家做你的化学研究,或画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写你的小说戏曲,或继续你的历史考据,或做你的社会改革事业。你有了这种称心如意的活动,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第三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你总得有一点信心。”我们生当这个不幸的时代,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你们,眼见自己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望极天边好像看不见一线的光明,——在这个年头不发狂自杀,已算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理想的信心呢?我要对你们说: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养我们的信心的时候!只要我们有信心,我们还有救。古人说:“信心(Faith)可以移山。”又说:“只要工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朋友们,在你最悲观最失望的时候,那正是你必须鼓起坚强的信心的时候。你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民国)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七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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