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梅和女高学生。( 《山花烂漫时》 剧照)
“在没能力撼动巨大世界时,你能为世界做点什么?”
撰文 | 李薇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谷雨才14岁,却要认命了——把自己嫁了,换3万元彩礼养家。
一个短发中年女老师,歪歪扭扭地骑着电动车,前来阻拦,她翻过院墙,和媒婆、烂醉的谷雨父亲、当地基层官员据理力争,气势十足。
2024年9月,电视剧《山花烂漫时》(以下简称“《山花》”)播出,讲述了全国第一所免费女子高级中学——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以下简称“女高”)创办人、校长张桂梅的故事。截至10月15日,豆瓣上12万人给这部剧打出了9.4的均分,《山花》成为豆瓣2024年目前最高分国产剧集。
这部高分国产剧究竟是如何诞生的?
一部“创业剧”
“我最近正在筹建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专门解决山里孩子读书的问题。”
“平日里啊,像您这样的企业家是我最崇敬的了……您一看就是特别有社会责任心的人。”
《山花》第2集,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张桂梅背着旧挎包,向身旁的乘客殷切地说着,想说服他们为筹建女高捐款。
2020年,《山花》制片人李行第一次看到张桂梅的故事,那时,张桂梅的事迹还未受到广泛关注,但李行觉得这个发生在中国土壤上的故事有特点、有力量、有创作空间。
许多编剧对改编张桂梅的故事有顾虑,张桂梅是真实的人物,电视剧创作需要平衡真实性和艺术性,剧本不好写。2021年下半年,李行找到编剧袁子弹,同她讲了4个字——“热血女高”,袁子弹一听就来了兴趣。“这不是一个关于苦难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燃烧的故事。”李行说。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干成筹建全国第一所免费女高这样的大事?
去女高实地采风前,袁子弹从媒体报道上了解到的张桂梅辛苦、严肃、病痛缠身,媒体采访视频里,年过60岁的张桂梅嘴唇没有血色。
真正见到张桂梅本人时,袁子弹意外地发现张桂梅挺幽默、挺能说,能拉着采风的人说上三四个小时不停歇,还把自己给说乐了,饭都不肯去吃。创作《山花》时,编剧们也呈现了张桂梅更多幽默的情节——和媒婆像小学生般吵架、喝多后和同事互怼……病痛、疲劳虽然存在,但张桂梅的精神底色是昂扬、乐观的。
袁子弹决定,既要写张桂梅的“难”,也要写张桂梅的“强”。
《山花》第9集和第10集,鲜花饼老板姜大宝许诺给女高捐5万元,到账只有3万元,张桂梅带着一面锦旗去找他,开口就感谢他慷慨解囊,捐了10万元,“你就再捐5万元吧,凑个整,十全十美,有山有水”。
听说姜大宝晚上有饭局,来的都是老板,张桂梅脸不红心不跳,“带上我一起呗”。老板们爱面子,纷纷许诺捐款,给张桂梅灌酒。滴酒不沾的张桂梅也只能硬喝下满满一大杯白酒。事后有老板反悔,张桂梅带着锦旗冲到楼盘剪彩现场,当着摄像机的面给老板鞠躬,动情地感谢老板捐助,最终收到了打款。
“‘强’是什么?我觉得是永远有想法、有行动,永远开朗乐观。”袁子弹和《山花》导演费振翔一致的印象是,张桂梅没停过,“她发现问题几乎不抱怨,永远在想办法解决问题,自己解决不了就想办法拉上人一起解决。她带着攻克一切的决心去做这件事。”
《山花》其实是一部“创业剧”,主线是张桂梅四处“找钱”、建女高、努力托举出第一届女高学生的过程。
“创业”波折不断,光是前期筹建女高,张桂梅就相继遇到没钱、没地、不能担任校长、招不来老师、招不来学生等困难,这些困难都真实存在。“虽然剧集呈现了很多苦难,但依然令观众充满希望,会觉得它更接近于一部爽剧。因为看到苦难,观众的第一反应不是‘完蛋了’,而是‘张老师肯定能搞定’。”袁子弹说。
《山花》的剧名来自《卜算子·咏梅》中的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在没能力撼动巨大世界时,你能为世界做点什么?”袁子弹说,“张老师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她给普通人打了一个样。”
宋佳饰张桂梅。(《山花烂漫时》剧照)
一群迁徙的象
《山花》第6集,大雨瓢泼,张桂梅带着老师们匆匆蹚水、涉溪、爬索,去接山路上的女孩,一脚一脚,踩着泥泞,把她们接出了大山。这些女孩成了女高的第一届学生。
为了不打扰女高学生学习,《山花》编剧团队没有直接采访在读学生,而是查阅了公开资料,走访了毕业生,还从张桂梅的手册上收集了100多个故事,最终塑造出女高学生群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四朵金花”——倔强的谷雨、孤僻的蔡桂芝、“学渣”柳细莺、“假小子”宁华,脱胎自数百个原型。
每个角色的姓名也被编剧团队赋予了各自的意味。谷雨是一个接地气的名字,在二十四节气里是象征新生、萌发的节气。谷雨的弟弟叫谷苗,这个名字寓意家里的独苗苗,雨又能滋养苗,暗示了重男轻女的家庭观念。
《山花》第19集,谷雨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甩到父亲面前,父亲抱着酒瓶,眼神依旧漠然。谷雨再次离开家,这一次,是彻底的告别。屋顶上,一个疯女人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校服,抱着课本喃喃自语:“不是我克死我男人,不是我……”袁子弹提到,疯女人这个角色,象征所有没能走出大山的“谷雨”们,她抱着课本,象征女高的消息传到了大山里。
“一个受过教育的女性,可以阻断贫困代际传递,改变三代人的人生。”这是张桂梅的信条。
可是,要培养女高学生考上本科、走出大山,有多难?
女孩们不仅常年失学、基础薄弱,还随时可能陷入困境和诱惑。在《山花》中,谷雨遇到学习难关,无赖父亲又找到学校,她一度不辞而别,去洗脚城打工还债;蔡桂芝成绩优异,因担心母亲被父亲殴打,不愿上学,父亲突然瘫痪,她又不得不辍学照顾父亲;柳细莺和隔壁学校的男生谈起了恋爱,做起辍学开店生孩子的“美梦”;宁华没有女性亲属教育,以为来月经流血是得了绝症,离校出走。
从不健康的酒桌文化到女性嫁人换彩礼养家、频繁生育、不堪家暴杀夫……《山花》呈现的诸多困境,几乎涵盖了现实中女性会遇到的问题,这背后是李行和袁子弹一开始就明确的共识——不回避性别不平等话题。
“性别不公不是遇到一两个坏人,而是一种生态,若有若无地束缚、歧视、规训着女性。”袁子弹说,“让这些问题被看见,让女性意识到自己在桎梏里,也许社会会提出解决方案。”
《山花》结尾,女高创办多年后,张桂梅端着手机,看着象群迁徙北上的直播,乐了。
这个场景来自编剧团队的采风素材,既松弛又生动。大象是母系社会动物,聪明、记性好、有感情。张桂梅脑子灵、性子急、脸皮厚,像极了领头的母象,带着象群,有尊严地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栖息地。
象群也会逐渐壮大。
现实中,第一届女高学生高考成绩全员上线。那“四朵金花”,有的成了女高的新老师,有的当了医生,有的考上了一本大学找到了工作,有的驻守边疆,她们都走出了大 山。
兰西雅饰谷雨。( 《山花烂漫时》 剧照)
一个不被压倒的权利
从项目启动,李行就决定让女编剧来书写这个故事,“我们想表达的很多主题与女性息息相关,女编剧对女性的困境和力量更能感同身受”。最终,《山花》编剧团队由4位女性组成——总编剧袁子弹和编剧丁涵、黄诗洋、李玺威。
张桂梅是《山花》故事的第一驱动力,《山花》的主角们也大多是女性,编剧们设计戏剧冲突时会优先考虑女性的戏份,但袁子弹也强调,视角是平视的,不是以男性的“差”来衬托女性的“强”,“我们希望女性能够意识到,自己本来就强,不是通过比较,而是我们本身就有这种力量”。
2021年的一天,袁子弹接到编剧丁涵的电话,丁涵语气忐忑:“我怀孕了,身体不太舒服,不想耽误大家进度,是不是考虑退出比较好?”
袁子弹此时刚刚完成人物设计、剧本构思,进入到紧张的剧本创作阶段。她生过两个孩子,询问了丁涵的身体状况,得知检查没问题后,安抚丁涵:“我这边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但你别放弃。等你缓过孕早期这一阵,如果身体没问题的话,应该是可以的。”袁子弹和李行坚定地挽留了丁涵,她们希望丁涵不要错过这个宝贵的机会。丁涵在适应孕期状态后回归团队,一直坚持到生产前一两个月。
“有一种误解是女性多的地方是非多,但其实女性相对更敏感,更能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其实是更团结的。”袁子弹说,“而且女性能够很好地承受漫长的工作。”
入行十几年,袁子弹发现,重大历史、科幻、战争题材,很少被交给女编剧创作。女编剧虽然多,但创作多被限制在古偶、甜宠、都市剧等市场预设的女观众喜欢的题材上。李玺威问过袁子弹,都市剧写女性,老是围绕家庭孩子、男女关系、“雌竞”,该如何改变?
袁子弹回答,不要只把她们当作女性,而要关注她作为人的烦恼和欲望,女性面对的世界,远比想象中广阔。“希望女性编剧挑战更厚重的题材,拓宽既有的女性题材疆界。我们所争取的,其实是一个不被压倒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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