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周轶君:在他乡发现理想教育,然后呢?

文摘   2024-10-24 20:53   中国  


《他乡的童年》第二季海报

“教育对我而言,是一个国家对公民的定义,是一种文化对人的理解。教育的目的,是让人成为人。”


撰文 |  石悦欣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没有爱,我们还能生活吗?”


“可以,有的爱,从始至终都不会离开。”


“假设爱的人去世了,我们能否继续爱他?”


“爱是你自己的决定。”


这些回答并非出自大学教师、家长、心理咨询师,而是一群9到10岁的孩子。


周轶君在一旁,拿着纸笔,记下孩子们的讨论。这堂法国小学哲学课,也被呈现在纪录片《他乡的童年》第二季中。


拍摄结束,周轶君向摄制组提起这段翻译告知的内容,大家才后知后觉,大为震撼。“我当时挺惭愧的,虽然已经成年很久,但我们未必想过这些问题,还能想得那么清楚,甚至能表达得那么清晰。”周轶君感叹。

为什么法国小学生会上哲学课?低龄儿童可以进行如此深度、思辨的思考吗?是什么让法国人成为法国人?


走访过后,周轶君找到了答案。法国人一向爱表达,法国的教育从来都很关注人生而为人的感受,启迪儿童思辨,培养理性思考的能力,这让他们无论面对怎样的情况都可以有自己独立的观点。“不管你出身于哪一个阶层,都可以成为一个不受局限的人。”


周轶君曾是战地记者、国际新闻记者,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成为母亲后,她对于教育产生了很多疑问,于是她开始拍摄教育纪录片,寻找答案。


在《他乡的童年》第一季中,周轶君走访日本、芬兰、以色列、英国和印度,将不同国家的教育、生活记录下来,力图寻找世界各地不同的教育形态。时隔5年,第二季开播,周轶君踏足更多国家——新加坡、德国、法国、新西兰、泰国,见到了更多教育的样貌——幼儿园、小学、中学甚至职业学校。


两季《他乡的童年》拍摄结束后,周轶君更能体会教育的本质。“教育对我而言,是一个国家对公民的定义,是一种文化对人的理解。教育的目的,是让人成为人。”


《他乡的童年》第二季中,周轶君和一群新西兰妈妈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向世界的好教育要方法”

《他乡的童年》第二季在弹幕区及社交媒体、豆瓣等平台的评价中可以看出,新西兰当选大部分人最喜欢的国家。


玩,是新西兰人最重视的事。


奥克兰是新西兰最大的城市,其中一所小学将玩做到极致。只要不伤到他人和自己,其余的没有限制、没有规则,一切自由。


学校的操场被称为“无法无天操场”,孩子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在树上、房顶爬上爬下,连一个秋千上,都挤着四五个学生,高高地向空中荡去。周轶君看得提心吊胆。


横在地上的木棍、树杈,都是高危物品。当没有成年人在旁边持续提醒时,孩子们反而成为自己安全的“第一负责人”,有着很高的安全意识——木棍不能朝向他人;横在路上的树枝要扶起,放到一边;保护自己远离挥舞着的尖锐物。


孩子们的安全意识让周轶君惊讶。“如果我们一直为孩子们提供安全保护,孩子们永远都学不会保护自己。”学校的校长说。


对于很多人来说,把玩当作唯一的目的,似乎不可思议。


当一位新西兰父亲端着一筐小鸡出现时,周轶君的第一反应,“是要培养他们的算数吗?”一位妈妈哈哈大笑,说“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其实新西兰家长只想让孩子温柔地对待动物,培养他们对自己身体的感知能力。


不把教育功利化,是新西兰教育最大的特点。在与一对华人父母聊天时,周轶君听到一个故事:一个本科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论文被教授打了零分。教授问,何为“人上人”,成为“人上人”是吃苦的目的吗?是为了欺负“下边的人”吗?


在这样的教育理念下,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可以选择任何职业,大学教授并不比水泥工高人一等,大家只是各司其职。


德国也是如此,无论是政治家、教育家,还是水管工、园艺师都值得尊重,在社会中基本只看分工,不分贵贱。


德国的双轨制教育让学生可以选择读职业学校,或是进入大学。不过,他们可以在人生的任何时刻反悔。读完职校后反悔了,学生依然可以选择工作几年后再进入大学。


德国华裔妈妈告诉周轶君:“每个人生出来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就应该允许他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探索和学习。”


在《他乡的童年》第一季中,周轶君去了芬兰,探访那里“领跑全球”的教育。


她同一所小学的学生参加了一节森林课。在森林里什么课都可以教,唯独不教“正确答案”。比如,寻找颜色和气味。


上课前,老师给学生发色卡,有红色、黄色、灰色,让学生们在森林中找到相匹配的颜色。周轶君看到孩子们带回来的东西非常惊讶,她几乎没想过在一片绿色的森林中,可以出现这么多颜色。接着,老师让孩子们在森林中嗅不同的气味,用自己的想象力描述味道,让孩子们触摸“可爱的东西”,甚至是“恶心的东西”。


森林课的老师告诉周轶君,除了培养他们野外生存的能力,最主要的是建立孩子和自然的关系。


周轶君问老师,如果生活的地方没有森林怎么办。老师告诉她,如果住在沙漠,就去了解沙漠;住在城市,就去了解城市。


“老师其实是在表达,让孩子和生活环境产生联系,可以在任何课堂之外的地方了解现实环境,解决现实环境的问题。这个理念在哪里都说得通。”周轶君说。


《他乡的童年》第二季德国站,周轶君在德国实习企业中采访一对“师(右)徒(左)”。

理想的教育在哪里?

第二季中,首先出场的是新加坡。这个被誉为“花园城市”的国家竞争却异常激烈。


新加坡人口多、资源少,自建国起,“怕输”就成为新加坡人基因的一部分,由此诞生了严格的人才选拔制度。


新加坡的小六(即小学六年级)考试 “一考定终身”,考试成绩决定孩子进入哪所中学,被分配到哪个课程轨道。所以,孩子在上小学前,竞争便开始了。孩子出生的区域决定他们以后的人生方向,学区房要价几百万新币(约合人民币几千万),还要“摇号抽签”。


五六岁的孩子就要做一年级的题,开始补课,直到高中毕业。在新加坡补课班的墙上,写着标语:“我们来这里不是要成为普通人,而是成为优秀的 人。”


新加坡的商店里卖藤条,这是当地一种“训儿利器”,为了让家长惩罚孩子,也为了疏解家长的压力。


一位新加坡教育专家告诉周轶君,新加坡年轻人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自杀。新加坡政府意识到了问题,2023年,新加坡宣布实行教育改革,取消所有中小学年中考试。小六考试积分改革,弱化升学道路的决定性作用。


《他乡的童年》第二季新西兰站,周轶君陪孩子们在户外享用午餐。

其实,每个地方的教育都有自己的问题,不能过于理想化。


《他乡的童年》第一季播出后,弹幕几乎都是“好想去芬兰”。的确,有一位母亲看了纪录片后,带着孩子去了芬兰。一年过后,在豆瓣上出现了这样一则日记:


“失望多过惊喜,如果当初没有这部纪录片,也许就不会有那么高的期望值,也许就不会很失望。”


“不是每个学校的铃声都是学生选择的,去了3个学校都是统一的音乐铃声,没什么特别的。”


“老师真的没那么善解人意,这样的老师在哪里都是稀缺的。”


对此,周轶君说:“做纪录片的初衷是为了让大家看见,打开视野,而不是为了让大家把孩子送过去,这不现实。很多纪录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大家看见,至于如何思考、行动,要留给观众自己判 断。”


第一季的最后一站是泰国,镜头聚焦到出国陪读的中国父母身上。父母放弃自己的工作、生活,一切以孩子为中心。一位陪读家长告诉周轶君,用他们的20年换孩子的40年,值了。


这些真的值吗?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纪录片的最后,一位陪读爸爸缓缓告诉周轶君:“你可以喜欢孩子、热爱教育,但是你假定孩子们都是好的,就会让你非常惨。如果真的喜欢教育、爱孩子,应该是孩子好或者不好,你都爱Ta。”


以下是《看天下》与周轶君的部分对话。


●《看天下》:看了那么多好的“他乡的教育”,普通人又去不了,有什么用呢?


●周轶君:我们应该思考是什么理念促使他乡设计了自己的教育制度。比如法国重视哲学教育,就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巴黎奥运会开幕式是那样的。德国人不怕犯错,这就是为什么德国制造那么 强。


其实我们在家庭教育中可以实现一些理念。比如父母可以和孩子讨论生活中的哲学,遇到问题时应该如何思考、质疑,事物的正反面是什么。


●《看天下》:如果家庭教育采用快乐的教育范式,而孩子进入学校、社会仍要面临淘汰制的竞争体系,那怎么办?


●周轶君:我们不能忽略社会的行为习惯。比如新加坡教育局表示,他们没有让大家补课,但新加坡孩子们却是从早上7点左右到校,直到下午2点放学,中间没有课间,放学后仍要补课。


和政策相比,最难改变的是观念。我们首先要意识到,竞争中有很多不必要的疯狂,作为家长,是否可以忍住这份疯狂。对于孩子来说,有些是不必要的刷题。裁量的标准应该在自己手里,我们难道不该从自己做起吗?不能把这些都推给环境、推给政策。


竞争同很多事情挂钩,包括学习、未来的工作。如果认为工作有贵贱之分,就不要责怪我们处在竞争的循环中,这也是观念的一部分。


●《看天下》:做完两季后,对于教育你有了哪些新的理解?


●周轶君:我一直都说,教育是一个国家对公民的定义,是一种文化对人的理解。拍完第一季后,感受还不是那么准确,拍完第二季,这个感触越来越深。


社会教育是人与人的连接,需要人去完成。总有人问我,什么是最好的教育,有没有最好的教育。当然没有,但是面对同样的问题,一定有更好和值得借鉴的办法。


对于父母而言,发掘孩子的特长非常重要。一方面是孩子有所谓的天赋,另一方面是孩子做这件事的愉悦感。天赋很难被发现,有些特长很难被归类,并非都是学科性质的,也并非只是弹琴、画画、唱歌这些技能。我看到有所成就的人,都是在以自己的长处活着,没有人用自己的短板竞争。


●《看天下》:你认为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周轶君:让人成为人。


我在芬兰的养老院里看见一些老人在画画,我感受到他们的心灵是丰沛的。当一个人活到老年,经历过年轻时的一切,除去身体健康,最后其实只剩下精神上的富足。


如果人到了一定年纪,学习只是工具,没有养成终身学习的习惯,就会逐渐出现心灵的枯萎。


很多人担心教育无用,其实是没有体会到教育和自己生命的关系,没有从中获得喜悦,也没有解决现实问题。


●《看天下》:近两年流行一种说法“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在接触那么多“他乡的教育”后,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周轶君:我经常被问的问题是,如果给了孩子自由,是不是就没规矩了。这和“旷野轨道”一样是一个二元对立的问题。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二元对立,“旷野”还是“轨道”,要看具体的角度和年龄段。没有规划肯定不行,但我们都规划好了,也不可能让孩子一直活在父母的期待中。人生中任何一段经历、旅行难道都能在出发时就十全十美吗?什么时候是“旷野”,什么时候是“轨道”,需要他们自己权衡。比如可以身在“旷野”,尝试一些“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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