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改变了形状,磨损、断裂,某天我忽然发现剪指甲这件事变得可有可无。手指疼痛难忍的伏天过去了,那几月的每一天,出门干活前,我都要用胶布缠紧失去指甲的手指,再裹上一层保鲜膜,最后再套上塑胶手套。搭乘公交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享受,空调凉爽,风景平和,将裹得层层叠叠、毫无知觉的双手搭在背包带上,我像是能够自由走动的木乃伊。回想起刚做家政时主管说每日无需指纹打卡,现在知道是因为家政工们的指纹大多都已磨损,无法完成这项流程。每晚都会习惯性地按一按指腹上鼓起的茧,在热水中,这块角质会变软,死去的表皮一层层叠加起来,捍卫着真皮层。卫生间角落还留着一管早已过期的去死皮的磨砂膏,看着很讽刺。据说皮肤细胞每二十八天全面更新一次,那为何手指上的茧依旧牢牢固定在原处,像是要孵化出什么似的,茧无声、半透明地根植在我指节旁。秋天来临,气温从峰顶逐渐恢复平均,城市步入小阳春的气候,被烈日连月摧残的树林在秋日中接连萌发出万千新叶,灌木也纷纷开出花朵,万物在秋天短暂复苏,连同我的双手。我惊讶地发现这双被洗涤剂与油污折磨得残缺的手与梧桐树一道更新了皮肤,指甲从断裂处重新长出,虽然仍有道道凹槽但比之前更厚也更坚硬了。洁白、外露的骨质,我轻轻抚摸着那几片新生的指甲,与原本的指甲比较着,它们那样不同却又如此相似,仿若从一株树木上长出的枝干。我的手指似乎已经死过一次了,完完全全,从皮到肉、到骨,而后出乎预料地,我获得了新的指节,整个过程是静默的,至于疼痛,我能够忍受。在疲累与奔波中,我几乎错过这双手的新生,几乎没察觉到这具身体的忍耐与坚持,我几乎错过我自己。生活仅需土豆与白煮蛋就已足够。切好的土豆温润柔滑,盛在碗里如同芬芳美味的块状黄油,阴天早晨,鸡蛋在沸水锅里击打出愉快的声响,每天醒来煮土豆和鸡蛋的那十五分钟是无瑕的,时间像毯子一样轻覆在我身上。爱人的病情再次缓和,最近能够自己从床上坐起来,最长一次能看十几分钟电影,一部电影花四五天看完。电影的内容也需要筛选,人物性格波动剧烈的、剧情太过悲伤、疯狂、混乱或伤感的都不利于他的恢复,画面中有暴力血腥镜头或是会引发不良记忆片段的电影也要排除在外,另外还有许多我无法察觉的画面与台词中的因素会引发他情绪紊乱,但我一点点地试着恢复他的生活。前几天我选了《星际穿越》,一个人在出门做清洁的路上又悄悄把整个片子过了一遍,虽说也有许多惊险的画面,但整体比较平和,每天只看十分钟,以零点五倍速度放缓。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这是我第三次看这部电影,看了三回,才发觉女主角一直穿着她父亲留下的那件外套。每场剧情转折前,几乎每切一个镜头我都会轻而巧妙地靠近他并预告出接下来的情节走向,好使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一面小心翼翼地提及剧情但又不能剧透地解说着,一面看着茶几旁的小闹钟:三分钟、七分钟、九、十一......《星际穿越》是部伟大的电影,这一次他坐在这里,精神很好地足足看了四十分钟。做家政,两三小时时间紧凑,往往抓紧时间先清洁大面积的厨房与难以刷净的浴室、卫生间,人频繁活动的地方自然会产生更多脏污。因为这份工作,几乎每天都会进入新的房屋,我逐渐发现厨房在许多人的生活中并不占重要地位,许多厨房的厨具都还挺新的,汤勺柄上还挂着吊牌,那张纸都发黄卷边了;说明书还套在密封袋里,整齐地摆在烤箱的烤盘上;水池旁的滤水架是空的,成套的碗盘仍包在泡沫箱里;洗手液、洗洁精、洗碗海绵、杯刷等等小工具一应俱全,都在塑料包装里没有拆开。我擦着洗碗手套透明塑料包装上的灰尘,感到一丝微小的荒谬。浴室、卫生间、阳台、卧室、书房等等部位的清洁难度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清洁难度只与电脑电视的位置紧密相关。无论是家庭常住还是租房聚会,大量垃圾都只会围绕着娱乐设置,每个房间都很脏乱的情况是罕见的。茶几下浸泡过火锅油与各种酒类饮料的地毯是最难清理的,有时这片地毯下的地板都已发霉弯曲了。杨姐也曾对我说过厨房的脏污就那几样,顶多有些小动物,蟑螂飞蛾蜈蚣蚂蚁老鼠,里面的房间有时候真不知道会扫出些什么来,她说曾从雇主床下扫出过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已经腐烂发黑了。自从上次闹了别扭,与韩江许久没有往来,今天元叫我一起去他家吃饭,到了韩江住的那条街元才说今天是他生日。我让元先上楼,准备去超市买一箱牛奶当生日礼物,元一笑,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盒子说生日礼物已经替我准备好了。元和韩江下厨,让我坐在窗边看书,屋子里多了许多漫画书,我知道他喜欢画漫画,废品站的人也常半卖半送的给他捎来漫画书。夏天过去,天花板上的吊扇已经擦干净,用塑料袋仔仔细细地包起来了,韩江住在一家店铺二楼,街面传来阵阵牛蛙的叫声,还有新鲜蔬菜和柚子的气息,风吹过木头窗框,干爽清凉,坐在窗边像是坐在田间地头一样自在。韩江热情地招呼我吃饭,今天他买了新鲜猪肝,加泡海椒、泡生姜爆炒,做成浇头,三个人都吃了长寿面,又烫又辣,吃得真过瘾。提到画漫画,韩江说读漫画容易,可一沾到创作的边就变得好难,元说那我们都不敢给你礼物了,怕你有压力,原来元准备的礼物是两盒画笔,一盒彩铅,一盒勾线笔。韩江说除了做家政,他也在跑外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连读漫画的时间都很少更别说画漫画了。元说这个世界上漫画书的数量是恒定的,你不画,别人就画了,元点着韩江的胳膊说:“都被别人画完了你就没得画了。”回家的地铁里,元靠上我肩膀,悄悄地说,我想养一只猫,我说那可要花钱啦,猫砂猫粮都要钱的,元垂下头,像在自言自语:“我今年忽然感觉到孤独了。”去医院看眼睛,医生说只有休息,除了休息,你还应当休息再休息。这段时间很少使用手机和电脑,但仍放不下书。因为干活太疲劳,看书时我无法集中精神,一段段读着,越是着急越是读不明白,每个字都认识意义却难以连贯,往往读了一句又回过去读前一句,我疲惫不堪却又不肯就此罢休,无法阅读是我最深的恐惧。昨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读着一本书,眼前忽然模糊,我伸出手去摸,如同进入了一片书的雾霭,又惊惧又欣喜,仿佛跌进了书中的那个无边际的空间。身体状况使我不得不思索,对人,对书籍、诗歌,过度的激情......如此一来,便成了依附恋人、依附书籍与诗歌而活,情感化作了乞求,我会变成一个活死人么,在这毫无保留的献身中?藤蔓与树木的区别、气旋与风暴的区别、情绪与感受的区别、冲动与欲望的区别......拉紧遮光窗帘,我睡了十二小时。身体的故障使我停顿,将正在进行的一切放缓。我得以坐下来,重新与命运讨价还价,由此保全剩余的生命。从对阅读的信仰中,从对诗歌绝对的献祭中,再一次,我执拗地“生还”。诗是自由的,永不会如宗教那般对信徒施加层层考验、索要种种献祭,同时,以“牺牲”换取的文学多少带有愚蠢与虚浮的色彩,那是我所反对的。休息,然后继续写作,这是我应当长久计划与实施的事。收到许多消息说也想做家政,想知道具体该怎么进行,这样的消息从去年第一条到截至今天这条,我都无法回复。我无法以简单明了的文字章程般列举家政工作的劳苦,承受能力在每个人身上体现出的差异是巨大的,实际上我明白来询问做家政的人并不是想要做家政,只是不愿意上班。中秋后还有朋友说要寄月饼和自己做的无患子清洁剂给我,每一份关心我都无比感激,只是月饼对我来说的确不是必需,无患子清洁剂虽好,但地铁等交通工具有时不赞同我提着一大桶清洁剂上车,对某些重油污和水垢区域,无患子的清洁力也无法达到雇主对家政清洁的要求。另有许多人为我推荐心理治疗师,我并不是不把精神与心理学不当回事的人,只是,我不是可以进行治疗的人,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承认心理学很擅长解放人的精神,但对进步、解放这类旗帜我毫无激情,也从未对从事进步解放事业的专业人员有过信任,任何精通为他人松绑的人都更擅长于奴役他人。相比道德问题,我认为饮食起居的问题应当靠前解决,衣食无忧的人不知道刨皮刀是有正反面的——事实如此,一些人眼里的生活,从厨房开始就是二维的。
昨天晚上我们继续看《星际穿越》,这次他一口气看完了全片,飞跃式的一百三十分钟,睡前我在黑暗中对他说我看到第三遍才发现女主角穿着她父亲的外套,他说他看第一遍就发现了,毕竟他比我更在意穿搭。我笑了,因为他竟恢复了幽默,之后立刻又感到鼻酸。他许久没有出门,曾经特别爱穿衣、搭配,一个人的衣服比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许多衣服他都让我捐给机构了,余下的在衣柜里悄悄褪色。我接着问他第一遍是什么时候看的?他说就在前几天,你出门后我打开电脑发现正播放这部电影。他说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现在我们一起看的电影都是我为他筛选过、也再看过一遍的。所以,他说,我也提前独自看了一遍,一个人惊恐好过让你担忧。整夜整夜地我抱着他,拍着背,我已习惯只是休息而并非睡眠。今年夏天是我给自己的最后期限,我的确想要放弃,想要终止这段关系并且已经具体在做了。秋天就这样到来,我对时间的过渡依旧毫无察觉,但切实懂得了分秒为何如何迅疾的原因——它们风暴般昼夜不息地袭来,冲毁每个人自认为根深柢固的决定。三年来我与他在这场病痛中全都变得麻木不仁、精疲力尽,慢慢地我们变成了与自己相像的仿制品,唯一保留锋利的知觉是我们需要彼此。带着同情、愤怒、委屈、遗憾与无力,我们生活。我只知道他也和我一样,在身体与精神极度痛苦的时刻,大脑只能处理一两件事情,这一两件事情中,有我。离开写字楼一年有余,像是走出了大逃杀,现在所承受与背负的一切,依旧辛劳、折磨,但这种痛苦的属性却完全是自然的。我越来越像一只动物,原本的我人类的身体不可想象也不可承受的劳苦却是这只动物每日都会经历的平常,我常常在做工结束的傍晚,在回家路上这样静静地想着,高兴的时候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双眼在叶片的反光中发亮,能看到我红润的额头,疲惫时我也能看见自己将四肢蜷缩在一起,就像早晨展开夜晚闭合的牵牛花与酢浆草。虽说我的眼睛在某些方面有缺陷,但不知何时我的视线朝更深也更广阔的空间打开了,听觉及其余感官也是。某天醒来,我听见了小鸟的叫声,这是今年春天的事。在老房子住了近三年,我头一回意识到鸟儿的存在,仍记得那天早晨我睁大眼睛、惊喜地站在一块空地上,清晰地辨别着风声与鸟鸣。夏天到来后,有幸结识了《甲马》的作者默音,又因为她知道了一个识别鸟类的小程序:懂鸟,默音管这个程序叫鸟老师。秋天来临,我已经能听音辨别五六种小鸟了。我喜爱观察,自认是个对感官活跃而敏感的人,没想到持续了十年的写字楼工作竟不知不觉剥夺了我的听觉。秋天,草地的绿变得愈发柔和、平顺,雾蒙蒙的野草在秋日也结出了小小的白色的种籽。天黑得早了,做完清洁时间往往也很晚了,但我仍会绕路去河边的草地上躺五分钟、十分钟,草地上生长着梧桐、悬铃木还有栾树,它们落下叶子来跟我说话。天昭,我喜爱的诗人写过一首诗:天昭这首诗写于2021年9月17日,也是初秋。她的诗如此奇异,像光一样不受时空限制,来到我身边。我们各自走着、写着,在不同的路上,朝不同的方向,我们相隔很远,不仅难以相见,在我们各自的生命中也有我们不得不专注与凝视的人与事物,但我们始终行走在彼此的余光中,紧紧跟随,偶尔穿梭,长久而温和地闪烁。
9月21日--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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