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星辰一样,
不着急,
可也不休息,
各人去绕着
自己的重担旋转。
心里揣着歌德的这几行诗走了好些年,才明白过往的自己面对这种循环仅处在向往的门槛而从未踏入。人只有建立起自身的宇宙才能摸索出自己的时间,从而进入生命的循环,那些接踵而来的重负——有形的与无形的,将与时间一起组成众星。十月到来,人们忙于规划探亲、旅行,我在原地,做自己的事情。城镇上空腾起一大片专属秋天的红褐色烟尘,混合着车辆尾气、流行音乐、争吵、谈话......各种情绪的缝隙间飘荡着焚烧秸秆的气息。已是半夜,高速路仍旧堵塞,每一滴在此刻争相逃离的汽油和水,都会在一周后重新返回,归位于毫无变化的人形。
每天做工回家,路上会经过一片小小的荷塘。今天农人们正忙着将新藕斩出、洗好,准备第二天一早背去菜市售卖。一个小女孩趴得离池塘很近很近,我问她是不是这家农户的孩子,她没回答,只让我帮她一起找鱼。池塘的水几乎放走一半,变成泥潭,挣扎其中的除了鱼还有许多螺虾。每当我指向一条鱼说这里,她都惊喜地一望而后摇头,我看见她自言自语地贴着池塘边一块石头说当时是从这里放下去的,一条小红鱼,她说,暑假最后一天放下去的。终于我看到一条红鱼,朝她高喊,她一跃而起,看了却又摇头,说她那条红鱼更小,还有“它耳朵边是有一片白鳞的”。晚霞宽宽地铺来,倒映在池塘越来越浅的水面,每一条鱼都变成了红色,但那女孩依旧一动不动地趴在池边,等着她的鱼。
七天过去,车流与人群像是应了某个关于迁徙的诅咒,开始机械地、黑压压地朝城市回流。今天早晨,我的一位至亲离世。和母亲说着接下来的安排,忽然身体一僵——今年,我忘记了父亲的祭日。完全地忘记,前前后后丝毫不曾想起。实际上我常常怀念父亲,尤其在越来越频繁出现的脆弱时刻,我常想如果父亲还在,即便仍要在如此的命运中跋涉,会不会多些欢欣与坦然的时刻?因为那份小女儿的天然倚赖。想到这里会愈发难过,我当女儿的时间太短太短,在离开的瞬间,通过最后的手指接触,父亲与我交换了身份。于是未经任何缓冲,像一颗流星,我撞向一个全新的身份,成为了一个家主事的人。父亲过世的第二十一年,我忘记了他的祭日,现在想起,是因为另一位至亲的离去。带着这份双重的悲哀,我奔赴葬礼。路边拖着行李箱的人面带各样表情,宠物犬呆滞地蹲坐在车窗内,永远疲倦不堪挂着眼袋的孩子歪斜在后座上......标志着晴好天气的羽云、太阳光、树篱......到达火车站,使用两次身份证,进站,再使用一次,出站,其间列车上的座次、乘客的走动、电话、沿途经停的小站上恒久地站着一个拿着一大圈钥匙着深蓝制服的人......这一切都活着且将继续存活下去,存活很久,这个事实忽然使我迷茫。这一切都活着,每,一,样,都活着,我想了一次又一次,在火车上的数小时我只想着这个,在悲哀中我仅能绕着这个疑惑打转。这是在歌德上一段诗句之后紧跟着的两句。用了好几年时间我才读完上一段,还没来得及细细领悟,今天又忽然跌进了这一段。冥冥中歌德竟写出了我,写出了每一个人的路程么?如果是这样,那我领悟得也太慢、太艰辛了。我太过愚钝,但幸而我的命运能够在数百年前的长诗中找到映照——作为人的孤儿,永远能感应到文学的庇护,这使我感到些许安慰。火车开、停,夜晚、大雾......除此之外我无法再写更多。今天是我回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桂花短暂地开放又在雨中凋谢,那些细小的花朵在一夜间出现又几乎毫发无损地坠落在马路、草坪与阴沟之中。现在是2024年10月11日,我终于吃完了最后一罐过期的鲭鱼罐头,这些罐头购于2021年,为应对那些物资匮乏、限制外出的日子。沸水锅放入切好的豆腐与萝卜,煮到八分熟,再倒入罐头熬煮两三分钟,放入一小勺食盐起锅,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便就这样端去桌上——小饭桌是数年前和爱人一起在城郊的旧货市场上买来的,原本是张浅色的木工桌,如今沾染了许多汤药与食物的印迹,桌面颜色变得深深浅浅斑驳陆离;那只盛汤的瓷碗是一套,分别是兔子和蜻蜓图案,我们用得珍惜,买来五年从未磕碰过,仍然光洁如新;碗下垫有一张棉布餐垫,深蓝格子布,是我第一次学用缝纫机的成果,那架缝纫机在爱人患病后便随家里许多物件一并低价卖掉了,只留下这唯一的餐垫。我盯着棉布餐垫上的格子,细分出蓝、白经纬线,再一步步放大,直至看清棉线交叉而成的一粒灰尘大小的方框,看到光线沿方框四边降下的阴影......我看了又看,视线如x光般扫描着汤碗周围的一切唯独不去看碗里的东西......我感觉有些反胃。不是因为罐头的新鲜程度,我早已习惯它陈旧的盐味,而是因为我始终记挂着七天前那位至亲的死,从那以来我便对肉食作呕,无法下咽。胃翻腾着,因为饥饿也因为一种深刻的无法接纳。两年前,韩江在一次访谈中说光州事件后,面对肉类她开始无法下咽,今天我明白了一部分她的感受。在死亡面前,没有人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今年年初,母亲身体急剧恶化,在病床上她清醒地提出想要尽早开始选择养老院。母亲一贯勇敢,面对每一件令她担忧、恐惧的事,她都会选择主动迎战,只是这一次她面对的是死亡。我感受到她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强烈。作出要去养老院的决定后,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母亲的病情奇迹般得到了缓解,出院后,她偶尔还能下楼在户外坐上一小会儿,饭量也增加了些。我明白这同样是她的恐惧使然——对养老院的恐惧、对病症的恐惧,所以她顽强地尽全力活着,并且呈现出能够持续健康的良好现象。每天早晨,母亲在额头搓揉着风油精努力睁开眼睛......她像是一朵盛开了七十年的花,经历人生的冬春夏秋从未衰败,现在已经不太能够了,却仍想要继续。那些花瓣早已失去水分,变得脆薄,即便这样,它们的重量也远远超过了母亲能够承受的范围。如今,母亲像一名举重运动员般擎举着自己的生命,她并不处于任何比赛中,也不想要追逐任何荣誉,她只是不愿迷茫而荒芜地等待死亡,与高举自己的生命一道,母亲也将死亡牢牢举在半空。日复一日,我的母亲,我彻底衰弱后才开始焕发无尽力量的妈妈,她独自一人在与死亡并行,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神性。在死亡面前,没有人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妈妈作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准备。这样一个人,会和时间一道融入死亡,并将以她的母性怀抱死亡。妈妈拥有真正的爱,有爱之人不太知道什么是勇气,因为爱和勇气这两个词是同一个意思。对于母亲,我相信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会正当其时。电梯楼层的数字在变大,还有十层楼时间,人挤人的角落里我不顾所有人嫌厌的目光仍举着笔记本电脑在修改一份会议材料,因为就在前一分钟部门数据又更新了一次......同时我衣兜和手提包里的两部手机正贴着我和旁人的身体不住地响铃、振动。再一次,我从窒息与心脏狂跳中醒来。正式离开写字楼工作已近一年半,在一年即将结束,部门与公司各项工作会议接近峰值的年底,我仍然无法摆脱这类噩梦。我恨这种即便完全离开却仍然无法摆脱的痛苦,它深植在我的生命中,时不时就闪回,使我战栗、恐惧、哭泣。我恨那份延续了十年的工作对我的摧残。然而当我真正醒来,推开窗户,阳光又重新出现灰霾的天空下,空气洁净得有如每一年夏季初始的那一天。趁天晴我清洗了毛绒小熊,外出和元一起完成了一家六十平餐饮店的开荒保洁,回家做了些零散的家务,还改好了前些日写的几首诗。傍晚七点半,今年的第三次超级月亮从楼群边缘升起,太阳般照亮整个大地,晚些时候,六万年一见的紫金山彗星又从地球边缘掠过。今天我度过了很好的一个生日,即便我浪费过太多生命,也辜负了太多自己。降温后换上了长袖,穿了整整六个月的塑料凉鞋今天也被仔细收存起来,准备明年再穿。这双凉鞋的鞋底脱胶了,发黑的地方也刷不干净了,但骨架依旧很结实,十二块钱的凉鞋爱惜一点真的能穿两年。越来越喜欢身边的这些旧东西,鞋也好,衣服也罢,我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要和“新”进行磨合这件事,我喜爱的是褪色破损的、起毛软和的、穿上便能立即融合、立即奔跑并能走得很久很远的东西。旧鞋与旧衣贴合在这具同样用旧了的身体上,看上去是那样合宜,这是时间的鞋匠与裁缝的功劳。 陈旧的事物总会散发出奇特的光芒,到最后你会发现那光芒却是最明亮的,就像我们头顶那轮旧旧的太阳。下午去做工,路过乐器店看见一位老奶奶在拉手风琴,曲子是《西班牙女郎》,上小学时我也在音乐老师家学习手风琴,最喜欢的一首练习曲便是这首。一整个下午,在雇主家刷浴缸、马桶,还有拖地、擦落地窗时我都哼着这首曲子——美丽的西班牙女郎,人人都爱慕着她,到处的人们都赞扬,赞扬她活泼漂亮,美丽的西班牙女——郎,西班牙美丽的——花......实际上我最初学习的只是手风琴曲,老师并没有教唱,是我自己找到并学会这首歌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竟还记得每一句歌词,这其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我真是太过幸运,记忆中仍存有如此纯粹的美与欢乐。小阳春天气下,紫叶李又开出一朵白花,河边那排槭树的叶子全红了,我捡了许多,在旧书里压平了,准备下周送给朋友。秋天到来后,老小区的读报墙上接连张贴出许多讣告,每天都坐在单元楼门口的树下看花,又看果子一点点从青变黄又从黄变红的邻居奶奶也过世了,她年复一年坐的那张竹藤椅仍摆在原地,空空的,架在小石子砌成的花径旁。老奶奶的亲人们在小区里搭了三天灵堂,没有人注意到那把椅子,他们离开后,也带走了布置灵堂的大片的红、黄布料与鲜艳的金银元宝、纸花圈,小花园重新安静下来,恢复了它的灰绿。时不时地,另一些与这位奶奶相熟的老人散步经过那把竹椅,会停下来看一眼,叹口气。这几天我在一个卤菜店帮忙,刚认明白各种香料,才学会称重,再用机器将香料研磨成粉。戴着口罩但我仍然不住地打喷嚏,手指也被酒、盐和辣椒粉渍得发痛......今天的傍晚特别地长,老板在卤菜柜台里收银,我站在街边招揽顾客,云霞灿烂,行人们都伫足观望这片难得的暮色,似乎美景可以代替食物一样,准备了一天的卤菜竟很长一段时间无人问津。我用夹子把沉底的鸭脑壳从卤油里捞起来,再摆成好看的8字形,一抬头,发现元来了,我把她抓进店里,趁老板不注意切了两大片香香的猪肘肉塞她嘴里。收摊后送元去地铁站,路上我们还买了一根洗碗用的老丝瓜。元说以后就卖卤菜了吗,我说只是给同一个小区的女老板帮忙,以后还是做家政。元说一直没问你为什么做家政,我说因为我爱干净,我又问元同样的问题,元说和你一样,我也爱干净,其他工作都太恶臭太累人了,相比之下,擦抽油烟机、洗厕所没那么脏。很快十月便也要过去,我仍然收到许多对我做家政的质疑与诘骂,甚至是对语言、对诗的诋毁。人的情感以及由此产生的事件与现象向来都是模糊的,文字又实际上比最小存在的现象都还要局限、还要狭窄、还要无能为力,所以我解释不好,也争辩不出,万幸我的生活永远比文字清晰,万幸我能够以生活的节奏引领诗的节奏。“是的......但是......”这样的调子萦绕着我所有的言语与行动,但这并不意味着游移不定,只显露出作为一个人,我所拥有的一种正当、良性的紧张——人应当始终处于辩证的情境,一个完全有选择,也彻底能适应环境的生物压根算不上是人。人是经由无数种冲突引发的复杂,也是在独自面对一朵小花时感到的羞愧。人不是一种绝对,也不应赞同与归顺任何一类绝对。
10月5日--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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