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居所

文摘   2024-09-13 13:50   四川  
530.
我对自身完整性的惊讶等同于对眼前居所完整性的惊讶。房屋将它自身的完整性嵌套在我眼中,使得它有了更多一重的映像,在每一个镜面似的映像中人与物均是完整的,这种完整也包含处于静止状态下的恒长的破碎。现实充满无尽破碎的身躯,遍布失去边际的废墟,一个完整的人站在一间毫发无损的房屋中,此般景象出现的几率应该为零。我无法证明眼睛的映像不是幻景正如我无法证明有广阔空间存在于眼睛。


531.
房间是暗黄的,如同洪水期翻涌着沙石的河底。其余的房间都不属于我,这一间也仅是轻轻地以四面白墙将我囊括。房内飘荡着绒毛玩偶、衣物与床被潮湿的气息,极易使人忆起酒店的布草间,也是女工偷调出的一间偏房——所有人都知道酒店的房间是无限的,总会新开出一扇门来——女工在这里秘密养育着一个孩子,谁的孩子,似乎是她自己的,又不是,总之,一个去留不定、若有若无的空间。一套小桌椅背对着一张叠满纺织品的床,说不上凌乱却全是物品,以及更多物品,它们来了就不走了,使原本狭窄的一张行军床看上去如同一片过度播种的庄稼地。我在这里写作。‍‍‍‍


532.
另一个房间里有乐器和病人,还有一间有炉灶、餐具与食物,我们与淋浴、排泄的空间挤在一起,风经过这,又经过那,在同一栋房子里。幸而是租赁,幸而能够舍弃。进入房间,我便成为了整栋房子的秩序,融入组成门窗地板的每一颗沙粒,所以无人察觉我在这里,我即是房屋本身。房屋服务着每一个人,然而我的失眠与恐惧也是房屋的失眠与恐惧,在无机物的广大范围中我们各有自己的位置。‍‍‍‍‍‍‍‍‍‍‍


533.
停止讨论真正的书写吧,只有正直的写作,而正直是空无——无所擒获、无所丧失。写作不需要桌椅、纸笔,不需要一间屋子,一个人在时间中走过便形成了一本书、一本本书。让我阅读你,我说,让我的眼与手掠过你下一个章节。人们会说,人们常说这样的比喻,他们只是搞混了次序。首要的是看,接下来是看,每一步都是看,以步骤差别组成的写作途径有如每一片都是白色的地狱拼图,但次序是必要的。没有看与一步步的看,便谈不上写。全身心投入对工具的修葺与加固、美化居所的四壁,此种行为只能解读为对写作的逃避。


534.
我回到那条小街,从绘满儿童图画的小学背后走进那扇原本的大门,它变旧了些但看上去更新了,有人为它刨去了锈碴,刷了层厚厚的黑色防雨漆,我从门顶古旧的盘藤图案和门底边缘轮子的磨损程度看出这还是原本那扇门。没有人阻拦我走入,没有门禁没有指纹没有登记表格,这里仍然是许多人唯一的家。我上楼敲门,毫无紧张情绪,门开了,我说我许多年前住在这里,想再进来看看。‍‍‍‍‍‍‍‍‍‍‍‍‍‍‍


535.
有封闭或半封闭的空间,便会自动产生某种境地。半封闭的空间是我的喜爱之地,公共汽车站的等候台、市政公园的凉亭、森林、一朵花......我总是能将身体背靠着它们,使得光在我身体的一侧完全变黑,变得能够书写。‍‍‍‍‍‍


536.
人们惊讶于我的写而我惊讶于人们的不写。他们像是被终止符派来的监督者,数着数量,他们是清零家所以每个数字在他们眼里都是巨大的,而文字在我眼里总是贫瘠总是微茫,就像是我想要烤出一个苹果大小的蛋糕却往往只找到指甲盖大小的一撮面粉,语言在我这里总是稀缺品,即便得到也早已破烂不堪。我依然惊讶,惊讶于这破烂到几乎不可看不可读的字词依然是构建与提出问题的最强劲的钢筋。没什么比废墟更圣洁的事物,我在语言的断壁残垣上写作,它早已失去光华,可末世的我只能用末世的材料与方式来继续发问。‍‍‍‍‍‍‍‍‍


537.
那幅画依旧挂在墙面同一个位置,无法使用的旧电视机和录像机仍然直接摆放在地上,窗边的爬藤覆满了烟机与排气管,鞋柜、扫帚与抹布都是原样,蜘蛛爬过,还是同一只。这间屋子的陈设与我离开当天几乎一模一样,时间过去了七年所以那些分秒已先于我抵达旧居,这便是轮回的意义么,我有些恍惚。楼道依然没有一盏灯,漆黑,我顺畅地走着,体会着双腿的记忆。光线从一楼涵洞尽头直直打入,依旧盘旋着各家各户厨房油烟的颗粒,我想要再次上楼去问,直至出门在大街上走了很远,踏上天桥的刹那我才悔悟般回想起那一阵恐惧,恐惧存在过的事物猛地重现又于瞬间消泯。那里没有说服自己接受的时间,没有麻痹。‍‍‍‍‍‍‍‍‍‍‍‍‍‍‍‍‍‍‍‍‍‍‍‍‍‍‍‍‍‍‍‍‍‍‍‍‍‍‍‍‍‍‍‍‍‍‍‍‍‍‍‍‍‍‍‍‍‍‍‍‍‍‍‍‍‍‍‍‍‍‍‍‍‍


538.
祖母在山顶的房子有一个泥挖的池塘,每年生日那天我会潜下水去,在最初夯围的那圈岩石上刻下当天的日期。一次次我长久地闭气,而后返身潜入,一段时间后冲出水面,我的双肺在最深的呼吸中颤抖、发痛。我真正的身高刻度在水底,而不是在祖母堂屋的门廊之上。我秘密的生长痕迹,第一与最后的线段均已消失不见,石头从山顶滚落,连同房屋,连同每一个日期——它们原本是连续的,随着源源不断的重力,它们挣脱了规律。‍‍‍‍‍‍‍‍‍‍‍‍‍‍‍‍‍


539.
-您住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

-可您总在仔细打量这些窗子、这些围栏。
-仿佛您只是路过。您端详这些花朵的神情。
-长时间地,您仰望这里的树。

-我住在这里,就在其中一栋屋子。
-我在看。在看,每一次。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是熟悉的。‍‍

-您是说,囚徒每日的新意?
-我是说巨大的自己,我游荡。
-在自己的观看里。当然,遗忘。
-越来越频繁的书写所带来的深切的遗忘。

-您是说世界?
-是的,世界,那是我的劳动工具。
-景观孕育了您。
-是的,人无法在真空中相遇。
-没有看的诉说与写作,是罪恶。‍‍‍‍
-您是说凝视?
-是的,以及时间所构成的凝思。


540.
写作的屠戮如同对胎儿的扼杀,字词汲取了我身体中的每一滴养分,段落逐渐成形,然而芟除是必须亲手来完成的。手指触碰到字的皮肤,更深地压挤到它的骨骼,而后是血淋淋的绞杀,每一次修改便是将空气从已经开始呼吸的字胎体内重新挤出。孕育的空间是不可见的,还有那些声音,不仅是笔画被砍折的声响,还充斥着它们原本已占据的空间被扭断的叫喊声。写作是一间恐怖屋。‍‍‍‍‍‍‍‍‍‍‍‍


541.
乐曲的聋与词的高频声响,两座位于不同星球上的巨鲸。我对事物的不信任是有道理的,更多是对于自己,确之凿凿的只有骗子与受骗后变得愚蠢的人。那你唯一信任的是变化么,我总会面临这类自作聪明的问题。当我听到这样的句子便会自动想起某天,一只黑宝石般的燕子穿过墙角的蛛网后从窗缝重新飞出,雨滴在瞬间铺满了燕子全身,它像个独自远行的女人,披着精细的蛋白蕾丝,喉头蠕动着,消化着蜘蛛。你无法作答么,他们说,瞧她对一切的看法多么局限、偏颇,他们对彼此说。‍‍‍‍‍‍‍‍‍‍‍‍‍‍‍‍‍


542.
琴声和树木在雨中摆动的声音将房屋从内部编织起来,如同某种用于手工玩偶背面合口的隐形针法。你看见这些标点了么,这些杂七杂八的针脚无法组成精美的刺绣,写作实际要达成的正是远离了精美的蓬勃、杂乱,正如一间歪七八倒的旧屋,处处显露着居住者与入侵者动人的踪迹,充满身体作为工具在时间中的划痕。正如花园、丛林,二者无序的根。‍‍‍‍‍‍‍‍‍‍


543.
无名之地。每一个人都仅仅暂住在一盏沙漏流动的中心。时间与生命的塌陷将我们带往一处居所、一种境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可归类的原因。推搡或拉阻都毫无必要,一切都始于并终结于重力。你想要践踏的我的身躯与我的脸正随时间下陷,很快你便无法踩到它们,又很快地,它们将在树木与云朵中将你俯看。我们总是在滑落,像纯粹的动物、像沙,众人眼中的高位者不过是一只沙漏重新被放置过。‍‍‍‍‍‍‍‍‍


544.
贴近时间的纸面,我们持续滑落,这就是写作。写作。每一个空间都是同一地点、同一回忆的遥远混同。每一个人即是那一个人。这不是通过任何一种体验升华出的思想,这仅仅是看,是每一次对同一个空间与同一个人的凝视。当一个人成为她自身的复数并长久居住于此,这就是写作。写作。最强烈的静止。

9 FRAMES
valer la pe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