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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睡前都会量好生米放入电饭锅,再把电水壶接满。醒来立刻淘米煮饭,按下水壶,然后喂猫。做完这几件事我才去上厕所、洗漱。非要这么赶时间吗,要。有更合理的规划时间的办法吗,有吧,每个人都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的生活真的真的一片混乱,然而我始终执着于一种方式、一个事实。我没有太多关于“合理”与“高效”的想法,我只有自己的想法。
前些天,他的状况稍有好转便开始试着自己煮饭,用的是一口不锈钢奶锅,我做工回来,一进屋便闻到米饭焦糊的气味,锅继续烧着,他关着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锈钢锅烧得发黑,用醋泡了,用小苏打狠狠地洗,把不锈钢涂层都刷掉了,露出里面橙红的铜。过了两天他又煮饭,我在里屋闻到饭开始糊了但没叫他,多来几次也好,让他长长记性。这次铸铁锅也烧糊了,我没问他为什么不用电饭锅。他有自己的想法。
烧糊两次米饭后他的状况急转直下,重新开始失眠。他说他想哭但无法做到,我脱下衣服背朝他,让他看我尾椎上方的一道伤疤。小时候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做建筑工程,工作地点经常变化,每一年我都必须转学,因此成为受欺负的对象。转校第一天,我尚不清楚同学的名字,做扫除时几个同班女生便把我塞进垃圾桶从楼梯滚了下去。垃圾桶里的某样东西造成了这条伤疤,面对医生,我捂住耳朵,我害怕得不想知道。他听完很好地哭了一场然后睡着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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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做家政,这一周我都在卤菜摊打零工。摊子就摆在小区门口,不用跑太远,方便我照顾病人。卤菜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嬢嬢做的,好吃,价格公道,一块猪拱嘴上秤,十一块八角,嬢嬢都会把后面的八角省了,她在柜台后面喊,就给十一块。卤鸭肝最便宜,嬢嬢卤得轻,盐味淡但风味十足,我每次会买四块鸭肝,家里人吃三块,剩一块单独用开水泡好了给猫吃。
卤菜摊开了几十年,没有招牌。夏天的时候,我花半个小时用纸板和灯做了一个,非常简陋,上面只有一个桔红色的“卤”字。过了两周,嬢嬢送给我一个钩针手提袋,米色棉线带竹提手,她说早就钩好了但不知道送给谁。我拿回来好好放着,钩针包有一丝蚊香的味道。每当我穿着工作服提着水桶经过小摊,嬢嬢都会跟我打招呼,出工了啊,回来了啊,刚做家政的时候我有些不好意思,总埋着头走,她是第一个自然地跟我打招呼的人,慢慢地我也变得自然起来。
寒露后我决定打些零工,先去离家两条街的蛋糕店问了兼职,一小时18元,我觉得不错,因为我以为下班后可以经常带蛋糕回家。做了几天才知道蛋糕店每天没卖完的蛋糕会重新装盒、重新贴生产日期,第二天照常销售。实在不行了的蛋糕也不会分给店员,很多都直接扔掉了。一个店员告诉我说有个小程序可以买到临期的蛋糕。所以门口的卤菜嬢嬢收留了我,也可能是我没有要工资,嬢嬢准许我每天匀出一大碗卤菜带回家,那也是值一二十块钱的,我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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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发来消息说让我做保险、搞培训、做直播做教育销售、出摊卖煎饼果子、布娃娃......给我想了很多挣大钱的办法,他们觉得我过得太苦太累想要在提意见上帮一把。他们说,很敬佩你离开律所做家政,但我有个能迅速变富的办法你不妨一试......然后她们说,女性不应该承担这种家庭重担,女人应该自立自强哪怕是贷款也要出去旅行、做瑜伽,追寻梦想打扮漂亮活出自我。
我并不是在为任何人、任何群体受累,也没有肩负《工厂日记》西蒙娜·薇依的使命与圣德,我只为自己受苦。即便我在最初做家政的时候因为畏缩自卑写出过一些站在某个群体角度上的豪言壮语,但我始终明白我享受并永远会捍卫我的自私。所有的遭遇都是我想要的,那些痛苦咀嚼久了就会产生快意。我知道这些话看似疯狂,但事实如此。我真心向往的是将一切甩掉,做个孤家寡人,过着死水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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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落了,叶子腐烂的气息使我感到愉快。
小区里有许多独居老人,十月中旬,那个爱种花的婆婆去世后,其余老人纷纷行动起来,两三天便把那个无人照看的院子里的花草挖掘一空。天气越来越冷,挂着红花的植物却越开越盛。我抬头往楼上看,阳台上露出红花便表示那家人挖过逝者的院子。处处都是红花,像是每家每户都分了一杯死亡的羹,冷天里的红花不像火焰,那红色有着凝固而成的实心。两个老人站在铁栅栏也被瓜分殆尽的院子边上,寻觅还有什么剩下的东西能够拿走。一个说我也快了,另一个说一样一样。一个说等我死了你把我骨灰拿去养花,好得很,一个说对,埋我那兜山茶花下面。她们一边说一边走远,手上提着从院子里捡出的只剩半边的红陶花盆。她们吝啬到极致又大方到令人嘘唏。何时我也能如此自如地开死亡的玩笑呢,真正自如,像是处理每一顿的剩饭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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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种家务,我的关节特别清楚。我的精力不好了,只够写诗。开始写诗时我往往累了一整天已是深夜,要往两侧额头擦好几次风油精才能勉强睁开眼睛。这样很好,疲惫使我远离不必要的修辞与废话。写作中有一万个我,但我一次只听一个的声音,如同在舞会上邀约舞伴一般,我领出一个自己,沉思着听她的声音,我让她叙述、行动,鼓励她多说,也多行动,以便对她更加了解。我对她的爱与怜悯是交织在一起的,这是我放在诗里的东西。(有一次,我跟随一个她看见天台上用了快三年的晾衣绳,那条绳子已破旧不堪,破损处露出里面的白芯。)
早晨他问我,你醒着么,我说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地入睡过,不住地劳累且无法得到休息,我知道一场大病正等着我。我好像在为即将来临的疾病修路,让那病一点点地走来,像慢吞吞的客运大巴,抵达目的地尚有一段时间,尚有很长距离。我祈祷着病不要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一样将我席卷一空,还有许多事我想要去终结,为了最后的终结。
他问我,你醒着么,我说嗯,醒着。我们说了几句话,发现我们的确睡着并且做了梦。他说梦见我们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描述着那条小街,我发现那正是我儿时住过的,在数次搬迁中唯一称得上是家的地方,然而他并不曾去过我儿时的家。捏着他的手我说我也梦见了同一个地方。事实上我梦见的是我杀了三个人,膝盖颤抖地站在原地想着要不要逃,一个人的脸被我手上的平底锅砸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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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我做工回来,发现屋里全是碎木板,他说是他砸的,他说因为失眠是床的问题。他继续砸着,我放下背包和水桶,转身重新打开门,下楼。漫无目的地我走在街头,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马路边卖活鸡,我站在那儿看着,有人来问然后选了一只公鸡,黑衣人麻利地拧住鸡冠,迅速割开喉咙放血,然后将鸡脚倒提,扔进背后一个桶状的机器。去毛后的公鸡在夜雾中散发着乳白的热汽,几个补习班下课的学生从来没有见过杀鸡,看得一言不发。那些血,那些腥臭的气息像是释放了我心里的一些什么东西,当我再次打开门回到家,已经平静下来。仅仅是将满地的木板搬到一起就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好像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但天已经快亮了。
今天是和Q约好见面的日子。和朋友见面前,我需要用好几天来清洗指甲,用清洁剂浸泡、刷洗,需要一周才能基本清理干净,然后剪去发黑变形的指甲前端,再刨平。我如此在意这个细节是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并问起关于手、关于指甲的问题,我不是在回避,而是我们都不需要这种不咸不淡的关心。Q买了一只小蛋糕要给我补过生日,在路边的一张小木桌上,她为我点燃生日蜡烛,唱起生日歌,旁边有一桌在喝咖啡的游客,她们也笑着祝我生日快乐。我和Q一起吹了蜡烛,我差点忘记许愿。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吃过蛋糕,第一口奶油入口时我竟然想要呕吐——太甜了。然后我用力咽了下去,我已经不再认识奶油、蛋糕与饼干底的味道,但我仍然认真地吃了一口又一口。我留下了那只银色的生日蜡烛,还有那根点燃蜡烛的火柴,两样东西都充满好闻的气息。
7
有很多年,我都在收集生产日期。我会剪下奶粉、牙膏、感冒药......等等包装边缘的日期,一小条一小条地,存在密封袋里。许多存下的日期都在搬家中遗失了,但有两袋日期始终完好无损,是近十年前一个女孩寄给我的,除了带年月日的包装盒,还有明信片。她与我几乎是陌生的,没有过太多交流,我对她唯一的回报是以她的网名写过一篇极短的小说。地址更换后,我与所有曾经的朋友失去了联系,其中也有她。离开公司与律所后,手机通讯录删除到只剩三十一个人,其中有她的电话号码,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姓,只在她的网名后备注(生产日期)。
昨天,一位编辑联系上我说想做几个简短的问答,邮件里我发现这位编辑正是十年前寄给我生产日期的那个女孩,她也记得我,并且始终在默默地帮助着我。这一篇小小的采访只有三个问题,都是关于时间的,面对这样宏大又极其细微的主题我几乎说不出什么,我早已不再自作聪明。所以我回答的内容完全是对她说的,是对我和她的这十年。她的邮件是夜里十二点钟发来的,我明白她的辛劳。我们都已不再收集生产日期了,那些本该随手扔弃的包装盒、包装袋,以及上面附带的时间再也无法存续。我告诉她,有很多难捱的时刻我都会想到曾有人非常细心地将一叠剪下的生产日期寄给我,许多时候我都压力沉重、毫无勇气,但我总会觉得仍然拥有某种可靠的东西。我也会想到自己,那时候我朝许多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给出自己的地址与电话号码,从不犹豫,我怀念那种相信。
10月23日--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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