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一周 11. 15. 3
文摘
2024-12-05 00:01
四川
我记得那部电影是由几则短故事组合而成,导演是彭浩翔,有一个角色由陈冠希饰演。那个角色习惯在公共卫生间思考问题,当他看到他人粘在便池上的粪便时,会以自己的小便瞄准,以“清洗”的方式冲净那些污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做好事”,这是那个角色的念白。人们继续劝说我去看《完美的日子》,说那真实反映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不需要生活以外的呈现,所有人都要求被看见,而我满足于我的真实所见。我难以想象将清洁工们聚在一起,而后将他们送往电影院去看一部关于刷便池的电影,也无法想象为农民播放一部关于耕作的影片,哪怕那是一部真实到令人战栗的纪录片。任何一种推荐都是荒谬的,是藏在“礼貌”与“好意”玻璃盖下的一盘粪便,当我以沉默应对一切,当我接过盘子并冲洗掉这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做好事”。我欣赏真实的荒谬而并非理想化的真实。极大部分的真实是无趣的,是不昂扬的,是毫无品味与美感的。在我眼前,这双被我书写过数次的遭到清洁剂反复侵蚀的手是绝大部分女人都拥有的一双手,毫无任何特别之处。经历了去年一整个冬天的折磨后我几乎没有勇气再继续家政这份工作,我知道在离开水与清洁剂后,这双手很快便会恢复正常——它的颜色、光亮,它的灵活。我与手都会恢复原状。我始终不是,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劳动者,做家政仅仅是我谋生的手段而诗歌是我真正的工作。这也是我多次拒绝将日记出版的原因,我无法代表任何一个逃离系统的人,也无法呈现任何一位家政工的生命,所有片面与感伤的个人情怀都是在浪费纸张。十二月马上来到,愈加逼近每一项工作的紧要关头,关于前一份写字楼工作的噩梦依旧不断,每晚我都会在狂喘中瞪大眼睛醒来,一次又一次我确认时间,这是2024年的11月20日,距离我离职已将近两年。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似乎也只能依靠时间,再用十年来清理这份工作带来的旧疾与隐痛够不够?我给自己再一轮用于修复的时间。起初,在工作第三天我便想要辞职离开公司,这件事我拖了十年,现在这种状况是我迟疑了十年的代价,我需要承担懦弱带来的后果。天亮得越来越晚,黑得越来越早。最近和我交谈的人是凌晨四点起床,为订户送牛奶的女孩,字里行间我能嗅到她呼吸中的寒冷,还有一个外卖员,他会在送餐途中点开我日记的播放,手机里会有一个电子声音朗读这些文字,他说最尴尬的是在等红绿灯时周围的行人会听到他手机中念文章的声音。我们处在同一种黑暗中,假若只是站在窗后凝视,你会感到恐惧在扩大,光线在退却而黑暗变成了实心,幸而我们不得不在每天清晨闯入那黑暗,当你行走其中,你会发现那黑暗是能够被看穿的,它弥漫在四周,但我们的身体永远保有一个行动的空间。我没有主动回复过他们任何一条消息,原因是我永远警惕着自己,警惕自己书写的只言片语,我害怕自己会用虚假的声音说话。实际上,每个人都避免不了而我也常常假装享受虚妄。我们都只能更多地信任行动,如果要倾听,我们也只能注意倾听一枚鸡蛋、一棵树、一片被虫啃噬出神秘图案的叶子是怎样以它们的沉默在空无中诉说。夜里一点,救护车再次将他送入医院。我喜欢医院的这个时间,我赞叹我们的运气——不是急诊最忙的九点、十点,也不是处在换班交接中的十一十二点,而是最冷静、清晰的凌晨一点。我喜欢一通忙乱中医生的指令,喜欢在这之后的那一长串空虚。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如同安睡在远离城嚣的一所修道院里,狭窄的、刚好等同于他身长的白色床铺,输液管中不断滴淌的液体,发凉的、需要我时刻包裹的他脆弱得既如婴儿又似老者的手臂。还有最重要的,空虚。没有空虚便无法生长。我赞叹所有声称被浪费的生命以及蕴藏其中的时间。规划是最无必要的事情,空虚与孤独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也是他最需要的东西。每一天都有人以各式各样的方式来劝说我离开他,和他分开吧,放弃他吧,他们说一个人的生命有限,所以你应该多考虑自己,自私是个中性词,自私是应当的,是自我保护。是的,我与我的爱人是完完全全能够分开的。即便他现在患有抑郁症,也比大部分人更能照料好自己的生活,他独自生活会很艰辛,但不是绝无可能,而我完全健全,更加能够独自生活。一个人如果无法独自生活便没有拥有伴侣的权利,凡是由无法独立生活的两个人构成的关系都是恶性的,也都是急性的——出于金钱、出于性。在另一个层面我与他无法真正分离,我们有共同的历史,这样的历史由时间给予,那是深厚的、一体的爱,即便分离,永远不再相见,我们仍然信任、热爱彼此,视彼此为救赎而非所谓的唯一。我们是姐妹、是兄弟,是同志。气温每一天都在下降,做工时我却热得满头大汗,回家路上,冷汗又粘附在保暖衣里,湿乎乎的非常难受。经期第二天,在雇主家拖地时小腹痛得直不起腰来,我想起去年冬天也是疼得这么厉害,幸好有杨姐帮忙,我还记得那天我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杨姐的保温杯,热腾腾的茶水蒸汽模糊了我的眼睛,杨姐替我擦窗、拖地,紧接着又爬高、抹柜子……我愧疚得哭了起来,杨姐说咋个又流血又流泪,每天只能流一样嘎。做家政太辛苦,我快要熬不住了。除了在小区卤菜店、蛋糕店打以小时计的零工,我处处留心可以做小工的机会。前几天看见小区院子里有个人在洗车,我连忙去问他说我可以帮忙,我说我以前也都是自己洗车,洗得比店里干净,用的清洁剂也都是最好的,不伤车。那个人很腼腆地拒绝了,但昨天我放工后遇到他,他请我把他家院子里的一棵枣子树上的枣子打下来,我叫了几个小孩帮忙,用竹竿打下来不少冬枣,但许多都在树上冻坏了,我悄悄给小孩们分走了一大把,塑料袋里只剩下三四十个枣子。我给那个人看,他也笑了,把枣子全送我了。痛经的时候倒是想起了那堆还没来得及吃的枣子,我打电话给杨姐要给她送过去。杨姐电话没人接,估计正在忙着在哪家做清洁,很久没见杨姐,没和她说话了,先前她教给我的那几首邓丽君,我一首都不会唱了。给妈妈喂药,碾碎了拌在山楂粉里,像哄小孩一样喂下去。妈妈不愿意吃药,昏迷中,她只断断续续说难受、难受、痛。医生说副作用不大,我不信,自己来试这些药,只吃了妈妈服药剂量的一半,我的胃便灼烧得快要呕吐。关于妈妈,关于在她与我身上发生与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我无法再写更多。只有一件事我还勉强能够在这里记下:这个城市的冬季多雨、潮湿,如此冰冷,每天在为妈妈换贴身衣物时我都不得不用熨斗将那些晾了三天却依旧湿漉漉的内衣熨干。终于我想起彭浩翔的那部电影名叫做《破事儿》,上映于2007年。另外,我又觅得了一些生活的窍门。家里的电器都陈旧了,手机与座钟也是,电瓶车也破得在市面上找不到匹配的电瓶了,但在废品收购站能找到一切。在那里,一切与一切竟又都匹配上了,所有买不到的零件都能在废品站里找到,还有许多许多的玩偶与绝版书。更换了电瓶车的电瓶,我在废品站里面的一块小空地上摘了一朵三叶草插在我外套的扣眼上,永远永远地,我活着几乎只依靠了运气。冬天,我的一部分灵魂也像树木一样休眠了,我在地下的根系不再具有扩展的力量,但它仍轻盈而牢固地抓取与护卫着一些事物,一些最靠近、最深入我的珍贵的事物,另外的我不再多想。除开这种灵魂静止的状态,其余时间我几乎是以一种反对与抵抗的态度在思索与行动。我与我的爱人是因为对世界的某种共同的抵抗而走到一起,我写诗也并非单纯喜爱诗歌,而是因为这世界上有我嫉恨的东西,我出于反对写诗而不仅仅基于一种甜蜜、无当的情意。奇怪的是一切建议与规训都如此整齐划一,几乎构成了我人生道路两侧的路基,使我依据本能一意孤行,这是一种无限延伸的险境,是不可知——时间、爱、生命的不可预知,可我依旧保有幸运,以及等待的耐心,我试图维持住每一种冲突,就像一本永不出版的书,存在、无法定性却能够遇见它真正的读者,被真正地阅读——书与人都必须打开,必须继续,必须迎接时间的挑战。
11月15日--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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