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难忘发红的枝条,冬、石子与新生。
难忘雪一般自半空庄严散落的数学。难忘天亮前街道两侧昏暗、近乎无声却依旧涌动着的河,渐次亮起的房屋、班车。难忘霜冻之上的星辰,那白光。
沿四周地平线,我走动,因迷失而疲倦。当我的的确确成为一个词语,“我”,被引用、复述,被夸大、扭曲,被攥成一团作为泄愤的道具,被扔弃、被捡起。我甚至忘记除我以外每一个词的命运,艰辛之下我只能倚靠耐心。
二
难忘修至半途的桥梁,每一件事。难忘卧在林莽间的巨石——冰冷、濡湿或滚烫的桌子——我曾或将要书写于此,长眠于此。难忘每一次被空气拉长的呜咽,它来自蓝屋顶的工厂,难忘伴随这声响的相聚与离散,我们的脚步混同在陌生人大雾般的自行车铃中。
难忘无雪亦无雨的冬天。难忘黄蒙蒙的异星般的尘霾,我们跑过,路面留下两行灰尘的鞋印,而后迅速被卡车轮胎碾过。难忘连绵的阴天,每一具无人的身体。
三
难忘每一缕树皮下的每一棵树,宇宙间最高也最细密的层楼。我们反复地经过。
难忘漆黑且遍布苔藓的古帝王陵墓。石马丰满,好似存储着能使万物重生的乳汁,美丽的肌肉河流般淌过身体,包裹住全部的骨骼,幽灵仅仅蜷缩在头骨里——一枚接一枚发黄的漩涡——没有面孔,或面孔早已统一,如每一个单独的时间、事件,终究会在同一个人身上混淆起来。
难忘远高于人体的巨大石像,我们乘船经过它身体正面,它低垂着的灰色左眼中有一轮被树根封死的瞳孔。难忘昏黄的江面,布满发动机柴油与鱼的腥气,水面覆满游人肮脏的脚印。
难忘荒废在小镇边缘的礼堂。墙砖没有一面绘画、一片雕花,无人认领与欣赏,这栋建筑独自守护与享有清教徒般的喜悦,直至开始承受。难忘周遭使其逐渐失去矩形边缘的藤蔓与林木——气候与时间共同为之编织的消散之网。(难忘这片大陆上每一座如此的房屋,难忘它们在一个人梦中的到访。)
难忘在天黑前四肢着地匆匆奔突,难忘直立前我岩洞的居所。
难忘虹与风暴之上的智慧。难忘那智慧轮裹着我,漂浮在亿万鱼卵的宇宙之河。
难忘枯叶蜷成碗状,难忘雨在其中映照出以上的一切,紧接着它们循环、循环。
难忘我们——我与你的地质,诸位画匠与诗人的光与风霜途经这一小块土地。我们焦虑地渴盼、吸纳并最终诞生出抵挡,于是困苦与病痛经由我们生发荣光。
难忘个人史,难忘对彼此绝对的担忧。
四
绝无可能记忆,因而也无法遗忘。
“感怀失去的人,
永不能!永不能相聚!”
难忘延续至此刻的黑夜,难忘新的太阳。我追寻,然而我提出的不是问题,而是一遍遍的质疑——那深刻的、极其深刻的不稳定性。我不愿注意与识别的仅有赞叹,如同对谜语、谎言,如同对一个只剩空壳的秘密、一个无法避让的悔恨那样,我容忍甜蜜,使其昏睡不醒。
难忘终极的疲惫,力竭当下发出的声音——终于称得上是种呼喊。难忘杉树金色的一整束光线般的树干,候鸟与风的婆娑。难忘我们的第一支舞。难忘那座诸神曾聚合于此商议并裁决过我们命运的大厅。难忘我们共同、短暂的艰辛——时间因一枚海浪而凹陷,生命之火暴亡。难忘我们在死亡之中牢牢生存,我们普罗米修斯被撕裂肝脏般永远新鲜的制火的技艺。
难忘你、我从来都存在,在一切后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