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在雇主家擦玻璃柜时，看见了那套瓷盘，盘沿烧着深蓝色的一圈小野花，正中间是彼得兔图案——彼得兔和它穿着蓝罩衫的妈妈、彼得兔和棉尾兔、彼得兔和汤米獾、和小猪布兰德、和刺猬太太......瓷盘一只接一只，立在深褐色的檀木架上，整齐地摆放在玻璃展示柜中。很想留存一张照片，但我无法这样做，在不同的雇主家看到过各种可爱与稀奇古怪的东西，但始终无法做出拍照的举动，理由十分模糊，涉及道德么，我不清楚，只本能地不愿做这件事。很怕在清洁时碰碎这些盘子，赔偿是一回事，我真的很喜爱它们，从雇主家浴室里找出一只吹风机，用最小档的冷风仔细地吹走了瓷盘表面及周围的灰尘。
傍晚回家，跟随蚂蚁弯弯曲曲的路线走了很长一段路，蚂蚁的目的地竟是一只山雀。山雀匍匐在沙地上，棕红色的小脑袋轻轻地坠下，眼睛闭合，双翅松展，灰色的羽毛泛出浅淡的蓝色，它那样美。我没有移动这只美丽的小鸟，只静静地坐在旁边，在傍晚的热风中陪它待了一会儿，蚂蚁依旧忙碌地穿梭在它的羽绒之中。晚上洗了澡，我站在窗口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忽然听见了山雀的叫声，十分清晰、明亮，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如此清亮的鸟鸣。再见了，小鸟。
2
秋老虎还在咆哮，做清洁一整天腰酸背痛再没力气做饭，今天也想着回家路上去蘸水菜买份凉拌菜回去，配着稀饭简单吃吃就好。自贡蘸水菜红底白字的招牌还在，两扇玻璃门已经用链条锁得紧紧的了，上面贴了出租告示。不知道姐妹二人去了哪里，今晚我也无法偷懒不做饭了。
3
杨姐打来电话说儿子开的咖啡店倒闭了，要做最后一次清洁于是喊我一起。远远看见我，杨姐便笑容满面地跑来挽着我的手说嗨呀还是垮了啊，又说，我就说那么贵的东西，就是一杯水，卖二三十肯定没得人买账，果不其然走不通嘛！看到她很不自然地一直大笑我很心痛她，无论杨姐是不是真的不在乎，我都知道那一笔开咖啡店的钱她攒得很不容易。那些时间和身体上的劳累，全部贡献给了希望，然而希望实现了，像一场久旱后的雨，而后又化作洪水，将一切卷走。
我和杨姐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做过活路了，我发现她休息的次数变得多起来，今天也没有唱歌。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杨姐说不喝，喝了尽出汗，还一直跑厕所。擦玻璃的时候，我踩在梯子上，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她，杨姐在擦地，累得大喘气，不住地擦汗，她那件蓝色的短袖上衣已被汗渍成了黑色。休息时杨姐递给我两颗水果糖，我才知道杨姐常常因为做活路错过吃饭，饿难受了就嚼两颗糖。又问了问她的睡眠、关节等等问题，结合她的年龄我明白了杨姐正在经历的是较为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杨姐，你月经还来不，想了很久，我还是没能问出这个问题。只说这种情况我母亲之前在四五十岁那会儿也经历过，要去医院问问医生，能缓解大部分症状。杨姐只摆手，说就是老了，医生能干什么，就是开点补药。
4
入秋后，室外温度依旧坚守在三十七八度的位置，每一天奔波在烈日下，我的头皮晒得直发痛。今天在路上看见一位穿花衬衫的太婆，背着粉色的卡通帆布包，腰间挂着多啦A梦的钥匙扣，手里提着一盆五色月季，她轻快地越过街道，几步就走到我前面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疫情期间的一位大姐，那时小区还在封控，每天只有做核酸的一小时可以下楼走动，我时常在这一小时里拍几张花草的照片。有天我正拿出手机对准一朵月季，一只手把我的手按了下去，是个笑眯眯的大姐，她拿着一个小喷瓶，用喷瓶里的水往花瓣上喷了些“露珠”后，她说拍吧，快拍，你拍完了我还要拍。
之后每天下楼的那一个小时我们都会见面，有时我还排在队伍里，随长蛇缓缓朝前移动，她就已经在小区花坛里拍花拍草了，滋滋，滋滋，有时候我看不见她，但听得到树篱后面的喷瓶声。那时因为不出门，一套衣服能穿好几天，但她几乎每天都换新裙子，花色艳丽，习惯了她带来的振奋后，我几乎每天下楼后都会着意搜寻她的身影。熬到解禁，终于不用每天都做核酸，但搭动车飞机出行去外地手续仍然很繁复，有天做核酸，我与那个大姐排在同一个队伍里，正好挨着。我说好希望可以解封啊，她回：我比任何一个人都着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解封后我就可以去离婚了！我等太久了！不久就全面放开了，我从原本的小区搬了出去，租了一间屋子开始照顾家人，然后一点点做起了家政，再没见过，也再没想起过那位邻居大姐。也许在那之后她在离婚这件事上也遭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波折，但愿她还留着并常常使用那个小喷瓶。露珠出现的时间真的太过短暂，我真不想写这种升华鸡汤的东西——但将露珠掌握在自己手中，随时随地都能制造美丽的人的确是真正的天才。
5
这两天风大，把云都吹开了，每晚收工回家都会拍一张月亮，打开相册时会看到月亮在我手机里一点点变圆。继邻居家的冰箱坏掉之后，我们家的冰箱也坏了，我边在网上查找原因及维修方法，边坐在冰箱旁对着一堆零件发愁，昨天我把剁好的肉馅和豆腐存在邻居家的冰箱，邻居告诉我前一次她家修冰箱花了四百多，我觉得太贵了。今天回家路上路过家电维修的铺子，我突发奇想问了问可以租冰箱吗，老板也笑了，但竟然同意租给我，还可以送货上门，我差点高兴得跳起来，为了还价我努力压制自己的开心。
此刻冰箱已稳稳当当地摆在厨房，坏掉的那台冰箱被老板折价搬走了。到底是划得来还是划不来，这样的问题我已经不愿去想了，从背包里拿出一盒已经变热了的小番茄，是今天做清洁那家的雇主送给我的，正要将盒子放进冰箱，从塑料袋里掉出一枚水果叉，不是那种一次性的塑料叉，而是一只很好的木柄不锈钢水果叉，我很感动，这是雇主专门放进去的。
做家政异常辛苦，但并不是非人的工作。从去年七月我开始做家政到今天，确实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的，但除去坚持，我还得到了许多鼓励。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总是和人一样复杂，之前做了十年的人事工作是擦灰的工作，现在仍然是，做一份工作的原因都在酬劳之外，人对另一个人的尊重与关心，正是这些额外的感动使我一直做着之前与眼下的工作。我已经不愿再讲述辛苦与劳累了，唯一的辛劳只有等待的辛劳，有时我还在做最后的打扫，雇主已经提前回来了，他们往往不愿进来，只站在门外等，他们看着视频、玩着游戏，我却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比我更加焦灼、辛劳。僵持是很痛苦的，就如眼下始终持续高温的天气，而我的辛劳也仅仅是等待的辛劳，等待着爱人恢复健康，等待这个阶段能步入尾声，等待下一个阶段的到来，哪怕更为艰辛。
6
中秋节，迎着异常清晰的一轮满月我提着工具桶朝家走去。早上我做好了辣白菜炖五花肉，还有红豆打糕，心想晚上回来时去东北餐馆打包一份酸爽的带冰块的冷面就可以和家里人一起过节了，月饼没有买，去超市看了，一块月饼十多块钱不舍得买。东北餐馆门口人声鼎沸，走进一看，大厨带着小工在卖店里的厨具，半新不新的面锅炒锅、碗盘、筷子都拿出来摆在地面上出售，旁边好打听的人给我普及，说老板已经跑了，为什么，发不出工钱呗。
晚上洗了碗，在筷筒里又看见那只不锈钢水果叉，还有装水果的小饭盒，雇主在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没想过饭盒和水果叉的事么，我该如何还回去呢，送到她小区门口让保安给物业，再让物业送到她家吗，最后我决定就这样，把叉子放进饭盒，用袋子装好，写了一张感谢的字条。
7
这段时间受热，眼睛情况不好，前几天看东西已经是雾蒙蒙的了，在笔记本上写诗时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医生说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我心里害怕，最害怕的是此刻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在我眼中变成不可辨认的白色。有两天时间除了日常家务我什么都没做，一个人在河边慢慢地走，凝视着水面上夕阳的闪光。又过了一天，中秋节假期最后一天，我请求元和我一起去公园。给我拍两张照吧，和我最喜欢的竹子和蕨叶站在一起时我对她说，元满口答应，拧开一只口红给我仔细涂上，还在我脸上打了点腮红，元给我看照片时她说，你看，拍得好吧，你像个大侠。
9月1日--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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