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蔑

文摘   2024-12-13 12:22   四川  
564.
即便面对最尊崇、最渴盼的一位引导者,人们也依然怀有一丝轻蔑。这种轻蔑并不体现在疑问中,或者,它天然地与疑问抵消——无论朝任何人抛出“你是否怀有轻蔑”的问句,都将得到否的回答,你也可以审问自己而后毫不迟疑地说出“当然不”,紧接着你会将这种显而易见的轻蔑如钱夹般压进衣袋深处。末了,一小部分人会带着不安沿背阴处返回住所,安慰地想着轻蔑也是一种情。


565.

清醒的头脑具有悲剧性,是祭献给“否”的贡品。无论描画的对象与范围是什么,诗是绝对的现实主义——它不回答与纾解任何困境,它加重问题,恶化提问者(这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个旁支,即提问本身便是恶的)。混沌的诗正清醒地指明焦躁与废置,幽暗的词正明确地标注出黑暗的方位。大量的光是悲剧性的,一个人可以借助诗的透镜发现无垠的由晴朗组成的乌云——正是光遮蔽了每一道光。


566.

经由无可避让的轻蔑,我们将首先找到四个方向:A.名誉 B.知识 C.技艺 D.缺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四个产生轻蔑的方向顺序会毫无章法地一再变化,但假若我们向后退到能看全观察对象的位置,也即退到光外,我们便有可能发觉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光的源头。


567.

我不再参与任何一场有关于“任何”的活动,实际上我也从未真正加入过像这样的聚集,但我依旧会感觉自己被隐藏其中的欺诈灼伤,这种欺骗并非以惯常形态出现,而是假借诉说的真实缩短与猎物的距离而后喷吐火焰。于是诡异出现了:一些人写、一些人读,然而二者毫无关系,另一批人游走在两者间引用、扮演,或是以“精准”与“新意”进行界定评判——评论文章几乎从未顾及字词与思想在更宽泛的领域里能够激发的美与想象,每个字都只是从零归于零,在写与读间制造两难的困境。


568.

曾经的一次在巴勒莫的旅行使我痛苦地意识到诗不是音乐的,被包裹在饮食的油润中的意大利语充斥着盛大的浪费,然而那歌剧式的重述的确壮阔、辉煌!讽刺的是这种至高的情感浓度造成了营养的过度密集,这种史诗般的轮转、层叠,不同意象的超文本变幻使人无法轻易及清晰地存储进记忆,最终成为了一场难以教人真正享受的色情——神秘、重要,但几乎不可读、不可留下痕迹。难怪一部分人会抓住一个写作者脸(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身体的一个器官)不放,无论闪烁着怎样的表情,那块肉都是赤裸无着的,即便是瘫痪了的读者都能轻易追赶上这个形象,然后在阅读中将其作为可解读的基础。遗憾的是一个人的脸正如一本粘黏的再无法揭开的封面,一个人的肖像照往往使我们对她所呈现的一切视而不见。


569.

然而在离开巴勒莫的火车上我继续咀嚼,任满坑满谷的火腿片盖过一切超越。只有饮食与写作能超越身体——二者既大于我又小于我,它们确立我的表达,同时,又都急切地要求放行。我无法判别哪一种欲望更强烈,对这种判别我也毫无兴趣。正如食物需要咀嚼吞咽,不再改动的句子是我呈递给他人的物,每时每刻我都在移交文字的使用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切割及烹饪方式,味觉来源于他们的生存喜好。阅读如每日三餐般自然,而写作类似于耕作者的一次贯穿播种与收获全程的长时间的饥饿——确实有大量写作者在这漫长的饥馑中丢失了性命。每一本书呈现的结尾都只是作家出于存活作出的身体性的选择,而许多编辑则阉割了那一道最终的令人不适的喘息。


570.

在句法、技巧与美学上滞留太久的人必然会痴迷于道德同时对典籍毕恭毕敬,可以说他们只对“精心”的历史产生狂热,支撑他们的证据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地区、各类人群身上涌现,殊不知他们一贯稳固的评判标准恰好显露出其庸俗与滞后。这不仅仅是在说明平庸且数量巨大、僵直、已死与不实的判定将杀死语言。我们面临的是诗的政治,也是政治的诗。


571.

一切都难以识别,如今这种难度愈发地加深了。响亮且突如其来的提问击碎了观察,所有不刺激的、令人舒适的表象碎片掩盖住了更多的问题。所以我不得不重申:普遍的提问是淫邪的。当我们提及学问,学生这个身份已无法匹配上任何一个人,大学里只有虚张声势,只有野蛮的、自以为是的对自由的曲解与与对自身欲求的合理化——毕竟,将自身当作商品是无需学习的。自从美学被纳入证书开始,世界便逐渐被糟糕的艺术淹没,糟糕透顶的艺术比声势浩大的娱乐更可怖。


572.

人们将逻辑作为可供理解的盾牌,又以这种盾牌修筑成望不到头的护城渠,然而逻辑只是逻辑的自传,存在于逻辑之外的那一小部分写作仅仅是为了精彩。没有人会将生命整个地献给文学,这种说法只能是蹩脚作家的借口。我想我自己对写本身的热爱远大于以“本”为单位的文学的存在,我想我会倒在这件事上,这的确不是我的本意,我本可以选择写作之外的多种多样的晦暗。我说的即是写,也是死,这本是同一件事——对存活与规则的违背。‍‍‍‍‍‍‍‍‍‍‍‍‍‍‍‍‍‍‍‍‍‍‍‍‍‍‍‍‍‍‍‍‍‍‍‍


573.

我与我矛盾。我的每一样看法都在万花筒的三棱镜中争斗,我是我自己的反驳者,更是我自己最伟大的读者。所有语句与正在书写的我、正在阅读的我......这一切的源头捉摸不定,我没有要去确定与确信之事,我总是放任自己的无知。书写的本源与素材如空气般同一,形式却无限广博,我笔下的“我”始终在重复那个握着笔的我,以新的词语的排列,以无限旋转投放的意识。我不断地接收到反对,那是某种来自阅读者的沉默,欣慰的是这正是因为人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假如我愿意,可以将其看作是一种鼓励,但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因为遭到赞扬而感觉耻辱。


574.

写作行为包含着自然的一部分,这部分可被称作生态地写作。找到并保护词语,在语言范围内使其自然繁衍生息而非饲养它们,在语言范围内使其自然繁衍生息。公共语言是词语的青铜雕塑,它树立样板而并非给予词语血肉。大部分人常用的形容词不超过十个,如果一个人在描述中使用了多于市面上那常见的十五个词语,那他就为保护词的生态作出了贡献。写作并非是一个私人事件,通过阅读、观看,社会性(包含音乐性、图像性)的语言会让一篇文章变得更像样或是更没救。‍‍‍‍‍‍‍‍‍‍‍‍‍‍‍


575.

过多的谈论的确会使内容丧失重要性、严肃性,也将冲淡真实。我谈论写作及词语,矛盾地、空洞地、宽泛地、不精确地、狭隘地、专断地反复谈及这些毫无定论的东西不仅仅是为了拍打与挥散名为诗的这团星云般巨大的蒲公英,更多地,我是在倾听自己。我反复地思考而并不仅仅是重复——重复意味着在原地打转,反复则是不断回到疑虑的结点,重启思索、探查,而后带着新的赋予、新的视角回到前方。也可以说重塑是这种思量的近义词,可我不太喜爱“重塑”一词带来的石化感。‍‍‍‍‍‍‍‍‍‍‍‍‍‍‍‍‍‍‍‍


576.

如同苦修、奉献一样,纯粹这个词也成为了一种盾牌。没有什么是纯粹的,被押往纯粹监牢的事物也许仅仅是更缓慢与更平庸而已,尤其是诗歌,当每一种介质都纯粹化之后,诗歌便有望成为最肮脏的东西,它毫无必要保持纯洁,无人能消毒一首诗。当人们声称只有诗歌能与世界的邪恶抗衡,那正揭示出了诗的暴力。尘埃或废墟,这是诗与诗唯一的差别。‍‍‍‍‍‍‍‍


577.

无论何种真相,追查到底总是损人而不利己的。写作并非是为了拓宽通往事实的道路,而是为了延展人的感受力,这种感受力源于作家带来的关于同一处地点、同一件物体、同一类经验的不同信息,这也是自然从艺术中学习到的东西,人们歌咏或憎恨的自然全部来自艺术意识的投射。面对一幅画与一首诗,人们已将自己训练成了意义的导盲犬,不仅屏蔽天然的体验,还会将其降级为关于色彩与文笔的评价标准。“这是什么意思?”,像这类有关表达与象征的水渠只会通往一系列虚假的智性。‍‍‍‍


578.

我并非激昂地在写,在我的诗中有着大量垂死的情绪,因为我既不规划,也不总结,我总是为一种声调、一个词语及二者构成的节奏迷失、烦扰,所以我总在倾听,倾听句子的声响,也想要通过倾听来认清这种精细究竟是出于谨慎还是怯懦?事实上我面对太多,甚至过多的榜样,我不发问,也不等待任何一种回答,我所做的仅仅是收集自己在面对这一切时的反应。与优雅、有序恰好相反,使我充满热望与激情的只会是混乱与棘手的问题——或者它们的确是同一样东西的效应与路径。‍‍‍‍‍‍‍‍‍‍‍‍‍‍


579.

艺术不倡导任何东西。无论一件艺术品背后有多少个人、多少种意图,艺术不代表、不彰显、不提倡任何东西。如今我尽量避免使用“可能性”这个词,诗不是一种宣传,也并非是一面镜子,正如我在每一次书写时所感受到的那样,诗是垂死的——既会跌入死亡,又会重获生命,它拒绝概括与被概括、拒绝稀释与阐释。“风格”一词正如“女性”与“父权”,这样的词使用得越多,思考的范围就越狭窄,像这样粗燥的词语正是高墙的奠基所需。


580.

我无所畏惧,但同时也希望在可以不被众女性过多地指责背弃的情况下沉积下属于我自身的女性意图。女性主义在我自身独立,我不喜欢派别、营垒,它们会极大地侵蚀与摇摆根本性的主题,为了表达某一种主义女人们已用尽了每一个阳刚的词语,这让我看不到主义中的每一份子、每一层面,整个搅合在一起却丧失了原本应该用于扭转的方向与力量。我希望即便是敢于公开争辩与深思熟虑的献祭者也能提出更加复杂的观点,也能有多种选择,而并非在思考时被推进名为背叛者的绞肉机。


581.

这是一个关于“何时”与“准确”的问题:观点要在何时表达才最具备实效性?如果我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便不会随时随地都在表达与附庸观点。另一个亟须重新思考的是表达的水准,这不仅关于话语的质量及艺术性,还关乎表达的战斗力——它是否蕴含不竭的激情,这种激情是否来自诸多个体的观察与汇聚?主义们杂糅着先锋艺术的政治声明,同时继承了老左派那套已衰落的政治话语,紧接着又补习上了新左派关于辩论的法术:平等、解放、自我、爱。实际上各类主义者们始终倾向于保留等级制度,继续建设陈旧理论以及将“理智”注射进每一项探讨——这些统统是被历史所熟知的,无论战斗还是投降、背叛,统统都是二手的。始终忠实于先进与激进仍是一种保守。


582.

任何人只要将艺术作品归于悲观、乐观与进步、反动的范畴,那就是尚未触摸到艺术、是未启用任何一项器官的死人,不承认任意一种复杂性。吹毛求疵是好的,然而判断标准却跌入了势利,一个人在与艺术对视的瞬间便发出“看不懂”或“错误”与“落伍”这类判别时,他的头脑里究竟发生了以及正在发生着什么呢?世界又应该为此负上何种程度的责任呢?要求电影或诗歌要新、要平直易懂,这是非常蛮横的。艺术是经得起重复的事情,可以说在其中没有进步,只有成为了“过去”才能称其为艺术,我们的意识只能辨认与承认艺术中的历史性——即我们意识到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意识到事物已安全抵达它的过去时才能变成艺术。‍‍‍‍‍‍‍‍‍‍‍‍‍‍‍‍‍‍‍‍‍‍‍‍


583.

我并非如人们以自己肤浅的悲观主义判定的那样是个哀伤的人物,我仅仅是拥有孤独与舍弃一切的才能。他们拿着一只框尺在我身上比划,想要将我嵌入某种戏剧化的老套的女性气质,这等于是在说你最好不要艳丽,然而女演员般的艳丽对我来说更为过时,同时,完全为维持优雅性感而活是一种堪比出家的苦行,仅有极少数人会追求这类愉悦,我的愉悦在另一处,在意识中,仅需强化而无需追逐。我处在一个无系统的位置,随和、矛盾,我不读新书而总是徘徊在文学的废墟当中,也可说我钟爱艺术的墓园,比起多愁善感我更多思索的是同一主题、同一内容在不同形式下的重建。不能说我热爱自我挫败,对于这种我无法摆脱的东西只能像聆听耳鸣一样将它当作某种惯常的讽刺,讽刺而非否定,诗就是一种失败,只有失败才拥有最终的复杂性。‍‍‍‍‍‍‍‍‍‍‍‍‍‍‍


584.

重复与反复是诗与一切艺术的核心,对于我来说没有不可承受的打击,或者说我时时刻刻都活在这样的毁灭中,这种悲哀如同反复播放的乐曲一样会让我思索直至承受不了,或是使我麻木地坐在原地任身体而并非灵魂流淌。万幸,除去身体,精神有它自己的肉身——一个经得起重复的人会如同一首仅存在于重读中的诗一样,在被时代判断为缺乏技巧、真空与索然无味的同时,也得以摆脱粗劣的曝光、可有可无的荣誉以及庸俗不堪的结局——最终,被这一切挥发后剩下的精神将浓缩为一个位于最边缘的实体,也最晦涩、无用,它被风带往任意一片矿场,在那里没有“我”,也可以说谁都可以从我那里领取作为材料的功用,进行新一轮的重塑,这是我所渴望的福泽。

9 FRAMES
valer la pe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