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 答诗人杨键祭庄三十问

清明还上坟吗？

天安门广场立纪念碑有什么意义？

祭祀者，非形式也。

人虽有生死，自有不死者在，是有永恒不朽者。

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之谓也。

问2：

现在从小学到博士，同庄子也很难发生关系，国人的生命里已经失去了庄子，为何今日要重提庄子？

子以为庄子为战国一男丁乎？

是又不是。

一切圣贤，皆同此庄严本性，

一切众生，皆同此庄严本性。

孟子曰，

东海有圣人，南海有圣人，

西海有圣人，北海有圣人，

圣人同此心，同此理。

岂直圣人，一切众生皆生而明德，

人皆天之所子，皆庄严之子，

一息尚存，便是庄严之发用，

怎么可以说今人与庄子不发生关系呐？

只是日见不知而已矣。

问3：

祭祀与纪念有什么不同？

纪念是生者对死者的情感怀想，是生者情感之维系，生死是彼此对偶的关系。

祭祀不只是纪念。

子曰：祭如在。

祭祀仿佛也是生者对死者的不忘，但却不是生死两断的彼此存在。

祭祀是生死一如的贯通，

是不生不死的返虚入浑，

是天地与我为一的如在，

是一物不遗的具足。

祭之承，使人天不二，得见大人。

子曰：使民如承大祭。此之谓也。

不祭祀，何以知使民之敬，何以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故祭之时义大矣哉。

不知祭，不足以见中国之皇华，

不知祭，不足以知王道坦坦。

问4：

为什么东西方在轴心时代出现了人类文明史上的究竟人物？庄子就是其中之一，像标尺一样，巍立在时空之中。

曰：

今之学者，不知哲人之痛，

世坏之罪，才隔空看戏，以春秋战国时代为所谓轴心，并美之曰文明。

子知之乎，彼时之哲人，置身于礼崩乐坏、道德坠落、人性崩塌之际，其心大悲，

于不可奈何中匹夫担荷，奔走呼号，以济天下苍生，祈复人性之正，

因大悲心而发大慈之言行，此所以有庄子者也，此所以有东西方思救民救世之大哲人也。

人不只是苟活，光明的人间岂惟道德之乡乎？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此之谓也。

圣人者，皆彼时代之大伤心人也。

问5：

曰：

庄子非庄子独有，

庄子生之前即有庄子，

庄子死后亦有庄子，

如同禅法不因达摩西来始有。

然庄子是一大因缘，

使世人得因其人其书而自见自明。

问6：

庄子与孔子有何异同？

曰：

自其同而言，

孔亦庄严，庄亦庄严，

其心同，其性同，其理同。

自其异处而言，

肝胆楚越也，孔春秋，庄战国，

孔子为司寇，庄子钓于濮，颜曾之道非从孔得，

子贡子路冉求之能，亦非从孔学。

教者，教不能教。

学者，学不能学。

明此者，许言孔庄之同异。

问7：

逍遥游与西方人所谓自由有什么不同？

曰：

此问太大。

西人自由二字各说各理，

逍遥游三字亦非境界。

浅者以无拘无束为逍遥游，为自由，不足以与论。

逍遥游者，循道而趋，心与天游，

乃人格物致知之工夫也。

如乾龙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如坤马安贞，君子厚德载物。

西人言自由，

亦不出无为无不为之义，

各安其位，各尽其责，

东西所言名相虽别，

然于人天极乐处则无有差别。

人能卓立为人，即是自由，

即是逍遥游于天地之间、六合内外。

问8：

逍遥游与陶渊明的桃花源有何不同？

曰：

陶公桃花源虽是寓言，

亦是人秉常性得常情之生活实相，

此非王道之民乎？

无有秦政暴法，人能活成人，不至于异化为非人。

《逍遥游》云：

“今子有大树，树之于无何有之乡，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

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岂非羲皇时代乎？

此亦孔子念念之王道也，

是真人间世。

故陶公之真，何别于庄孔之真邪？

大人明德之光，原无不同。

正是此光明恒在不灭，

此地才得以名华夏。

问9：

为何《道德经》朴实无华，言简义平，庄子修辞极强，进入艰难？

曰：

理一而言殊，

老子直给，庄子比方。

学者若不得离经辩志，

于不立文字处会自性自见之极，

则必为文字声色所敝。

道不可传，

道不可至，

道不可思维，

道不可修，

四海诸圣哲皆曰：

无一法可以得者，何也？

若不自见，

则永不得见老聃庄周，

若不自见，则天地皆沉沦。

心斋是什么意思？

曰：

若作名相见，

则什么意思都是扯淡。

若得意忘言之人，

便不须问什么意思。

且听庄子言：

“仲尼曰：

若一志，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

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耳止于听，心止于符，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

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虚则不着，

虚则实，

虚则万有归一，

虚则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此真人也。

问11：

坐忘是什么意思？

曰：

同于上条，

亦非口耳可以字解。

此言出《庄子·大宗师》篇，文曰：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

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

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坐忘岂概念邪？

非孔颜之人不足以言，

非孔颜之心不得以进。

仲尼闻之犹蹴然，况凡夫乎？

同则无好，化则无常，

无好无常，乃仲尼唱和颜子坐忘也。

仁者会得，则余不敢置喙。

曰：

魏晋士子因政治困窘挤压，多好老庄。

郭象注恰合时趣，使退隐变得堂皇。

庄子曰：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山林与，皋壤与，

欣欣然乐之。

由此人视山林为一体自然，

于是，朝堂上局促之志，易地得以畅达舒张，

江山卧游，成为性灵之机运，

山林由自然物质之外域，

转为灵台空明之生机，

宗炳、王微为之鼓荡曰：

山水以形媚道，

以一管笔拟太虚之体。

自此，

山水脱离风景画之范，

直超而为大人先生之德风。

山水画承人物之血脉，

将山水作人物画，

将人物以山水显，

于是开中国独有山水之范式。

惜今之画山水者，

徒事描山水之形，

终不知古人以色应空、

境生象外之神契。

问14：

今天的山水画如此衰微，与老庄在二十世纪退场有关系吗？

曰：

中国画，包括山水，不只是地域概念，

民国之前并没有中国画一词，

古人称为绘事。

绘事、书事，皆士夫之涉事以自见，

笔翰乃修身立本之余事，

画不为人，

此所以君子不务于事，务于本。

敬用事，

于绘事上见工夫。

至于世俗画匠，以画谋活之实用绘事，

并不纳入文人士夫所谓的绘事之列。

廿世纪以降，

为己之学几近断绝，

所以才有中国画之衰微，

有斯人斯文方有斯画，

今世无斯人斯文，

欲兴真正的中国画，

纯属空想，

煮无米之米饭，可乎？

曰：

作为个人的老庄已死，

任何人不知道老庄也不妨碍活，

尧舜不学老庄也是尧舜，

然而我所说老庄不止是个人老庄，

而是那个使老庄成为老庄者，

古今恒在，古今恒需，

此无古今也。

圣人同此一心，

无分尧舜、老庄、释迦、耶稣，

但凡人间还有一人，

老庄都是必须的自我镜鉴，永不过期。

问16：

夫子说君子忧道不忧贫，由此可观庄子之时代与今天并无大差别，道德是少数人忧心，钱总是多数人忧心，是这样吗？

曰：

似是而非。

孔子庄子时代与今天本无差别，古犹今也。

我所谓无差别，是人类的痛苦与欢乐，古今绝无差别。

钱再多，没有尊严的活，都是痛苦的。

而尊严并非外力可以给予。

贵为天子，钱权也不能抵挡生老病死之欺辱，

岁月对谁都是杀猪刀。

所谓忧道，只是贤哲之慈悲，

悲大众不自见不自明，

沉迷于外物之贪积以为利，而不知外逐不返，必流于颠灭。

可怜哉，贪者愚痴，

终不闻孟子之教，

义利之辨。

问17：

为什么象罔找到了玄珠，我们找不到？

曰：

子所言我们，并非真正的我们，

而是自作聪明，自以为知，自我局促，自陷于人我之别的我们。

这个我们，便是假我们，

自欺自蔽之我们。

真我们是谁？

真我即象罔。

象罔者，有人形有色身，

却又不着于人形色身。

此即夫子所自言：“我空空如也”，“无可无不可”。

此大人也，与天地万类一体同仁，

此亦我心即宇宙，色即是空，

我之外别无一物，无余地也。

故一物不遗，玄珠不失矣。此所以象罔得之。

内有主则万境安，

内有主，玄珠未失也。

内有主，象罔也。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象罔得玄珠也。

问18：

玄珠是什么？为什么象罔找到了玄珠，我们找不到？

曰：

子如前所言，本性、良知、明德、天理也。

曰：

子自言惭愧，实为骄傲，

潜言应是庄子一个公元前的人，理应比我粗陋原始低档。

这是被人造的时间纪年给欺骗了，将本无古今的六合，误为有古今，有生灭，有成毁。

如人步行登山，无论是登十米高，还是登万仞之顶，

人永远只抬了一步，并没有万仞比十米更高级的一步，

古人今人，皆自生自死，皆因自诚而活，

父之岁不能加诸子，

子不能代父学，

父不能代子长，

于此处，无以分古人今人有何不同。

站在一层楼的你一米五，

爬到上海大厦顶层的你，也并没有增高。

人自古所具之本分，

不因时间地位财富而能有所损益。

之所以今人不如古，只是守全的诚意有亏，

圣人君子大人之与小人贱人之差别，

端在于自性有守无守，

小人穷斯滥，自作贱，无有守，所以低下，

其低下的岂直是语言与思想邪？

其低下的是为人之卑贱。

问20：

在皖南还有许多老祠堂，美丽而庄严，但空空荡荡，完全不用了，这是为何？

曰：

这不是百姓的问题，是政治强力改造的结果。

破四旧，文革，我们要让每个人成为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

皖南还留有空房子，只能说明他们当时爱国的热情还不够，

破的还不彻底，

看我们皖北，热情高涨，拆的几乎片瓦不存。

问21：

祠堂不用了，不起作用了，会有什么后果？

曰：

人人失根，以至于今日之现状。

不得祖先庇佑，孤零零地活，

人人不幸福，人人无家可归，

身心皆没有着落，集体没有了故乡。

问22：

人心里现在只有钱，哪里还有祖宗祭祀的概念呢。庄子有阻挡物欲横流的办法吗？

曰：

没有。

天下有难，匹夫有则。

国家有难，肉食者有责。

教化的取向，并不是个人可以改变的，是政治决定的。

问23：

为什么这个时代的人只关心身外之物？

曰：

教育导向使然。

从幼儿园到高校，只教索取之学，未见自明之教。

丧己于物，形与影逐，

道丧世，世丧道，道与世交丧矣。

曰：

人不学，不知道。

所谓知道，并非有个凌驾于万有之上的道可以知。

所谓知道，自治自见自明自觉也。

人能自见其性，则能见人之性，则能见物之性，

能见性者，可以知男人女人、

婚姻家庭、家国天下。

庄子、孟子、老子、孔子、释氏等等，

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人但凡志于学，便可脱此俗累。

学者，觉也。

有入乡随俗之能力，有活出人之常情的幸福感。

今之时，千家万户所以不幸的根源，在于人无主体，不能自反，一味贪欲。

幸福不是贪来的，有正常的男女，才有正常的幸福生活。

人都不正常了，还奢谈什么生活呐？

问25：

人人皆尧舜，人人皆庄子吗？

曰：

人人皆尧舜，只是个话术。正如写在纸上的火字并不热。

人人皆尧舜，是人含自性的初始，

此真性一念即在，一念即失，

是以念兹在兹，是为人立身之工夫，而非理论，更不是实指。

正因为不能尧舜者众，贼心大炽者多，

才有人人皆尧舜之提撕省人语。

若得与尧舜同此本心，则人人老庄，人人孔孟，可矣。

问26：

现在没人提君子，只有好人与坏人，三者有何差异？

曰：

任何时代，无论生逢尧舜还是桀纣，

人之行身，岂惟人心乎？

但一念见自己是个人，志即立矣。

一念欲为人，人斯至矣。

子欲仁，仁斯至。

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性也。

何患世人提不提君子邪？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至于人言善恶、好坏，言不及质，姑妄听之，不足与论议。

问27：

庄子与现代西方哲学家有什么不同？

曰：

此问笼统了些。

什么是哲学家？

真正的哲学家必是哲人，

哲人不分古今，无别中西。

哲人都是直面人生困局之人，

以求真为终极，一真一切真。

是知南西东北，圣名不同，其心其理元无不同。

观于大山，木石同坛，

万物以不同形相禅，同乎异乎？

人能应真，则东西之人，同此庄生。

问28：

现代人只图一时之乐，而庄子是千秋万代的，差别为何如此之大？

曰：

什么时代都有只图一时之乐的痛苦之人，

所以痛苦才图一时之快，

只图一时之快，所以更痛苦，

恶性循环也。

其与庄子差别便在此，

庄子不图一时之乐，

但能常性常情，知止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大人与！

大人者，明明德，

内外无滞，上下通达，

达人也。

能真者达，是为千秋万代之乐。

问29：

坐忘与孔子的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与佛教所说生死已办大事了，有异同吗？

曰：

待汝坐忘时，则无不同。不得坐忘，说异说同都是闲扯。

问30：

信钱而无信仰，为何我们走到了这里？

曰：

信钱也是信仰，并非有俗谓之信仰便是高贵。

真正的信仰，信人本天人，明德光明，非外有名教可以依持。

圣人假神道以设教，才有世俗宗教信仰，只是为方便而慈悲设教。

当知信非他信，缘他信以反，是为自信、自仰。

佛不以佛见，上帝不以上帝见，不拜偶像，圣人不以圣相示人。

至德丕显，德不形也。

故人不知而不愠，自在而不执，信在其中。

甲辰霜降｜祭祀与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