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先生绘
题识:说是萝卜则触,说不是萝卜则背。甲辰冬月,连山。
摘自"庄子网上书院"讲学稿
口述:连山先生
整理:学人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
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这一章之所以越讲越慢,一个是我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行动越来越迟缓了,看书的时候触见和思维也大不一样。
《庄子》到了外杂篇,看起来越简单,寓意却并没有跟着越简单。对一个学人来说,一定要注意,看起来越简单的东西,未必不渊深,听起来很玄奥的东西,未必不简单。
这连续三节与尧有关的事情,都无意于评判尧做的好不好的问题。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注本,注意不要被注的人注了。就像我们迷失了方向去问路,那些言之凿凿告诉你路怎么走的人,未必是正确的,我们经常被别人指错路。有些人看起来很本分、老实,依然会故意给你指错路,每个人不能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治学是为了最终成就内有主。
《天地》篇学人不可以离开第一段去看后面种种的故事,《天地》不是望文生义来讲天地自然的,是讲天道、天运的,是讲我们如何才能真正地修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一般说“治”就有外治之心,所谓“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在人世间肯定是要有负责人的,但什么样的人是王者、引领者?他们依据什么治理这个人间?
这就是《天地》开篇一言以蔽之“君原于德而成于天。”
所谓“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无为二字要着眼,要在我们头脑中朗朗分明。若君正,则义明、官治、应备。这是《天地》篇开宗明义的东西,所谓“通于天地”者“行于万物”者,即是道德,我们在讲道德总是一种情绪上的附加,好像是圣人弄了两个字让我们去描摹它们似的。
让万物能够生老病死在这个天地之间的就是道德啊!不能通于天地就是无德之人,不能行于万物就是无道之人。这通于天地、行于万物的所谓道德实际上是一个,这都是《天地》这一章开宗明义的东西。若离开了前面两节来去看后面的故事,会看得一头雾水。
连山先生绘
题识:白石先生常画此鸟以祈和平,甲辰连山。
我们接着上一节的最后一小节来讲。
尧见了华封人以后,华封人三祝,尧三辞。在祝和辞之间,立即有心和无心就分别出来了。
当我们有心于道德的时候,有心于治天下的时候,有心于为万民造福的时候,那是靠不住的。那就是所谓的刻意尚行,那就是有心地想去行仁义。儒家就败坏在那些倡导行仁义的人身上,很多人终身以儒家自居,却终身干着反孔孟的事情。这真是让人情何以堪啊!
“封人去之。”话已经说到这了,封人已经没有话再说了。
尧随之曰:“请问。”那还问什么呢?都已经说完了。
封人曰:“退已!”
“退已”二字真的是有截断众流之意,当下若不能截断,我们会以为还有绝技没有传完似的。只是率性,只是循道而趋,只是无心而已,所谓无心得而鬼神服。
我昨天发了一条关于伊川先生的事,是我在读书札记上写的。
“渡江老殳,涪陵人。伊川先生谪涪,渡江,中流,舟濒覆,人皆哭,伊川独正襟危坐如常。”
伊川先生贬福州,在汉江的时候,水太大,船差点翻了。舟中皆嚎哭,只有伊川先生独正襟危坐如常。
“及岸,老殳问曰:‘当船危时,君正坐,色甚壮,何也?’”
等船到岸的时候,同坐船的一位老者问伊川先生,刚刚船要翻的时候,为什么你还能正坐、神色庄严、没有恐惧的样子?
“伊川曰:‘心存诚敬耳。’”
伊川说,因为我内心是诚敬的。
“老殳曰:‘心存诚敬,固善,然不若无心。’”
老人家在夸程子,后生能做到这样很好,然不若无心。
“伊川欲与之言,而老殳径去。”
程子一听老人这样说,内心是被触动,想跟老人多说两句,那老人根本不理他,就径直走了。这个故事记录在二程集里面,应该是程子跟及门弟子讲他亲历的事情。(渡江老殳,涪陵人。伊川先生谪涪,渡江,中流,舟濒覆,人皆哭,伊川独正襟危坐如常。伊川曰:‘心存诚敬耳。’老殳曰:‘心存诚敬,固善,然不若无心。’伊川欲与之言,而老殳径去。)
后世儒门就用一句话指代这个事情“伊川不得与同舟者言”。程子的这个事情跟华封人说“退已”、伯成子高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都是同一鼻孔出气,一个味道。
我们知道在《论语》中,夫子也常常遇到这样的事情,狂接舆歌过孔子,夫子也不得与之言。
子路遇到荷蓧丈人,孔子使子路回去找他,也找不到了。
这些都不是我们听了好玩的故事,为什么呢?我们知道船子和尚以头蹈水,不给弟子再迟疑的机会。
这里华封人说“退已”,不是对尧的无礼,也不是对尧的轻慢。这种决绝从哪儿来?就是不再存任何侥幸心理,不可以让尧觉得“还有”。
这里我们以伊川先生为例,所谓“不若无心”,这无心不是无心。程子船至中流,正襟危坐如常,在他之前有谢安者,为了训练临事不慌,故意在风大浪急的时候驾小舟。随着风浪越来越大,同行者皆惊慌失措,只有谢安镇定自若。要知道这种镇定是刻意练出来的,只是有心安定。
沉静二字不在有心、无心之状,自然沉且静。这老者说的“不若无心”不是无心,而是须臾不离,已经没有一念刻意了。真的沉静在心的时候,可以哀,可以怨,可以歌,可以哭,不会在众人中显看起来不一样的状貌。有人问达摩,若有人打自己,怕疼忍不住,怎么办?达摩说,忍不住就哭。
宋儒有刻意沉静之嫌,才有宋儒之后吃人礼教之弊,已经开了后世恶劣的风尚。这就是下一节要讲的,我们要知道庄子深层地提醒在哪儿。
所谓寓言,即是借一个事来把不可说的东西说出来。我们看到的东西是可说的,真正的学人要学那个文字不能表达的点上,文字能表达的部分都是假的,文字总结的道理都是靠不住的。总结来总结去,都是以幻易幻,都是假相。
尧随之曰:“请问。”这说明尧内心里觉得还有未尽之处。没啦!如果心能居正还有什么呢?因此,封人没得说。
连山先生绘
题识:暴政之下民死若蕉,此庄子之哀也。甲辰冬,连山。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
伯成子高真的好像是恒道一样,子高果然是高子啊!“伯”是大,“成”是大,成者,完备之状。“子”,既大且成者,这是极高明之状,表恒道。
他像是一个检测,就像鱼鳔一样,随水高低沉浮。这个伯成子高好像很长寿,从尧到禹,他都在,好像那些显相的圣王都死了,而他还在。
诸位要想一想,那个不因时空而变化的东西,那个恒在的东西是什么呢?尧舜禹的时候,他在;到今天的时候,他还在。只是尧舜禹的时候,有圣人之德就有圣人之位。到了孔子的时候,德位就不再相搭配。他自然就下放到民间来,草野中来。所以,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这个伯成子高也是这样的,尧的时候,他跟尧一样在上位,到了禹的时候,他就到了草野中了。
“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在禹的时候,伯成子高已经不是诸侯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在野的人了。这是为什么呢?职位下降了?夫子为什么说礼失而求诸野?我们今天读诗,他们为什么要采风?风是进谏的意思。
本来我们每个人都德行完备的时候,那是可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无所谓采风。当在上位者不再跟他的天行、道德成正比,所谓德位不配的时候,要随时反省了,这种反省是要求诸野的。
后世在上位者必须知道自己不配位,所谓何德何能坐在龙椅上呢?不可以真的以为自己是有那德行的。
后世所谓的明君,都是能够礼贤下士、不耻下问、求诸草野的人。一旦他自以为上天选了他,自高自大,就不可避免地滑落到暴君上去,就会成为百姓的敌对者。在这里要注意,禹还是有这个觉知的。
“禹往见之。”禹觉察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就去找伯成子高。
“则耕在野。”“野”就跟庙堂形成一个对举。这第一条就有了全人类贤圣都共同觉察的东西的一个总结,所谓道德是不断地随着对外物的追求而下衰的。道德为什么会衰败?恰恰它跟人们的私心成反比。人们越是开始寻求外在的富足,外在的依靠,越是有外在的所谓美善对人的引诱,人的道德就越下衰。包括对于道德的追求,天下越是汲汲于求道的多,越是导致道德下衰。
无论道和物都不在外,一旦我们升起一个外求的心,类似有一个更高明的状态吸引着我们。这种更高明的想法对一个学人来说,最终打不掉,那就是有心于仁义,有心于沉静,有心于道德,有心于所谓的风雅。它反而会导致所谓的添乱。
在尧的时候,伯成子高是诸侯。尧舜禹这种时空的转换之后,伯成子高每况愈下,他的身份也每况愈下,即是他跟这个世界的接触也发生了变化。
“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禹还是很恭敬的,站在下风口,在那问伯成子高。
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禹觉得很委屈啊!老先生您在尧的时候还能跟他同治共担,等到了我的时候,你怎么就跑了呢?潜意识是说,是不是我看起来不济,还是你看不起我。
“敢问其故何也。”到底是为什么呢?从禹来看,禹也不愧是圣王。我们要注意,不是说尧舜禹他们三个有什么次第差别,而是天下已经变了,人心日益地崩坏,世风日益地流俗。所以,才有尧舜禹他们在治世方面看起来不同的应对。予者,愚也,也是我。
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也就是说,老百姓无论看起来是主动、积极,还是勤勉、深怀敬畏,都不是基于外在的赏罚。也就是说,不是你奖励他,他就更积极一点;你惩罚他,他就畏惧。生而为人,不敢不畏天道。
庄子在《逍遥游》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劝”是劝勉。人们居得正、行得端,不是靠劝的;夫子所谓礼闻来学,未闻往教,不是靠劝的。劝,进一步就会变成勾引或者阿谀。
一个人做好事不是劝的,为人子不可以不孝,孝不是劝的,我们现在是劝。特别是今天,一些人在做“孝行天下”,一千多观众,有的人声泪俱下地分享他以前不孝,如何如何生活不好。现在孝顺了,上天如何如何回报他,家里也变好了,身体也变好了。这种都是贼心,如果因劝,那其实构成一种引诱。如果基于一种潜在利益勾引我们去干这个事,那也会因为另一种利益勾引,我们会背叛它。
要知道,人只是做不可以不做的事,这就是各正性命,这就是格物致知。这里为什么特别强调“不赏而民劝”?不是靠赏,人的勤勉不是靠赏的。
每个人自有良知和明德告诫自己,这才是真劝。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个“劝”和“畏”,人之本有,每个人都有天生扣两端的能力,每个人都有天生能思能虑的能力,所以有疑难该问谁呢?首先是问自己。
读《尚书·洪范》,自己不能决,才去问大臣,才去问圣人。如果都不能决,才打一卦问上天。生命个人是彻天彻地的主体,千学万学是为了自己能觉,而不是把自己出卖给别人,寻找一个可以狐假虎威的机会。
本文摘自庄子网上书院
讲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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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介绍:
张真,号连山,蒙城移村白果人,客休宁白岳,师武隆萧中胤先生。
庄敬身心,庄严国土。托不得已以养中。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愚者张真愿与诸仁,炮庄发药,自事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