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庄 | 《天地》十七:乘人而无天

文摘   2024-09-30 21:19   安徽  

连山先生绘

题识:可怜一蜗牛,触蛮过此生。甲辰,连山。





摘自"庄子网上书院"讲学稿

口述:连山先生

整理:学人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这第一段还鼓现出另外一个问题,即是“让王”。

今天的人不会相信了,怎么可能呢?连个梨都不一定让,还让王呢?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怎么证明一个人长大了呢?就是他能学会让人家了。

一个人如果到了三四十岁了,凡事还在争我的、我的,凡事每次都能争赢,这个人就小人到底了。人生从他第一次开始知道让,比如说小孩子很喜欢吃,另一个小朋友来了,他愿意把他喜欢的东西分一点给人家,这说明这孩子已经开始朝人的方向走了。

让的最极致就是让天下。

孔子为什么会被祭祀称为“圣人之后”,因为他的祖先曾经让王,弗父何让了王位。伯夷叔齐为什么千古万古被称为贤者,是因为兄弟俩互相让王,哥让弟,弟让哥,最后一起逃走了。吴太伯让王,他后来就成为吴姓的始祖,天下姓吴的人都以太伯为荣。

《庄子》中专门有《让王》一篇,在小朋友读的《千字文》中有“推位让国”。

反向的这个字,就是争。

我们现在父母教小孩,多半都是教小孩儿怎么跟人争。从幼儿园的时候争成绩第一,小学还争成绩第一,只要得了第一就可以藐视群雄,从班级第一争全校第一。

讲到这儿,想到我们小时候那第一的小孩儿的状貌,他真的是脚扛在头上走。一个小孩儿如果从小就养成每次都争的习惯,而且能争赢,他就会越来越自大。这样的小孩儿,你追踪吧,没有几个能成功的。

当然要有所谓积极进取的精神,但那不是以击倒别人为胜利。人生最重要的对手,不是同桌,也不是同班,也不是同一届参加高考的人,那都是最次要的。

因为人真正面临的最大挑战是自己啊!灭张三的是张三,灭李四的是李四,绝不是王五。

所谓让,就是你自己特别喜欢这个东西,但是有一个比你小的朋友也要,这个时候你跟他争,你的力量比他大,他当然比不过你,这个时候你能够收手,让给他。这样的一件事情表明了你完成一次自我战胜。能够完成自我战胜的人,才能逐渐成为强力者,老子说“自胜者强”,胜人者只是有力量,而这个力量最终会被剥夺。

连山先生绘

题识:最是此物横行时。甲辰,连山。


读书的时候,不能离开自己去读。不是眼睛在读书,而是所有文字要回到自己的身心中来接引。一切圣人的文字都是来检测我们自己的纯度的,而不是你来检测这文字是什么意思。

我们习惯于读书的时候去检测写书的人,例如读了两遍《论语》就说孔子也有不对的地方。一切视听言动都是用来对我们自己作检测的,这种检测就体现为夫子对颜回说的你能不能非礼勿视,那个不该看的东西,你睁眼看到,你能不能收回来?结果看了还看。

你能不能非礼勿听?这些都是对自我的收摄。离开对自我的收摄,没有学问可言。

这一章的开篇就涉及这两个问题,一个是师道的问题,一个是让王的问题。

师徒之间无私,因为它只是一个传习的关系,就是传道的关系,“道”天下之公器。这才有下面许由仿佛在说他老师的坏话。如果以获取天子位为最后的追求,那他当然是说坏话。如果以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万民的引领者,那是以百姓的生死存亡作为检测的,就不再是“这是我老师,我要帮他”的名义。所以,每一点都关系到公私的检测。

也就是在这个问题上,你是以道义为准则,还是以私利为准则。古之王者,即便是到了后世,秦汉以后,天子一旦上位就要称“孤寡”了,连兄弟都不能是兄弟,你在朝堂上是代表天下的人。你不可能在朝堂上坐着,你哥来了,你说“哎,俺哥来了”,是不可以这样说的。天子一言,驷马难追,在朝堂上没有私亲,讨论的只是天下之公事。

所以在公共的地方不谈私事,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职业素养,到现在也是这样,不在办公室谈私事。公事在公时来办,私事在私时来办。

刘邦成为天子以后,在朝堂上他的父亲是臣子;回家,他得把天子服换掉,再给他父亲行儿子的礼。每天都这样很烦啊!后来朝中的大臣私下建议太公。所以,太公才说“以后免了”。我们读《史记》就能读到司马迁记的这一条,这是个很有趣儿的点。也就是,公私是很分明的。否则的话,就会混为一谈。

作为天子的生命个体,在天子的位置上就不再存有私情,那个时候是以百姓心为自己的心,不再是以自己的私心该怎样为标准,所有的行为都要以百姓心为基准。

这才有所谓的“太宗怀鹞”,唐太宗作为个体生命有个什么爱好不是很正常吗?他养个小宠物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所以他养了个小鸟。

魏徵要来禀报事,他吓得小鸟都不知道朝哪儿藏,揣怀里,捂死了。为什么呢?因为魏徵跟他之间不是一个朋友关系,魏徵来就代表君臣关系来了。君臣关系来了,你怎么能玩小鸟呢?

这些都在这一段里面有所呈现。我们由此可以窥见什么叫各就各位,人一旦越位就完了。

连山先生绘

题识: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谁能乐石,吾与勇焉。心如石坚,与而一卷。甲辰八月十九,画此一卷石于白岳。


许由讲啮缺的问题在哪儿呢?恰恰是人僭越天。人一旦有能力,就止不住的会显摆能力,他以为他搞得定,而且他确实搞得定,很多事都证明他果然搞得定。

这就麻烦了!

也就是,人累计的成功越多,人就越接近那个最终的崩塌,物壮则老。

尧问许由说“啮缺可以配天乎”?你觉得把天下让给师老爷可以不?我打算请王倪来邀请他。

许由说“殆哉”。

这里面又鼓现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尧没有看出来,而许由看出来了呢?

我们要注意在《尚书·尧典》中,尧想让天下,问大臣谁可以。大家说他的儿子丹朱可以,尧说不行。

尧明明知道不行,为什么还要问?

最后说再推荐,明明扬侧陋。于是大家推荐了说,有一个单身汉叫舜,父亲是个顽劣的人,母亲是个阴险的人,一个没有家教的人。

在《尧典》中就记述了当时朝堂的这种对话,天子一般不会自己直接下决定,总是要问。不能凡事以为自己明白了,就自己当家了,明白了也要问。

在《论语》中可以找到对应“夫子入太庙,每事问”。为什么每事问?因为那涉及的不是自己私人的事,自己私人的事可以不用问,公事一定要问。

今天全世界范围内有议会的国家,涉及到老百姓的事一定要拿到议会来议,不能自己就定了。

我们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每年都要开。你再觉得应该这样干,都得要程序上合法。这就说明所有的政令都是要有公议的,从古至今都不会变。否则的话,就是桀纣,即是独夫。所以一个人越是显得自己有能力裁决的时候,越是不需要大家参与的时候,他会引领大家走向绝境。

在这里尧先去问他老师,如果尧已经认定啮缺是个什么样的人,谁都不问就自己决定了,他就变成独裁者。

这里尧问许由,你看啮缺怎么样?这就叫咨询,以前有“尧咨四岳”,四岳就是大臣,咨询这个人怎么样,这个人可不可以用,这个人能用来做什么。所以,当天下发洪水的时候,他也是开会,大家推荐禹的父亲衮,尧说这个人其实是干不了的,但是还是让他干了,因为大家都推荐他。干了九年没成,就把他撤掉了。

“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极为聪明,遇到事情非常敏锐,处理得很快捷。

尧考虑的接班人跟我们考虑的接班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往往是看这个人的能力是不是超强,这治企业是没有问题的。

治企业跟治天下不是一回事,一般的事是要求功的,天下它不是个事,治天下是不求功的。

一旦治天下求功,天下一定会丧乱,治天下最高明叫“无为”。自古及今能够达到无为层面的君王那几乎是最顶级的了,几乎是圣人的级别。

夫子赞叹尧“巍巍乎大哉尧,其无为而治乎”。

我们后世读书多半都是二道贩子,把无为直接贴给所谓的道家,说道家是无为的,儒家是主张有为的。这样读书不如不读。无论什么样的学派,只要它够级别,它最后的终极点都在“无为”上。无论是佛还是上帝,本身这些宗师一定呈现出无为之状。无为跟我们平时想的干不干事没有关系,这里不多作解释了。

连山先生绘

题识:亳端亲见益纵横。甲辰七月处暑,连山。


啮缺显示出处处都是出众的状貌

大家要注意,一个人只要出众就不正常,只要不正常就邪乎。

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引诱是引诱我们不正常,从小就追求不正常,父母希望孩子不正常,希望孩子出众。出众是个很可怕的事情,它充满着诱惑,出众显得这个人成功。人若皆含出众心,这个天下就会丧乱,不会有谁出众的。

导向出问题了,世俗之导向恰恰是向外凸显、凸显、再凸显,只有遇到人生重大的困难,才有可能困而知学,才有可能调整人生的向度。这个向度的调整就称为旋面,所以人前进容易旋面难。

大多数人都是在所谓追求、追求、再追求,前进、前进、再前进的路上,突然遇到了重大的挫折,从此就开始消极。

世俗之人往往是在坐过山车,要么是在积极中,要么就说看透了,变成了煮熟了的人,从此就是在虚度时光,慢慢等死。

很少有正常人啊!正常人就是无论是穷还是富,无论是身在低位还是高位,都不妨碍他生命的饱满,他不会亏欠每一秒的。

也就是,无论他富如子贡,还是穷如颜回,他都不亏欠上天给他的每一秒;反之,无论你富如子贡,还是穷如颜回,你都白活。

穷如颜回,你痛苦在贫穷中;富如子贡,你痛苦在富贵中。

你怎么能以贫富作为乐的标准呢?你看多少痛苦的富人,多少痛苦的穷人,不痛苦的有几人?所以当你在大街上追着人问,你幸福吗?他怎么回答你呢?

这就是“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啮缺是我们世俗人理想中的极致,但牙都豁了。

“以人受天”,反过来是“以天受人”。天受人,正常;人受天,不正常,为自大。

“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

这一段开始大概讲了一下,如果以这样的人配天,那么他一定会越来越强化个人能力。

到这儿我们要知道,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就呈现出来了。全人类都经历了人神共居,就是人人具足神性的时代;到人神分离,人对天的敬畏逐渐消退,人对人欲越来越追逐。

历史的流变,那是一个全人类都类似的天际线,在西方以《荷马史诗》为代表,在我们东方是大禹治水。之后人类开始进入所谓的文明。所谓的文明即是人欲开始大于天理,人越来越强调动物化的人类所具有的生命的权利。

在中国,在我们的文化系统中,上古的圣王,王即是圣人;到了后来,皇帝以天的名义来发布命令,那个时候皇帝还要祭天,在北京有天坛、地坛。越到后来,人们开始视天为物质,越来越追逐欲望,追逐物质。

也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全人类都在追逐物质,西方所谓上帝死了,各种宗教都开始进入衰落的时期。见了很多修行人,其实只是修行的名义了。我们讲的是概率,并不是都没有了。

教育也是这样,变成教育产业,学达性天几乎没有了。万民的学习都不关乎性命的明白,人已经不活在自己的性命中了,人已经都活在自己的口腹之中了,每天为吃啥、喝啥、穿啥、住啥打拼,人鲜有知道自己性命何在的人。

连山先生绘

题识:甲辰七月初六,闲居白岳写竹消夏,连山。


先是天地众神离我们远去,然后是性命也与我们不交涉了,就活成了一堆肉。它就会造成各种各样的隐患、疾病产生。疾病其实本质上不是疾病,不跟人交流、抑郁、精神病等等,种种药物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就出现了,实际上是人从人性中抽离出来了。

你会发现逐渐在剥落,本来是人神合一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元神,每个生命都应该是神采奕奕的。我们看古画,画个猫和狗都有神性,到博物馆看那些雕塑都有神性。现在我们看画家画的猫和狗就是猫和狗了。由于神性对我们的出离,我们好像精神恍惚了,变得很疲惫,人就呈现出肉欲的样子,一脸迷茫的样子。然后进一步人性出离,就剩一堆肉了。

庄子这一段不仅仅是在讲天下丧乱的问题,天下的丧乱即是人心的丧乱。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

古人讲的天下跟我们所说的天下是不一样的。

我们所说的天下就是外在的权力,古人讲的天下就是我们的身心。身心、天下、家国是一体的,才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若不修身就没有天下可言,因为你的天下就在你一身。

我们是有天下有国土的,我们的心即是我们的君王,我们的身体发肤即是我们的国土,我们随时在治理着我们的国土,我们把自己治理地乱七八糟的。

一个把自己治理地乱七八糟的人怎么可能治天下?理是一样的。我们由此可以检测,一个人若自己过不好,他的家也过不好,他的企业也弄不好。他所有做的事一定是跟他的人是连通的,他自己一旦是乱的,他干的一切事都不会正常。

这叫“乘人而无天”。

本来是“乘天”,一切智者以“无我”为内有主。所有的圣人在讲“无我”的时候,恰恰是我最大。

所谓“有我”,恰恰是把我给弄小了;所谓“无我”,即是我与宇宙等大,没有一个我再去呈现出来了。

人们赞叹孔子说不知道怎么样去称名他,你不知道他哪个地方有能力,这就是圣人,他不会显某个地方好像更厉害一点儿,他所显的都是不厉害。

人心本来是与宇宙等大的,我们跟万类是无间的,当我们以为跟万类还是你是你、我是我的时候,这说明人还是小人。小人才会有我,大人是以无我显的。大人因无我,而有大我。这个大我,这个我是无乎不在的,他反而有主体了。只有无我的人,才是有主体的人,才是能见独的人,才是能一的人。反之,越是看起来有我的人,越是丧失殆尽。

“方且本身而异形”,一旦乘人而无天,把人和天分离了来看,说我谁也不靠。这不是圣人所说的见独问题,这恰恰是自私的问题。言语说的是一样的,但是言语一出就知道这个人是在还是不在,是有还是没有。

同样是讲“我”,圣人讲我的时候,这个我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我,是与宇宙等大的;俗人讲我,就变成割裂,变成了一个自私的东西。同样是讲我,是圣还是俗,马上就能听出来,一言而知之,不在于你怎么说,在于你动念处。

一旦乘人而无天,人天一旦分离,接下来一系列的祸事就会出现。第一就是“本身而异形”,就会越来越强调我身是根本,这跟圣人说的没有区别,但是圣人说的身恰恰不是这一堆肉。

一切治学,如果不能回到你这个根本中来,你就不能够与天下同在,你就不知道为谁而学,这叫“反身而成”。反身即是返到根本处,因为你才是天下的根本,你在哪儿,天下的根本就在哪儿。我们如果还去追逐那个中央,你就把自己变成边缘。但是,一旦我们以这个可以物化的身作为根本的时候,人就会变异,这叫异形。

善学者得善听,因为圣人说的话是一样,你若不善听,马上佛魔就两端了,你不善听就会执着于这个文字,执着于这个文字所呈现出的东西。

同样讲身,俗人也讲身,你看现在养生的人,多半是就他这一身体作为根本,什么都不重要,健康才重要。那一堆肉有什么健康可言?一堆肉好好的不妨碍人已经异化成活死人了。我们见过多少一堆肉好好的,活得是个鬼样子啊!

圣人也讲身,为什么呈现出这样一个悖反?为什么会出现“方且尊知而火驰”?圣人也讲知,所谓上智、般若智;俗人也讲智,俗人讲智会越来越变得像大火焚烧一样,会越来越焦躁的。

一早晨我们没讲完这一段,因为这一段要审问的地方很多,它可以勾连出一切我们在治学或者修行中的各种各样的陷阱和问题。

今天就这样。




本文摘自庄子网上书院

讲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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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介绍:

张真,号连山,蒙城移村白果人,客休宁白岳,师武隆萧中胤先生,泾县查济修立书院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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