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沈周
摘自"庄子网上书院"讲学稿
口述:连山先生
整理:学人
《胠箧》这一章跟庄子的每一章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是一样地被人栽赃、陷害、误解。后代很多学人常常举《胠箧》为矛攻击儒家,他们认为庄子是在攻击仁义、攻击圣人、攻击儒家。就不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呢?还是真的就这样想的?
从文句上来看,看不出庄子攻击儒家的地方。这是我读《胠箧》一直有的一个困惑,谈不上我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庄子已经说的很清晰了,这可能是有些读书人带着先验的一种预设造成的,就是他已经想好了一个结果,不过是拿庄子填空。真是应了一句话,人生不已,斗争不止。今天我们在读《胠箧》,如果有那么一份诚意,那么庄子说的什么自然是如太虚朗月。
《胠箧》这一章,庄子反反复复在讨论,若外立道德、外立仁义、外立圣贤的标准、信用的标准,那么必然是会为贼者所用。《胠箧》一言以蔽之,是反一切外道,道不在外。没有一丝一毫对师旷、对仁义、对道德、对符玺的轻慢,他只是提醒:若我们以此为标准,就会陷入外求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那个东西好,谁都知道,但不可以作为一种标准,不可以作为成法,不可以作为一种现成的法度,直接拿过来就用。
所以《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唯明德至诚,方能发用。反之,一不小心就会落到外求一种便利上,我们是基于一种求便利的心,基于一种对美言潜在的好感,讲道德、讲修行都是一种美言。为什么老子说“美言不信”?这里不涉及到“美言”美不美、信不信的问题,它不是对美言的评价,而是真正的提思。
明 沈周
“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这句话非常重要,如果不把现成的所谓圣法跟我们先验的圣法打破,所谓圣法即是我们以为有一个更高明的法度、更高明的做人道理、更高明的准则。
那还说什么呢?那就是以圣凌人、以贤凌人。那还说什么呢?那就没得说了,只能照做,这就会造成万民都会变成小学生。民与圣的关系、民与王的关系就变成上下级,言语就不再对等,所以就没得论议。
我们日常生活中就能体会到,你要上来就给人盖个帽子,说你这个家伙愚蠢,那还说什么呢?接下来只有听你呵斥了。以此来看人类所谓的文明,大多数其实是用圣人之名去宰制众生,它变成了强盗逻辑。当贼不以自己为贼、以自己为圣的时候,那天下就彻底变成贼的天下了。《阴符经》说:“天有五贼,见之者昌。”贼必须知道自己是贼,我们每个人必须知道自己并不是觉者,天下才有文明可言。
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冷不丁会遇到某一个人,好像是觉者的样子。很多学人在学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开悟了,马上就开始以觉者自居了,还有比到处都有一个觉者的样子让人讨厌么?《齐物论》说“愚者自以为觉”,只有愚蠢的人才自以为自己是个觉悟的人。而所谓真正的觉悟者即是明明德者,能明明德者没有不夕惕若的,没有不如履薄冰的。真正明德的人,不敢不愚。
一个人一旦自以为觉,贼就坐定了,叫“窃窃然知之”,他就会显聪明相,显圣人相,显所谓觉者相,就会碾压一切。
若不能够见圣杀圣,见佛杀佛,若不能够抖落掉这些很容易给我们带来遮蔽的这种美言的覆盖,治学就会进入到自己的一个口袋中,就会以圣人的名义自负,就会自欺欺人。天下所以大乱,尽在于此。这就是庄子接下来更深层地导入,不外立聪明,不外立道德,不外立规矩。那该怎么办?
明 沈周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六律”“竽瑟”,并不是与它们为仇,这些都是表外在的规矩和法度。人一旦以外为准,以外为待,人就会丧失主体。
“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要注意言语中的替换,若我们以听力为第一的时候,实际上我们的注意力就被耳朵带走了。当人追求耳聪的时候,心就不聪了,所谓人含其聪。师旷是耳聪的代表,离朱是目明的代表,但一切圣人都告诫我们,那些都是器官,那些恰恰都是外显、次要的。
所谓知微之显,若不知五官背后有所以五官的东西,若不知道那个在,我们就会横向地比较,变成了五官地竞逐,看谁眼力更好,看谁耳力更好,就流入对特异功能的追逐上去了。
“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不是文章、五采不好,若我们被光怪陆离的色相迷惑,我们的心就会外驰,我们就不能够体贴“素以为绚兮”,我们就会被色相上的五颜六色所诱惑。这几句话,之所以“塞耳”、“胶目”,都是为了让学人、后来者明白自己本有的聪明。
“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明不明不在眼睛。瞽者、聋者怎么办呢?天生聋瞽的人是不是就不聪明了呢?《逍遥游》中“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当人们追逐工倕手巧的时候,我们就把真正的心巧、天巧遮蔽了。刻雕万物而不为巧,天地催生万物,万物之精细非工匠所能。每一句都在导向人本具足,不需外求。
庄子去后千年,佛法传入中土,中土的世人趋之若鹜,说终于迎来了更大的智慧,说我们中土没有,佛的智慧最大,佛告诉我们,人人俱足佛性。佛当然高明,当然智慧,但是并不是佛传入中土,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觉者是没有差等和区别的,只是你才知道而已,不是中土才知道。你所谓“知道”,听佛所说,也只是一个言语的贩子。若你还这样想,还处于比较之中,你就真的没知道。你若真的知道,就该相信这是人皆尽知的道理,不是哪一个人不说出来,其它人就不知道。
明 沈周
如果一个人不是自我埋葬地太深,不是太自美,他就应该知道这世间的道理从来没有多一分,从来没有以道理的形式存在过。所谓“未发之谓中”,不是说你不读十三经,不读大藏经,就不明白道理。道理是以空空如也的方式,恒在天地之间,只是你触着还是没触着而已。所以这连续“人含其聪”“人含其明”“人含其巧”,接下来是“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削曾、史之行。”曾参、史鱼代表孝、忠、直,世人以曾、史为行为标准。
怎么能是以曾、史为标准呢?人皆天生带着天则、天理和标准的。不是见了曾子孝,你才知道孝的。孝这个字本身就不存在,只是因为很多人已经不孝了,圣人才以孝提醒,打你脑壳。然后大家汲汲然去追求一种孝,孝已经不在了。
汉代举孝廉,实际上很大程度上已经把孝扭曲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孝,以获取名声。争先恐后地廉,以获取利益。并不是说这里面没有诚意者,但大多数都变伎俩了。
“钳杨、墨之口。”杨、墨驰骋口才,天下人都辩不过他们,把所谓的“知”导入到炫的地步,外炫知识,口舌如簧。我们可以看到,在庄子这处处本着人如何须臾不离自己本有的东西。那本有的不可言说,却无所不包,无论是五常还是五贼,它是囊括一切,包裹万有的。人本来皆具无尽藏,这叫“玄同”。
“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真的仁义是攘弃不掉的,攘弃的恰恰是举仁义的旗帜、自以为的仁义。人一旦自以为仁义,就把贼做得很光鲜,这就是偷人一个衣帽钩都可以被诛杀,因为天下人都说他是贼,那窃国者为诸侯,就把贼做得很光鲜了。
明 沈周
“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这里“不铄”“不累”“不惑”“不僻”,这四“不”正好对应着人世间的四个大家都夸饰的东西。
所谓“人含其明”是内含,人不能自明,只有外逐。不能自明,如何明人呢?在这样的人中,他一定要举一个晃眼的东西,所以叫“铄”。
人若不能自聪,就会耍聪明,一定会卖力的显摆聪明,那就会累,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为聪明所累,这还是聪明吗?
人若是朴素的,人若没有被残破,人若都能在自性的天理中居正,那么这天下就是太平的,不会找累,不会亢奋(铄,也是铄金的铄),不会有那么多无尽地烦恼,自然就是个清净的世界。所谓“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没有交战。《胠箧》篇用了老子这句话形容齐国,最后也不妨碍被别人偷走。
“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僻,即是走各种极端、癖好,这是德薄的表现。若是德行敦厚,人就不会刻薄,不会流于各种癖好。而人类今天的向度、方向,恰恰是越来越追逐各种癖好,人越是在彰显自己个性,人越是把自己给宰制了。人以个性的名义,把自己给切碎了。所以,这是一种悖反,细思极恐。
“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这些都是人类史上璀璨的伟人,也是一个反向标,以文明的名义反文明。正是这些看起来在人类史上出类拔萃的人,把后来者导向了一个不归路。天下皆不安,不安于自己本有,追逐于自己本无。
现在流行弹琴了,不管自己是不是弹琴的料,都得要去弹琴;流行养生了,不管自己是不是做医生的料,都要去学医;流行画画写字了,不管自己能不能成为书法家,都要去显摆。问题是写字、弹琴、画画等皆是自娱,没有外在风雅的光环,没有外在显摆的可能。是什么导致了这些一窝蜂成为流行?背后其实是各种虚荣和商业交集到一块,沆瀣一气造成的。人为什么被洗脑?这是商业的力量,是人的欲望和虚荣纠缠到一起的结果。人生怕自己好像落伍了,正好被商业的齿轮绞进去了。
“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他们有意无意地变成人们追逐的外在标准,一旦人以为有一个外在更高明的东西可以追求,那天下就没有闲人了。大路上走着的都是背着粮食到处追求高明的人,高明就被弄成一地鸡毛,这叫“爚乱天下”。
“法之所无用也。”都会变成没有用了。自天下敬仰圣人,圣人就成了杀人的第一利器。
《中庸》说“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圣人执中,后来人开始在善和恶中妄分彼此。每个人都叫嚣着自己要行善、要扬善,要跟恶做斗争。善和恶就变成对立,阴和阳就变成对立,一旦对立就变成黑吃黑。
本文摘自庄子网上书院
讲学稿
先生介绍:
张真,号连山,蒙城移村白果人,客休宁白岳,师武隆萧中胤先生,泾县查济修立书院山长。
庄敬身心,庄严国土。托不得已以养中。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愚者张真愿与诸仁,炮庄发药,自事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