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徐渭
摘自"庄子网上书院"讲学稿
口述:连山先生
整理:学人
我们在读庄子原文的时候,最要注意的是不能被字句分散。一旦分散,文义就会变的支离破碎。以《天地》这一章为例,第一段一定要一气呵成的去感受,感受庄子到底要说什么?否则一旦陷入到字句,就容易滋生各种各样的臆想。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钱宾四先生认为,这一句错了一个字,“君”应该是“名”,名正言顺显得才好理解。这样改也不能说不对,怎么说其实都有道理。古经典之中,当然有一些文句会在传抄的过程中发生讹错。但是,并不是每一条看起来不顺的文句都是错了。你可以有怀疑,但是不能凿凿于此。
这一条从观言、观分、观能、泛观,皆冠“以道”这两字。这个“以道”并不是我们“以道”,“以道”上面不可以再接一个主体。若强行接一个主体,道就会变成道的名义。
“人卒虽众,其主君也。”此主君跟人世间推选出来或靠争抢加冕而来的君王,可以类比,但不可替换。不能认为人世间有权力者自称为君,就真的是君了。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君呢?庄子曰:“若有真宰 ,而特不得其眹。”真正的君,不会显所谓的君像;真正的君,“原于德而成于天”,也就是君是本于天德的。离开天德来讲君,就是一个标签。
明 徐渭
“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天德”即是上一句“德”的延展。在这个架构下,我们能体贴到所谓的天德化生的万类,才有所谓的观言、观分、观能、泛观的机用。
何为“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呢?”言,顾名思义是说,是显。若读历史就会发现,即便是人间的君王,也未必能称为真正的君王。尧舜禹也是君王,纣桀也是君王。那他们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呢?一张嘴就知有没有,这即是所谓的“观言”。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一本书叫《国语》,这本书基本上是记言的,《论语》同样如此。一言而知正邪、真伪。从整体来看细节,从细节来知整体。
“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这即是礼了,君臣若义明基本上是合道的,即便从分上看也是合道的。
“周与蝶必有分焉”,我们得知道庄周与蝴蝶各自是各自,这是从分处看。又要知道庄周与蝴蝶,一也,这是从合处看。
这一章从“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作为开篇,接下来处处是讲一和万、万和一的分属关系。甚至于都不是一个关系,只是所谓中庸而已,未发和已发,体和用。为什么世俗有偏执和偏能呢?所谓偏,就是只知一不知二,或者说只知二不知一,不能包裹。世俗之人,要么着在分上,要么着在言上,要么着在能上,要么着在泛上。我们每个人都不用转头就能知道,身边随时发生的事情和见到的人,多半都着在自以为是上。
“万物之应备”,无不是道,无不应和。荣枯成毁,不只是荣枯成毁;秋冬春夏,不只是秋冬春夏。无不是道之机用。所以下一段才有,“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明 徐渭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有一个叫碧虚子的,提出这一条和古本不合,江南古藏本在这一条上是:“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艺也。”自碧虚子这一条注引出来后,后来的学者基本上都尊这个。他们认为这样才能够和下文(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能够相辅相成,否则的话好像下面就和上面不大关联。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通行本是没有艺这一句的,在表述上也和江南古本不一样。那么对于我们读者来说,该如何抉择呢?我们来直面这个原文。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江南古藏本是“道也”。
“行于万物者,道也。” 江南古藏本是“艺也”。
要注意所谓古今本,如果明理了,没有大的问题。文字在不同的角度去表述,理是一个,只是正说反说。“通于天地者,德也。”也没有问题,通于天即是顺于地,不是完全格格不入的。“行于万物者,道也。”道也是艺,是互兼的。所以,不必一定要改。不过我们要尊重古今本文辞的不同,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真正审思的路径,其实都一个样。
若不明理,就会发生纠结,就会去抉择哪个更好。这一段要讲的恰恰是看起来不同的名相背后,是一个东西。这看起来不同的名相,只是分给我们看,示现给我们看。上天以万类为垂象,一草一木皆是显像,皆是示现,不然的话我们没有可能能明大理,没有触机的机会。所谓发而皆中节,皆是示现,是为和,是为用。
明 徐渭
“上治人者,事也。”“上”,不要着实了是皇上、上级领导。“上”,即是万物之上。上天、上帝,那个不可以言说的,先一切而在的,都可以称为“上”,所谓“太上,不知有之”。人在人世间,最重要是被上治,所以人皆有事。所谓的各正性命,即是人皆有事,孟子说要有事焉,阳明也说要在事上见功夫,没有谁无事。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即是上使人以事,此事是大任,人是因事而知人的。我们一般裹挟着私欲的俗念中,一说修道就是逃事。一说修道,就开始打妄念,修一个自以为是的虚空。把所谓的虚静恬淡,当成自己能理解的虚静恬淡;把修行所抵达的通达圆融无碍,理解为自己能够掌控的究竟和明白。这些都会陷入到很深的自欺之中。
例如学人在书院,不仅仅是治学明理是事,迎来送往、洒扫进退,都是学人应知的事。同样离开书院去与人合作共事,或者为政,或者在企业,这些都要忠于事。这才是各就各位,无不有学。反之,站在左边期待右边,站在右边期待左边,这都叫“颠沛”。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核心是能忠和诚,能忠、能静、能恕,时时安,时时不越位。
就像一个人在家能侍父母,能养子孙,能和邻里相安,遇到任何事能担责任,这就是“上治人者”。我们一般以为自己是自己的主宰,自己给自己谋划,这都不属于上治人,这都属于下治人。人能够敬天爱人,循道而趋,这基本上就是能任事的人,属于上治人。这样的句子看起来很简单,要体贴到我们实际的生命状态中来,不要轻过。一旦轻过,只是思维上理解一下,不能够成为我们当下的机用,这样就不是善学的人。
“能有所艺者,技也。”人人皆有好多技艺,没有谁没有。吃喝拉撒皆包含着技艺,小孩子用奶瓶喝奶,到用勺子吃饭,然后用筷子吃饭,甚至于用手抓,都包含着技艺。只是这个技,不可以过分孤单的去撕开来说,技是不离事的。
任何技艺都不是单纯地训练,是人事的组成部分。人事就包含着道义,任何一件事都有义利之辨,没有一件事不裹挟着利和义。
“义兼于德”,义不是空说的,随随便便说自己有江湖道义,那是德行决定的。“兼”,即是兼容,在这里作一个名相上的消解和替换,没有哪一个点能够独立地立住的。讲技的时候,事就在;讲事的时候,义就在;讲义的时候,德就在;讲德的时候,道即在其中矣。所以,道和德不是两个。现在象罔书院正在学习《道德经》,在文本上好像可以分为道经和德经,然后还有很多学人汲汲于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妄分高明,不知道本来是一个。
明 徐渭
“德兼于道,道兼于天。”一切皆是天而已。《阴符经》:“天性,人也”。回应上面“天德而已”,只是天德。所有的天德都是道理,所有的道理都在事上见。这一大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去讲什么是天德、天道,互为显隐的关系。每一个真正治学的人,无论是修身还是修行,都可以帮助我们正心。我们若真的读进去了,就不至于还处于妄想之中,分拣式的认为这是修道,那是劳役。人没有不被劳役的时候,除非内心能够立定,否则的话世上哪有不烦恼的事呢?
“兼”,这个字要着眼,才能够把看起来分的东西,完全打成一片,人才不至于以修道的名义自绝。反之,人若不明白什么是兼,我们就会练技艺的时候被技艺带走。比如一个人学写字、画画、古琴,就会自以为是的去追逐各种认为很有难度的技术,每天练这种技术。只是练技术,没有兼的能力,技是入不了道的,只会变成手上的功夫,变成但手熟耳。弹琴是一事,治国是一事,书法绘画是一事,每一件事情都是检测我们是否是上治人,还是自己宰制自己的功夫。每一件事都是检测我们是有任事的能力,还是被事任了。
即便是在书院读书也是这样,我们常常说很多人哪里是读书呢?被书读了。然后一听被吓的不敢读了,还是被书读了。无论是一脑门去做事,累个半死;还是一脑门去读书,累个半死。基本上都是在做“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归”的事。古之大智大觉者,千方百计,千言万语,要说的都是我们如何才能有兼的能力。这是治学的向度,并不是看了这一段说要兼,脑袋里面理解了,不是就此结束的,而是我们真的能够在日常的行中能兼。
有些人跟我征询关于书画的事,常常会陷入到自我的分离中,说总得练技术吧?当然要有了。但是由此去疯狂的练技术,很快技术上来了,但也很难说是入门了,只是字写的漂亮了而已。现在越来越难闻见古之大人是如何任事了,越来越陷入到自我的欺骗之中,即便是读了古人的画论,也以为他们是说着玩的。比如张旭对颜真卿说什么是书法:“非通人玄士不能为也”。今天看到这句话,大多数人会不屑的,哪那么多事。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去听闻这些东西了,只变成文字了。越到后世,人越是欲于自己的私利,人越是不能直面自己,终日与圣人交臂而失之,不会再有撞见。
比如说前段时间群里面发生的一件小事情,一个朋友说圣人也是人,也不能都对。这话说的是有道理的,最起码合乎他的道理。你骂圣人是狗屎,也没有人说什么,那是你的事情。关键是你想得到什么?没有别人替你维护所谓圣人的尊严,别人也维护不了,也不需要担心别人信了圣人会不会被贩卖,都是自己的事情,要真的能听明白都是自己的事情。否则的话就会消耗生命,花在无谓的关心别人上,关心别人俗不俗,关心别人雅不雅,关心别人是不是着魔了。这些都叫不知道自己是谁?
本文摘自庄子网上书院
讲学稿
先生介绍:
张真,号连山,蒙城移村白果人,客休宁白岳,师武隆萧中胤先生,泾县查济修立书院山长。
庄敬身心,庄严国土。托不得已以养中。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愚者张真愿与诸仁,炮庄发药,自事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