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80后生人,对于林青霞出道惊为天人的早期履历是很陌生的,换句话说,林青霞作为琼瑶阿姨第一个捧出来的东南亚超级偶像巨星的认知反而更多来源于明星八卦,这就不多说了。等我们接触琼瑶剧和琼瑶女郎时,已经形成一个刻板印象:爱哭“鬼”,楚楚可怜,台词多用排比句式。
但殊不知林青霞在电影《窗外》(1973年)里是一把清丽也锋利的小刀子,挑战社会的道德边界,成为“师生恋”的动力锚点,她的天颜能让观众有信念感。这个故事不管以今天的视角看是否老派过时,也不能否定林青霞是琼瑶世界里的悬崖和峻岭,最危险的第一次挑战由她完成。
1992年,戏剧导演赖声川将自己的名作《暗恋桃花源》搬上大银幕,林青霞出演云之凡一角。这个角色的永恒意义除了在电影幕布里尝试展示戏剧舞台的折叠和互文魅力,在我看来,永远的云之凡呵,实则是琼瑶世界和琼瑶文本里最有价值的精华展示。琼瑶早期的小说多引用古典诗句作为书名或者题眼,在某种程度上将汉语言浪漫主义和以男女之情抒发胸臆的传统做了软着陆,因此结合“桃花源”的故事,不难揣摩出林青霞出演的云之凡有多么重要,是爱情、乡情以及文人志气共同选择的“女神”,后续演云之凡的优秀女演员不少,但能轻松跨步到这个意境的只能是林青霞了。
总而言之,林青霞作为琼瑶女郎,是这个谈情说爱的世界的屋脊。
80后真正熟悉并爱上林青霞,是从她开始大量接拍港片开始,而最有记忆点、情结最深重的就是她出演了一系列殿堂级武侠小说改编片里的角色,比如神龙教主之金庸的《鹿鼎记》、练霓裳之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黄雪梅之倪匡《六指琴魔》等等,而所有这些将邪气、英气与侠气以及不易察觉的,对于当下现实世界的戏谑劲儿全部锁在林青霞的浓眉明眸之间的角色,都是在极短的工业流程中复刻一部堪称“炸裂”的作品:《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1992年)。
这大概是很多港片迷百看不厌的经典,每次看都要唏嘘林青霞的出场和结局,起势狷狂桀骜,落处悲怆余味,中段展示女人的风姿和男人的豪迈,请林青霞来塑造东方不败这个角色,绝对是天才的创意。
就像林青霞拉高了琼瑶女郎的上限,至少在东方不败这个角色上,是她将原著角色中些许挥之不去的阴损、龃龉甚至猥琐,全部大袖一挥,涤荡干净,让这个角色充满了后现代主义的审视力量:上位者为雄,痴情者为雌,一旦遭遇背叛则宁可玉碎,这是多少当代爽文剧本里写不出来的大手笔和狠刀工。
在林青霞之后,依然有不少东方教主或者类似的角色,她们可以模仿妆容服饰,甚至连站姿的幅度都在学习,但少的不仅仅是神韵,其实最缺乏的是1992年港产片的环境:因为要卖座无所顾忌,因为要高效无所不用其极,将大明星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如果熟悉港片经典梗的朋友或许在王晶或者其他市井导演的作品里,会听到一个段子,就是“霞玉芳红”这四个字,初看似乎是风月场男子的调侃排名,但细想这也是香港电影的黑色幽默,实则将最能代表香港电影精神的四位女演员放在一起,即:林青霞、张曼玉、梅艳芳和钟楚红。除了梅艳芳仙逝,其他三位都退出影坛,各美其美。
林青霞是排名第一的,若论手握电影奖项数量,张曼玉似乎应该往前提一位。但个人觉得这样排也是有道理的,且不论林青霞出道早,两岸三地影迷的受众面更广阔,单从审美而言,这位山东籍女子是更东方、更中国的,属于老少中都能接受的,毕竟这个排位表面上也是“比美”。
之所以把这四个字拿出来说,是想证明林青霞的电影传奇也是时代造化之功,是我们最多慨叹的:时至今日,我们没有也不敢有这样的排位。
她们四位女演员之间的关系都紧密、熟悉,排列组合下来,三三两两之间都有合作。尤其是第一名的林青霞与第二名的张曼玉。
以前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时不时就要重播一部武侠片《新龙门客栈》,也是1992年出品,李惠民执导。张曼玉凭借金镶玉一角拿下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金镶玉固然是辣的、好的,但她这一辣味,是很需要林青霞饰演的邱莫言来提的。邱莫言这个角色的人设和情感逻辑,颇似《卧虎藏龙》里的俞秀莲(杨紫琼 饰),如果我们肯定后者传递的稳稳的妥帖感,那就不能忽略林青霞如何托起客栈的江湖侠气。
邱女侠与金镶玉第一次交手,是在螺蛳壳道场里,将两种港女的美感进行拿铁般的搅拌和碰撞。邱莫言有淑女道德、隐忍的苦和家国大义的情仇,金镶玉有混不吝的动物本能以及识破人性复杂的豁达,两者在太极的图谱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邱莫言骂金镶玉“骚”,金镶玉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似有得意,两人在逼仄空间里照见了自己和前世今生,因而两个演员也互相成就。
除了这部武侠片,两人还有一部经典作品,就是根据作家三毛的剧作改编的《滚滚红尘》(1990年,严浩执导)。据说张曼玉听说是跟林青霞合作,二话不说就飞来作配,结果化学效应极好,两人居然双双拿下当年的金马奖表演奖项:女主和女配。
林青霞在片中的角色名为沈韶华,秦汉出演章能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实是把女作家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情事进行了改造,但骨架还是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安排,角色唤醒了大美女的作家梦,如今提起林青霞,也因为她笔耕不辍地写作并出书,有了作家的另一重身份。在当时的故事情境里,林青霞把少女的调皮、闺蜜纯粹的情义与同情放进角色,四两拨千斤,写意又舒展。
至今记得一个细节:女作家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要去赴约,用烧灭的火柴棒当眉笔对镜画,女作家在残酷吃人年代里的清傲马上就传神具象化了。窃以为当时剧组的组合应该也符合大美人的心意,一场大戏下经历友情、爱情还有一些似有还无的身法感确认,对于任何一个有追求的女演员来说是挑战,也是机会,接得住就一定能博彩头。
林青霞有非常聪明、天赋的敏感,每每在商业角色陷入重复时,都能一把捕捉到一个似乎只能她演的角色,就像在人群中稍微挺高一下天鹅颈,就像女神游弋于人海,过目难忘。
林青霞的闺蜜力很强大,她与合拍的女演员在一起就有把气场扩到最强且严丝合缝的胜算。除了刚才提到的与张曼玉的两次合作,她与排名第四的钟楚红,以及排名之外的歌手叶倩文在1986年曾经一起出演了徐克的《刀马旦》,在片中林青霞出演曹云一角。“徐老怪”对于女性美的认知是非常顽固的,在他心中有英气的中性美就是女性美的顶格,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搭配女人的风情或可爱,但如果少了第一味,后两者似乎就流俗了,这就是林青霞与其他两位女演员的分工合作。
曹云有多绝,短发黑眉中山装一袭。片中有一场戏是她被严刑拷打,白衬衫被鞭打得血迹斑斑,反而衬托出这个角色毫无脂粉气、超越性别的极品英俊。三位女子在滚荡江湖里的肝胆相照,观者无不动容。
林青霞作为演员,有自己的天赋、决断和智慧。林青霞身边站着什么人也很重要,必须说张曼玉、梅艳芳、钟楚红、叶倩文等等同辈女演员,以及诸如张国荣这样的好友,因缘际会之下与林青霞共铸传奇,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把林青霞本人的传奇演绎得更深更厚。
因此如果看过林青霞的书就能感受到,她多次提到在或不在的老朋友,温柔念旧,是黄金年代的呼吸在笔端持续。
林青霞在自己的传记或采访中提到自己刚来香港拍戏时,一度很孤独,想家,又觉得拍戏节奏太快,语言暂时跟不上节奏,因而会感伤落泪,此时林青霞感受的是个体而具体的孤独。“而立之年,孤身在香港拍戏,一待就十年,曾经试过,独自守着窗儿,对着美丽绚烂的夜景,寂寞得哭泣。”
但在导演王家卫的电影里,她却被邀请出演永恒级别的孤独命题,有两部电影是值得单独在一个段落里说的。
1994年,“墨镜王”推出的两部电影都有林青霞的出演。一部是《重庆森林》,林青霞出演女杀手。她的主线任务非常清晰,就是要在一夜之间的规定时间里疾走杀掉背叛者,这个过程中她邂逅了金城武出演的警察223,电影的前半部分集中讲这一晚发生了什么。
林青霞片中的造型在暗夜里非常抢眼:米色风衣,梦露式的金黄中卷发,还有红框墨镜,本来她的个子在女演员里算高挑的,导演刻意让她踩着细跟的高跟鞋,加上杜可风饮醉般摇晃的跟拍镜头,打造出迷离、跳跃的行动路径,就好像心电图的曲线,也不知道是心动还是心悸。
这个角色让小警察不敢造次。在酒店房间里,疲惫的女杀手一头倒在床上,两人唯一的亲密动作就是男方将高跟鞋取下来,因为如果穿着睡觉脚会肿的。在这个角色上,林青霞几乎没有台词,实际上也并不需要,她的身型和气质太好做文章了:这段故事结束时一个快速的镜头暗示她戴着假发,本人是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但谁能说这不是另一顶假发呢?
在《重庆森林》的地域设定中,杀手是芸芸众生中一种漂泊、易变的身份,哪怕距离只有0.01公分,两个人也是不认识的。在片中王家卫有点小调皮地让一个印度裔女子戴过林青霞同款假发,就是暗示女杀手的身份不是永固的。
或许,林青霞这三个字对于观众来说就是一种符号,角色在我们与林青霞本人之间制造了间离效果。
另一部是《东邪西毒》,林青霞一人分饰三角:男人慕容燕、女人慕容嫣、一代宗师独孤求败,但其实又是“三位一体”。慕容燕展示了男性对于宏图大志的野望,而慕容嫣则展示了女性对于情感归宿的渴求,当两者都灰飞烟灭时,独孤求败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人要如何认识并与自己相处。这两部电影中的林青霞,就表演难度来说应该不算太高,但其高度概念化的符号价值又回到上述的评价,换一个人来演,可能就差点意思。
多说一笔,韩国某电视台曾专门远赴内地陕西榆林探班《东邪西毒》片场,就曾记录下身穿古装的数位巨星在戏外的状态,是绝唱的影像记录。不管谁的戏份在成片中保留了多少,能出演都证明他们在各自角色的赛道上是孤独的“最合适”与“最佳”。
电影的英文名翻译过来是“时间的灰烬”,独孤求败是片中所有角色中唯一达到天人剑合一的高手。男女之情、家国之恨,各个层级的孤独被林青霞在一招一式中挥洒,她动作做到位,神情够决绝,指定能成。
在《滚滚红尘》中演女作家时,林青霞演得出神入化,但本人估计并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真的能成为作家(蒋勋点评),并且出了三部散文集,分别是《窗里窗外》(2011年)、《云去云来》(2014年)以及《镜前镜后》(2020年)。三部作品横跨十余年,前两部更是与她的电影有意无意地形成呼应,分别是《窗外》和《暗恋桃花源》(角色云之凡)。而第三部就是直抒胸臆,是一个早已息影的女演员用另一种表达方式去自审和觉悟。
如果撇开导演的导筒、摄影的镜头、影棚的布景,我以为林青霞正在用丰沛的热情去投入塑造一个镜头外更大的角色。
不仅仅是用文字表达的作家,而是一个女人有没有可能优雅地老去,将美和美好这件事从天赋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将其剥离为观察和思考的客体,并且获得更有价值的思维结晶。至少目前来看,林青霞是这样修行的。
她的作家朋友中,无论蒋勋还是董桥都给这位美丽的女学生非常松弛、友善以及巧妙的建议: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爱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不用管什么。就好像一个颇有经验的大导演,只需要林青霞出演这个角色,装扮上了,走进镜头就是好戏。怎么办,被宠爱的林青霞如果不善用这份宠爱,倒反而像是一种矫情。
她很自然地按照一个大美人、大明星的作息,在觥筹交错之后回到书房,深夜不寐,有时候妆都没有卸,耳环还在耳垂处摇摇生辉,脚下的高跟鞋都未必脱下,她就托着腮帮子,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几行不满意,再挑一张纸写,天光大白,房间里散落好多白雪般的稿纸……这一幕当年可惜没有在电影里出现,否则更加说明女作家精神世界泛起涟漪,俗人俗物难阻。
林青霞的文章跟她演戏有一些像,艳得刚刚好,有一点点辞藻的华丽和讲究,就像钻石珠宝起到点缀和收场的作用;但评价生命中出现的亲人、友人,就有男子的“杀气”,写的就是自己想说的话,三笔两笔勾勒出对方的特点。
比如写同为华语世界传奇的邓丽君,虽然电影《纵横四海》里,周润发还在戛纳海滩上喊着要见青霞、丽君,但林青霞却很直接地说她们的交往并没有外界传得那么深,她很神秘,如果不想被打扰就联络不到;写甄珍,则突出她的恋爱脑和慈母心,把白灼虾的头咬掉壳剥好了放在刘家昌的碗里。这些描写,如果对照起当事人的经历和故事,就觉得林青霞甚至有点像许鞍华这样犀利的导演,说了一些但让人联想更多。
所以,即便林青霞多年不再出现在大银幕里,她依然在各种媒介介质里、各种文本里塑造着“林青霞”这个难演的角色。
林青霞演林青霞,并不是要展示一个女演员声名抵达巅峰之后,如何珠光宝气、鲜花着锦,而是要相信林青霞这个名字在华人世界里,是一道沉甸甸、华丽丽、被时光雕刻有很多神奇符号可供解读的“门”。打开这扇门看电影,我们能看到华语电影走过半个多世纪,一江春水如何分岔又合流,时而舒缓时而激越;也能看到各色电影人,台上台下爱恨情仇,嬉笑怒骂,生死离合,个体的命运与光影交错重构。
林青霞是亲历者、创作者,也是讲述者。哪怕她不演戏,甚至不写书了,提起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在将传奇轻巧地接力。林青霞在柬埔寨吴哥窟目睹废墟里的小花如何从乱石堆里探出头,她深感这是一种爱的奇迹。
林青霞,是一朵不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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