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乳扇,是十几年前,在大理古城人民路复兴路口的“杨记”:一片乳扇在小炭炉上烤软,涂上糖渍玫瑰酱,用两根小木棍卷起来,继续烤至有一点微焦。就是这么一小块东西,吃过第一次后,这辈子就彻底迷恋上了,每每踏入大理地界,都要搞上一块过过瘾。
知道乳扇是白族的特色食物,一直想看看它是怎么被做出来的,我曾经在大理古城和喜洲、下关一带寻找,都没能找见相关的制作工坊。后来知道,乳扇的发源地是洱源,于是专程前往洱源,去了洱源县城、邓川镇和凤羽镇,只看到那里的餐厅都有乳扇菜品,却一样没能找到把它们做出来的地方。
直到这次,下定了决心要拍摄到乳扇的制作过程,才委托云南餐饮行业的朋友,联系上了洱源县县委宣传部,帮我们联络了当地的乳扇工坊,还带我们去了雕梅加工厂和正宗的火烧生皮餐厅,把洱源的传统美食一并网罗。原本以为跟地方的公务员打交道会有些隔阂,没想到对方非常热情,带路之外,还跟我们聊了不少当地的情况。
拍摄乳扇的制作,是在距离洱源县城不远的文强村。在一户村民家里,院子的一侧有一间存放干乳扇的房间,穿过这里,就是做乳扇的地方了。我们走进去的时候,老板娘正在做乳扇,一团凝固的牛乳刚在手里捏出来,二话不说,给我们每人扯下来一团,先尝尝刚做出来的乳扇是什么味道。
刚做出的乳扇还是温热的,口感是软中带一点点嚼劲,奶香浓郁且纯粹,一点点酸味又令奶味不那么单调。其实到这个阶段为止,乳扇的工艺跟意大利的布拉塔奶酪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用酸味和温度让牛奶里的乳质凝固,只不过白族乳扇的酸味来源,是用本地酸木瓜酿出的木瓜醋。牛奶也是洱源本地产的,因为洱源的水质非常好(这里是洱海的源头),所以牛奶的品质也很好。以前在洱源县邓川镇还出产品质更好的牛奶,但是那个品种的奶牛已经不多了,现在正在进行物种保护,短时间里内喝不上传说中的牛奶了。
乳扇的起源大约在800年前,南宋凭着长江天堑与蒙古相持不下,蒙古大军绕道西南,先灭大理国,再东进攻打南宋。在这个过程中,北方游牧民族的奶制品手艺传到了云南,遇上了云南最会做菜的少数民族白族,有了乳扇这个产物。
白族人用本地酸木瓜做酸浆,没有酸木瓜的季节就用梅子。形式上相比北方的奶制品更有仪式感:牛奶加热到差不多70度,加酸浆令其凝固,将奶团子揉出来后,捏成饼状,再撑大撑薄呈扇状,缠到竹竿上,在通风的地方晾干。用过的酸浆收集起来,发酵一段时间后,可以再次使用。我们发现这户村民的后院非常大,放了很多用于发酵酸浆的大缸,因为他们家收到外面来的订单比较多,所以酸浆的用量也很大,需要有足够的储备。
牛奶被做成乳扇后,可以保存比较长的时间。吃的方式也有很多,除了开头提到的烤乳扇外,还有炸乳扇、炒乳扇丝、拌乳扇、乳扇甜茶等,其中以白族名菜夹沙乳扇最有名,到了大理地界,但凡有游客的地方,都能看见这道菜的招牌。不过近几年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大理古城附近的214国道边,走进一家小馆子,吃到了乳扇雪糕。
在云南,白族和彝族还会用相似的工艺制作另一种叫作乳饼的食物。制作乳饼的白族当然还是在大理,彝族则分布在昆明石林一带,所以在省会昆明的菜市场上,乳饼出现的频率要高于乳扇。
虽然乳扇和乳饼在烹饪上的可塑性都比较强,但是在一些精致餐厅里,反而提倡大家享用保留原味的吃法,不让过多的油参与烹饪。
当然,最惊艳的吃法,还是在乳扇的发源地,在制作乳扇的现场,吃刚做出来的热乳扇。
在洱源的第二个目的地,是一个叫作松鹤村的小山村,离洱源县城40分钟车程,多数是走山路。
在去松鹤村的路上,县委宣传部的人跟我们介绍说,村子里的老书记曾经训诫村民,既然村子是以加工梅子出名的,那么不管经济好还是不好,大家都要善待每一颗梅子。现在看来,这一个非常有前瞻性的举动,让村民从根本的事物上感受神圣,产生敬畏,才能一条心共同致富。
车子开上了曲折的山路,一个弯接一个弯。每次我在云贵川藏开这样的山路,就会感慨“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跟云南餐饮行业的资深人士聊到云南食材时,对方就提到云南以前因为太过偏远,交通不便捷,加上缺乏网络信息的传递,才导致大家都不了解云南的食材。后来大举修路的那些年里,也是我们国家网络发展最快的时候,才能让云南在短短几年里火了起来。
到了松鹤村,我们直接去了村子里最大的梅子加工厂。进了工厂的大门,先看见一片空地,晒着梅核,问了才知道,这些取出来的梅核都是经过挑选的,晒干后作为种子,专门会有人来收。
往里走就是做雕梅的车间,右边一个人多的,专门雕梅、取核,左边人少的,是腌渍梅子的地方。雕梅是大理地区的特产,以洱源出产的最有名,新鲜的梅子用刻刀划出连续的漂亮刀纹,将梅核挤出来,再送到腌渍的地方,用盐水洗过后,将梅子捏紧码进桶里,一层梅子一层白糖,密封后,腌到秋冬时节就可以拿出来用了。
雕梅可以当零食吃,也可以泡水、做菜,甜酸不涩的风味非常百搭。大理的梅子酒也是用雕梅做的,只要有游客的地方都能看见。但是要注意,做梅子酒的基酒说品质良莠不齐已经很客气了,多数是用劣质的烧酒,酒香味跟酒精味是分离的。建议购买之前先尝一尝,看看自己是不是喜欢,多数卖梅子酒的商家还是允许客人先尝一点的。
加工厂再往里面是熏乌梅的地方,我注意到,熏炉前面堆的都是木料和枝叶,还有一些助燃的煤炭,其他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看来这里熏制乌梅还是比较自然的,属于传统的“百草熏”。现在有很多做乌梅的地方,都会用到硫黄和煤炭的组合,脱水快,再迅速上个色就可以了,完全是工业操作,用这种乌梅泡出来的水是黑色的,甚至会泛绿。
乌梅主要用来做酸梅汤。现在市面上好喝的酸梅汤并不多,就是因为原生态的乌梅已经很少了,酸梅汤里的其他用料也会打折扣,反而会用到香精和大量的糖来模拟酸梅汤应有的味道,对于这种工业饮料,还是得谨慎。
加工厂最里面是腌制话梅的地方,第一次看到腌话梅的场景,还是很震撼的。这里是一排池子,梅子和盐一层一层从底部一直摞到顶部,根本看不出池子有多深。我走到旁边,看见另一个池子已经清空了,正在做清洗,往下看了一眼,至少有五米深,工人是吊下去清洗池子的,有恐高症的人都不敢往下看。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毕竟话梅是零食里的消费大户,在这个以加工梅子闻名的地方,每次出厂的量至少都要有几十吨吧。
最后的一组镜头,我们在腌渍雕梅的车间拍摄。跟当地村委的人聊起村民的收入,他说这里每雕一颗梅子,工费是五分钱,一个熟练的工人,一天可以雕3000颗梅子。在加工梅子的高峰期,工人会从天亮一直干到天黑,每天的极限,可以雕上6000颗梅子。
我们到访的这段时间,还不是加工梅子的高峰期,厂子里加工的梅子大多不是本地种植的,而是从其他地方运过来的。再过上一两周,洱源本地的梅子到达理想熟度,加工厂就要开足马力了。
离开村子,在山路上开车回县城,正好下起了一场不小的雨,县委宣传部的人提醒我慢点开车,说雨天开这种山路还是有点危险的。我想着云南进入雨季了,松鹤村的村民不但要操心今年梅子的销量,还要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开车运送梅子。对于这个小山村来说生活实在是很不容易的,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样的地方风物原产地,应该就是我们媒体人的责任吧。
在洱源的最后一站,我们造访了一家叫“永乐园饭庄”的餐厅,位于洱源县城外,214国道边,老板黄满琼接待了我们。
来到这家餐厅,就是为了一道白族名菜——火烧生皮。
火烧生皮是一道杀猪菜,起源于唐朝时期的南诏古国,最早是宫廷美食,后来才慢慢变成大理白族的民间美食。
杀完猪后,在猪身上盖满稻草或秸秆,点火烧透猪皮,烧去猪毛,涂抹草木灰泥去腥,同时也令猪皮变软,最后用稻草将猪皮擦干净。此时猪皮会呈现出漂亮的金黄色,取猪皮和另外几个部位的生猪肉、生内脏切过后拼成一盘,配着调好的蘸水直接吃。
正宗的火烧生皮是从猪的身上取五个部位,且每个部位的切法都有讲究:
三分熟的猪皮和皮下脂肪,切片;
三线肉(带皮五花肉),除了猪皮部分三分熟,其余部分全生,切条;
生的后腿肉,切肉糜;
生的“不见天”(胳肢窝肉),切细条;
以上四种肉摆完盘后,可以在上面铺一点薄荷叶,最后放上切成小粒的生猪肝。
火烧生皮的主要味道来自蘸水,各种部位的肉和内脏只是提供了不同的口感。蘸水由葱、姜、蒜泥、糖、辣椒、香菜、梅子醋、酱油、野花椒、煳辣子、麻籽等组成,其中还有一味灵魂便是炖梅,只用红糖和盐巴,以极小的火炖上一个月,炖完后可以保存三年。如果是没有梅子的季节,就用炖酸木瓜来代替——云南的物种多样性,容不得火烧生皮的蘸水没有灵魂。
真正的火烧生皮都是在中午吃的,因为白族人杀猪是在清晨时分,火烧生皮要趁着肉还新鲜的时候吃才行。在游客比较多的地方,有些餐厅晚上也会提供这道菜,稍微懂一点的客人遇到这种餐厅扭头就走。
云南的很多地方名菜都带着争议,尤其以白族的火烧生皮为甚:喜欢吃的人视为无上美味,隔上一段时间就一定要吃,几乎是上瘾的状态;不吃的根本不会碰,打心底嫌弃这种食物。不过我曾经见证过很多人第一次吃火烧生皮,倒从来没有人表示这东西是难吃的、不是非常喜欢,只是表示生皮的味道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毕竟生猪肉不是大众能接受的食物。说到火烧生皮,几乎所有的云南人都会承认,这的确是一种美食,但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发源地。
前面说过,火烧生皮属于一道杀猪菜,而云南吃杀猪菜的高峰期是在冬天的时候,而且还一定要在村子里。每年春节前一个月,外出务工的人纷纷回到老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会“杀年猪”——把家里用纯粮养了一年的猪杀掉,当天就请村子里的亲戚朋友们来吃杀猪宴,剩余的部分就做成火腿、腊肉、香肠之类的存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每个村子,几乎每天都有人家杀年猪。被邀请到的人随便提点礼物就可以上门吃饭了,一般是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天黑。村里的人还是秉承着传统的作息,天亮杀猪,天黑活动结束,腊月里的一天天,都在吃喝中度过。
有一年冬天,我跟一群媒体人从滇东北一路到滇西考察云南食材,一个个村子里都有杀猪宴吃,热情的村民但凡看见我们,就邀请我们一起吃饭。因为一路走得匆忙,也没有正式地坐下来吃个痛快。
最后在云龙县的一个村子里驻留两天,当地村民盛情邀请我们吃杀猪宴,我们只带了随身换洗的衣服和拍摄器材,没什么礼物带上门,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当地的农民企业家朋友说没关系,提着两桶菜籽油,抱着一箱饮料,就带我们上门吃饭去了。
那顿饭,让我们感受到了质朴村民的热情,他们唯恐客人肉不够酒不足,不停地给我们桌子上码酒菜。有一些菜品我们确实也只在这个村子里才吃到,我们知道,一些没有旅游资源的地方,即便有美味的东西,也很难在短时间里让大家知晓——白族的名菜火烧生皮都走不出去,更何况这些更加不知名的小山村。
作为一个美食编辑,愿全天下的美食,都能走出它们的发源地,让世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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